三日后,京郊,邓家别业。
一辆青帷马车停在门前,车帘掀起,一道绛紫色的窈窕身影徐徐迈下,此人正是易云舒。
“小姐,这就是前几日京兆府派人从池子里捞起邓府铁匣子的地方?”随行的贴身丫鬟环顾着略显萧索的庭院,脸上带着好奇和不安。
“嗯。”易云舒淡淡应了一声,目光扫过院中景致,最终停留在一道紧闭的门扉上。
丫鬟紧跟在侧,忍不住又小声道:“奴婢实在想不通,邓全英在城里有那么大的府邸,为何还要在这荒郊野外购置一套别业?听府里人说,是给他外头那位预备的。”
易云舒脚步不停:“人家的家事,你奇怪什么?”
丫鬟继续道:“这邓全英浑身都是谜啊,两年前他离奇横死,好不容易寻到了凶手,如今又从这里搜出个铁匣子来,我听门房说,这案子又要重审啦!好像就是因为铁匣子里头写了什么,据说……跟滁州堤坝的事情有关?”
易云舒略顿脚步,微微侧首,扫了丫鬟一眼:“这些捕风捉影的传言,就不要去听了。今日我们前来,是为了公务,不要随意置喙。”
丫鬟被那目光一慑,顿时噤声,悻悻然道:“是,小姐。”
主仆二人不再言语,径直进了屋子,屋内陈设蒙尘,早已不是原先那番豪华模样。
易云舒径直走向靠墙的紫檀书架,逐一检视而去。书架高大,塞满了经史子集和一些地方志书,而滁州的却尤其多。
忽然,她的视线在书架最底层的书页缝隙间顿住,一抹与泛黄书页格格不入的鲜亮颜色,隐隐不可察觉地露出了一点儿。她俯下身去,发现是一小段丝线编织的穗子。
易云舒秀眉微蹙,伸出手去,轻轻一扯,带出一个小巧玲珑的锦盒。
那锦盒不过巴掌大小,样式精致,通体是上好的木料,边角处还镶嵌着螺钿,一看便是女子之物。
锦盒入手微沉,易云舒的心不禁漏跳了一拍,她直觉此物与自己想要找的东西定有关联。
“笃、笃、笃——”屋外廊下,响起一阵清晰而沉稳的脚步声,不疾不徐,正朝她所在的屋子,一步步靠近。
易云舒的心几乎快要跳出喉咙,她一把抓起锦盒,急忙放进袖中。
“易姑娘?”身后一道男声响起。
易云舒呼吸一窒,压下心中惊澜,从容转身,朝着来人行礼:“见过羲王殿下。”
宇文泰站定于门前,夏日烈阳洒在他玄色常服上,衬得他气度雍容。他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却审视着她身后凌乱的书桌和拢紧的袖口,状似轻松道:“真是巧遇。听闻令尊复职工部,可喜可贺。易姑娘今日怎有闲暇,跑到京郊来?”
易云舒稳住心神,道:“家父刚归部务,诸事待理。今年夏天京中暴雨不断,京畿水利防汛乃当前要务,听说邓员外此处,存有旧年的采买工料记录,小女奉命前来查找誊录,以备无患。”
宇文泰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她手中的册子:“易大人甫归便心系实务,未雨绸缪,真是朝廷的福气。”
易云舒微微福身:“多谢殿下夸赞。不知殿下今日来此,有何贵干?”
“说来也巧,”宇文泰缓步踏入书房,姿态悠闲,仿佛只是随意参观,“本王今日去渭河码头监收兵器,途经此地,想来近日雨水颇丰,父皇忧心河防,听闻邓员外生前在此处置有别业,或许存有些旧年水利工程的记录,便顺道过来看看。”他像是想起什么,转向身后随行的官员,“对了,陈员外,你方才说想找什么来着?”
工部员外郎陈炳连忙上前,恭敬地对易云舒行礼:“下官参见小姐。是,殿下心系河防,闲聊间偶然提起旧年疏浚西郊芙蓉河时,邓员外经手的捐资物料细目,不知小姐可曾见到?”
易云舒轻轻摇头:“芙蓉河相关细目,小女尚未寻得。不过,殿下与大人既为此而来,云舒愿随同一观。”
于是,三人一同步入书房深处。
宇文泰信步踱至书架前,随手抽出一本无关账簿:“邓员外虽在户部,但当年也算为地方水利出力。可惜,人亡业消。”他随口感慨,目光似漫不经心,却扫过书架上每一道缝隙,“易姑娘方才寻的,是哪些年月的采买记录?”
易云舒指向一堆账册:“主要是昭明十九年至今,京畿各处河工、官仓营造的采买纪要。时间近些,更贴合当下防汛所需。”
“昭明十九年……”宇文泰指尖划过书脊,语气平淡无波,“那时令尊执掌工部,工程营建确是颇多。可寻到紧要的?”
易云舒拿起一本几乎空白的册子,展示道:“多是些零散流水,于防汛没什么大用。重要的东西,恐怕早已散佚。”
宇文泰放下账簿,惋惜道:“散佚了?确实可惜。“话毕,他语锋一转,目光锁住易云舒,“不过,有些东西,该在的总会在,该现身的,躲也躲不掉。易姑娘,你说是不是?”
易云舒迎上羲王的目光,眼中平静:“殿下所言甚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家父复职,只愿尽心王事,弥补前失。过去种种,若能尘封于故纸堆中,不再掀起波澜,于国于民,未尝不是幸事。”
正说着,三人渐渐靠近书房内室。陈炳指着那扇小门道:“殿下,小姐,此处似为内室,或许放有私人物品?”
易云舒目光微凝,立刻接话道:“应该就是了。但是此等私密之地,云舒未便擅查。且家父有嘱,只查明面文书,以免瓜田李下之嫌。”
宇文泰深看了易云舒一眼,微笑道:“易姑娘恪守分寸,甚好。私函自不当入公务之眼。” 随即侧首对陈炳道,“芙蓉河细目看来也不在此处。再去库房看看便回吧。”
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宇文泰等人从库房走出,看来也搜寻无果。而易云舒早已立在院中等候,姿态沉静。
宇文泰神色轻松,步履从容地走近,道:“有劳易姑娘了。此地阴冷荒僻,姑娘还是早些回府为好。”他语带关切,顺口又道,“代本王向易尚书问好,望他保重身体,以应繁剧。”
易云舒恭敬行礼:“谢殿下关怀。小女定当转达。殿下为国操劳,亦请珍重。”
“嗯。”宇文泰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利落地撩袍上车。
马夫挥手扬鞭,驱驾离去。
易云舒静立原地,面上平静如水,但袖中手指紧握。直到马车消失在视线中,她挺直的背脊才松懈了一分。她四顾一圈,确认再无旁人后,快步回到宅中,藏于廊下,小心翼翼地将锦盒取了出来。打开盒盖,一方丝帕静静躺在中央。
易云舒拈起帕子,上面写着一行字:“赐珠,令诱邓。珠碎,愧难安。”
望着帕子上的娟秀字迹,易云舒思索道:“珠碎?难道是任务失败?可她明明诱杀了邓全英,为何还要留下‘愧难安’三个字?”
一阵穿堂冷风刮过,路边竹林簌簌震颤,发出幽微呜咽的声响。
日落西山,武华殿内,烛火应数亮起。寝殿内中央的桌案上摆满了饭菜,但菜肴早已失了热气,杯中酒液也凝了沫子。
杨柯单手托腮,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案上的酒沫子,目光不时飘向门外。
“羲王殿下去哪儿了?都这个时辰了……”杨柯抬眼望向一旁侍立的彩鸣。
彩鸣道:“殿下……殿下今早便动身去了渭河码头,至今尚未归来呢。”
杨柯指尖动作顿住,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自语道:“都这么晚了,不是早约好一起用晚膳的么?”她趴在桌子上,呆呆望着面前的菜肴,神情有些寥落。
彩鸣劝解道:“也许殿下在外头碰到了哪个大人,忙忘了时间。”
杨柯无奈一叹:“好吧。”
屋内又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烛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又过了半晌,饭菜都已凉透,她终于站起身,扫过一桌冷羹残肴:“算了……不等了。”她转向彩鸣,利落吩咐道,“先端下去吧,温着灶火。”
彩鸣迟疑了一下,关切问道:“大人,您不用些晚膳吗?怎能空着肚子呀?”
杨柯摆了摆手,向门口走去:“等殿下回来再说吧。我先去趟尚书局。”
刚踏进尚书局,一个小女官便瞧见了她,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和紧张,跳着脚冲她急切地招手:“杨姐姐!杨姐姐!快!快来看!出大事了!”
杨柯疑惑地走过去,只见她手捧着一个铁盒子,边缘还沾着新泥。
“这是何物?密封倒是做得极好,泥水竟未渗入分毫。”
女官柳林小心翼翼地用布擦拭铁匣边缘的泥土,压低声音道:“你绝对想不到,是邓府京郊别业捞出来的!他家管事今日清点荒地,从后院池子里无意打捞上来,送给了官府。外面都传疯了,说是一年前邓侍郎案又有新线索!”
听言,杨柯伸手打开匣盖,里面并无想象中的金银珠宝,只有几页泛黄发脆、边缘残破的纸张。她戴上薄绢手套,轻轻取出最上面一张:“不是财帛?这是……工部的物料清单?”她快速扫视纸上内容,“滁州青江大坝……青石需‘长三尺、宽一尺半、厚八寸,质地坚密无裂隙’,还有巨木、夯土,这规格要求写得如此详尽,预算数目也好生庞大!”她翻看纸张背面和边缘,“奇怪,没有工部印鉴,也没有抬头落款,连个经手人的签押都没有,像是誊抄的副本。”
柳林指着下面一张更残破的纸:“杨姐姐,下面还有!像是一封信?可惜,被水浸得不成样子了。”
杨柯小心抽出那张水渍斑驳的残信,凑到窗边光亮处仔细辨认,一字一顿地念出尚能看清的断句:“……滁州坝料……货不对板……万金……入私囊……”她的声音陡然顿住,眉头紧锁,指尖点着几个勉强可辨的字,“……邓……握此……危……”她猛地抬头看向柳林,眼中闪过一丝惊疑,“邓?这……这难道是指一年前,死在家中的户部左侍郎邓全英?!”
柳林用力点头,语速加快:“就是他!今晨这铁匣一被发现,宫内外都传得沸沸扬扬了!都道是邓大人死得蹊跷,这怕不是他藏起来的要命东西!”
杨柯放下残信,眉头皱起:“当时不是已经结案了么?我记得刑部抓到了凶手,是工部的一个小吏?说是因私怨买凶杀人,还自己认了罪。”
柳林撇撇嘴道:“是呀,那人叫……好像姓吴?还是自己跑去衙门投案的。可姐姐你看,这铁匣里的东西,”她指了指物料清单和残信,“桩桩件件都指向滁州大坝的工程贪腐!‘货不对板’、‘万金入私囊’,这得是多大的窟窿!工部能脱得了干系?那个姓吴的,区区一个小吏,哪来这么大能耐和胆子?我看啊,他根本就是个替罪羊!邓大人定是知道了这个秘密,才招来了杀身之祸!”
杨柯又看了铁匣子一眼:“怪不得自去年开始,滁州下辖的桐丘、安阳两个县接连遭遇堤坝损毁,原来根源在这儿。”
“物料货不对板,修出来的堤坝,又怎能经得起风浪?听说御史台那边已经炸锅了,弹劾的奏疏累成了山,说要彻查滁州堤坝损毁的真正原因,很有可能就是这上面记录的贪腐呢。”柳林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极低,“我方才过来时,听说刑部的人已经拿着签令,直奔工部档房去调当年滁州修坝的所有原始记录了!凡是当年经手过这工程的大小官员,工部、户部的,都被叫去问话了!啧啧啧,说起来,易尚书前些日子才刚复了工部尚书的职吧?椅子还没坐热乎呢,就赶上这档子事。外头倒有人替他唏嘘,说什么‘清官难当’,呵,风口浪尖的,谁知道呢?”
杨柯将清单和密信残片小心翼翼地放回铁匣,合上盖子。她望向窗外宫墙的一角,想起尚在宫外、还未归来的宇文泰,喃喃道:“这铁匣里的东西,恐怕没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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