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轻得像将熄灭的烛火。
箭雨未歇。
思华年的身子终于支撑不住了。
他整个人微微向前倾斜,
脊背上插着密密麻麻的箭矢,
箭羽颤抖,寒光森森,像一座即将坍塌的血色森林。
下一瞬——
他直直地朝我倒来。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扑了上去,
伸出双臂,迎住了他的坠落。
箭羽狠狠地扎入我的臂膀与胸侧,
破碎的羽柄划破我的衣裳和皮肉,
血瞬间浸湿了掌心。
刺痛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仿佛每一寸肌肤都被撕裂。
我抱住了他。
他的身体冰冷而沉重,
血液炽热腥甜,顺着我的指缝滴落在泥地上。
雨水冲刷着他的血,
也冲刷着我脸上的泪水。
思华年的额角靠在我的肩头,
呼吸断断续续,微弱得像即将熄灭的风中残烛。
我什么都顾不上了。
哪怕鲜血顺着箭矢流入我的掌心,
哪怕每一丝触感都是撕心裂肺的痛楚,
我也不敢松开手。
我只能紧紧抱着他,
哪怕是用尽最后一丝气力。
怀中,他瘦削的身子布满了断裂的箭羽,血肉模糊。
他靠在我的怀里,喘息微弱得仿佛风中残烛。
他倒下了,
鲜血从胸膛汩汩流出,洇透了我的衣襟。
我抱着他,踉跄跪倒在泥泞之中,
雨水顺着发丝滑落,血与泥混杂成刺鼻的腥气。
思华年的额角抵着我的肩头,
呼吸微弱到几不可闻,
像一缕随时会断掉的细线。
他虽与我同岁但是我的小叔子。
今生,我们本不该有任何多余牵连。
血脉、礼法,早已注定了我们之间不可跨越的鸿沟。
可在这一刻,
在这片血雨腥风中,
他用自己的生命,护了我。
我的心狠狠抽痛了一下。
不是爱情,
不是依赖,
是更深的、扎根骨髓的悲凉与感动。
这一生,思华年未曾欠过我半分。
是我,欠了他一条命。
风越刮越猛,
雨如瀑倾泻,打得天地一片灰暗。
战俘们一个个倒下,山谷中血流成河。
我抱着思华年,跪在泥地里,
风吹乱我的发,雨水打湿了我的眼,
一切都模糊成一片血色与哀鸣。
——
透过模糊血影,看向那对高高在上的男女。
父王站在高处,猎猎风声中,黑貂裘裹着他的身影,冷酷如神祇。
他俯视着一切,面无表情。
旁侧,有臣子惶恐劝阻,却被一眼扫落——
“乱世无亲,谁敢拦朕,便一并葬了。”
他淡淡开口,似乎在谈一场无关紧要的买卖。
而母亲,淳雨福晋,仍在拍着手,眉眼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温柔。
仿佛她眼中,不是儿女枉死,不是血染长天。
只是春水初涨时,一场赏心悦目的细雨。
风起时,我听见有人在耳边低声念着:
“落花流水,两无归处。”
“若有来生,便不求相见,只愿同归尘土。”
我缓缓转过头,想再看看华年。
就在这时——
一支失控的流矢,破开重重雨幕!
尖锐的箭头,划破空气,穿透了思华年已濒死的身躯,狠狠刺入了我的肩膀!
我几乎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
剧痛如雷霆劈下,猛然炸开,撕裂了我的神经。
鲜血顺着伤口涌出,沿着手臂滴落,在泥水中荡起一圈圈血色的涟漪。
随后,更多的箭矢接连而至。
一箭又一箭,穿过思华年冰冷的身躯,直直地钉入我的胸膛。
我的呼吸被撕裂。
胸口像被巨手生生撕开,血肉横飞。
整个世界开始倾斜。
耳膜嗡鸣,
雨声、哭喊声、刀剑坠地的碎响,
一切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像隔着一层厚厚的雾气,听见末日的哀号。
眼前的景象像水面破碎成千万片,
断断续续地闪动着,
世界在崩塌,在湮灭。
我努力睁开眼。
想最后,看他一眼。
怀中的少年,
眉眼温和如昔,哪怕鲜血淋漓,哪怕遍体鳞伤,
也带着那份少年人特有的执拗与不甘。
他的那只护着我的手,
骨节分明,
却早已失去了温度。
风起了。
掀动破碎的衣袍,
卷走血迹,
吹灭残烛。
高台之上,
三阿哥负手而立,黑貂裘猎猎作响,
居高临下,冷漠俯视着血泊中的尸体。
他的眸子深沉如渊,面无表情,
仿佛这一切,不过是场微不足道的祭礼。
旁侧,淳雨福晋仍旧拍着手,
素衣飘飞,笑容温婉而病态。
仿佛这一场血流成河,
不是灭门屠戮,
只是春日里一场寻常不过的细雨赏景。
——
我的阿玛,我的额娘。
我的至亲,也是将我亲手推入黄泉的人。
血海滔天。
仇恨滔天。
膝下泥泞沾满鲜血,我却跪得笔直。
我咬紧牙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流如注。
胸腔被烈火焚烧,疼得五脏俱裂,却清醒得可怕。
——若有来世,
——我必削骨剜心,血染九重天,叫尔等,一一偿命!
——叫天下,为我覆灭!
天际终于再次下起雨来。
雨点打在箭矢残破的羽尾上,滴落在血泊之中,滴滴答答,
像是谁,在哀哭。
箭雨未歇,寒光刺骨。
——
我与思华年跪在泥地里,身形微颤,像一面破碎的旗帜,在风雨中孤独而悲壮地飘摇着。
我的身体一点点沉下去。
膝下的泥泞与血泊,
像一张张撕裂的网,缓缓缠绕住我的四肢,
将我拖向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
耳边只剩下风声、箭矢坠落的碎响,
以及遥远到几乎听不见的哭号声。
在彻骨的寒意中,
我听见远处传来一个极轻极远的声音。
那声音温柔而哽咽,
像是穿透了山雨、穿透了血海,从天边缓缓飘来:
“浅浅……浅浅,回来……”
是思华年?
是命运?
还是……更遥远的某个人?
我的指尖缓缓松开,
最后一丝温度,也随着血液流走。
我闭上眼睛。
在无尽的黑暗与寒冷中,
悄然坠落。
——
天地一片漆黑。
血雨、寒风、哭声、箭矢破空而至……所有声音混杂成一片雷鸣,像是冥府门前数不清的恶鬼在呐喊。
“浅浅……浅浅,回来……”
是谁在呼唤我?
是谁用尽全部力气,穿越阴阳,也要唤我归来?
我想睁眼,却连眼皮都像沉入冰海,被层层寒意冻结。
我全身都在痛。
那不是钝痛,而是碎裂的、绞碎的、灼烧后的余痛。
仿佛每一根骨头、每一寸血肉都被箭矢撕扯、剖开,又被生生封入烈火之中。
我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我死时的痛。
——思华年扑在我前方,背后插满箭矢,鲜血洒落在我唇上,带着他最后一声低喃:“浅浅,莫怕……”
我没能救他。
他也没能护我到底。
我记得我发了誓,
在血泊中咬碎了最后一颗牙,发下毒誓:
“来生,必削骨剜心,血染九重天。”
“叫天下,为我陪葬!”
……
可这不是地狱。
也不是阴司。
我,居然还能听到——风铃声?
细细的,脆脆的,如同院中垂挂的一串银铃,被晨风拨动。
又远又近,仿佛在天上,又像贴在我耳边。
风里,还混着茶香、檀木香,和一种微微发凉的药味。
这不是地狱。
也不是黄泉。
我,似乎还在——
活着?
我猛然睁开眼。
强光刺入瞳孔,整个人像是从一场深渊中被人强行拖拽上岸。
胸口剧烈起伏,像刚从水下挣脱的溺者,双唇微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天花板,是我不认识的样式——
雕着连理枝花纹的漆木横梁,四角垂挂着薄纱绣金流苏,微风一吹,便微微晃动。
我侧了侧头,入目的是一张雕花楠木床,帷帐半垂,光线透过帘隙映在床边檀木屏风上,折出淡淡一圈花影。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
细瘦,苍白,骨节柔软而玲珑,指甲修整得圆润洁净。
这不是我前世临死前,因长期囚禁而变得粗糙发硬的手。
我缓慢坐起,身上传来阵阵酸软。
仿佛这具身体许久未曾活动过,轻轻一动便肌肉无力。
衣袖垂落,是一件湖蓝色的夹纱中衣,边角绣着银丝织成的云鹤纹。
我下意识摸了摸脸颊与头发——
发髻低挽,鬓角垂落细碎软发,额前有一颗隐约的朱砂痣。
我……变了。
不止是换了衣裳,不止是换了床榻。
我,是彻底换了一个人。
“小姐、小姐!”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帘子被人轻轻挑起,一名身着青衣小褂的少女快步而入。
她约莫十四五岁,眉眼清秀,唇边带着一点惊喜与慌张:
“小姐,您终于醒了!奴婢还以为……昨夜太医说您气血虚弱,恐要昏睡两日呢!”
她走得近了些,一边帮我理了理衣襟,一边细声唤我:
“老爷吩咐,少爷身子不稳,今日不得扰他太多烦忧。您可千万别再吓人了啊……”
我眨了眨眼,努力稳住心绪。
开玩笑,我都过了多少没有丫鬟的时日了。
“……你,唤我什么?你是不是弄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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