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鬟愣了一下,似乎不明白为何我语气如此陌生。
“唤您……小姐呀。咱们宰相府中,就您一个嫡出的姑娘,怎会唤错?”
宰相府。
小姐。
我缓缓低头,看着自己仍有些陌生的手。
很好。
我死过一回。
这一次,老天让我醒来在权臣膝下,那我便不再是宫中那只被丢弃的棋子。
我抬起眼帘,朝她微微点头:“……好,我知道了。”
我下了床,赤足踩在软毯上。
即便地毯厚实,仍能感受到一股沁骨的寒意,从脚底缓缓蔓延至背脊。
屋内一角立着一座鎏金嵌玉的高脚铜镜,通体雕龙凤呈祥,镜面干净得不见一丝指纹。
我一步步走过去,每迈出一步,心中那种与现实之间的割裂感就更清晰一分。
镜中的人,十四五岁的模样。
眉眼生得极秀,长睫低垂,鼻梁挺秀,唇色极淡,一颗小小的朱砂痣落在左眼下方,像是画师有意点上的一点嫣红,平添了几分凌厉而矜贵的意味。
我凝视那双眼睛。
里面有光,微弱、藏得很深,却不是这个年纪该有的眼神。
当然,那是一个死过一次的人,才会有的眼神。
我动了动手指,镜中人也轻轻抬手,指腹贴上冰凉的铜镜。
“原来是你啊……”
这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是说给镜子里的人听的。
那是我。
也是不再是我。
就在我沉思之际,窗外忽然传来远远的钟鼓声。
沉缓而庄重,不似寻常报时。
丫鬟小声在旁边念叨着:“天子今日登基三载,又恰逢新朝初定,户部张榜普天庆贺……”
她话语絮絮,我却像被利刃刺入胸膛。
天子。
登基三年。
新朝初定。
——这与前世的时间线,分毫不差。
更刺骨的是,丫鬟嘴里轻描淡写提及的新皇帝,
名字与记忆中那位疯批父王,一字未改。
我心中冷笑。
果然。
这副重生的身体,不止命还在,
连仇,也被老天一起留下了。
——
如今的皇帝,便是我前世的父亲。
那个将我一箭穿心、在雨中笑着将我奉为血祭的疯批病娇,
现在已经登基称帝,手握天下。
我不知道他是否记得我。
不知道他是否还会梦见那个在他箭雨中死去的“女儿”。
但我知道,我和他之间,终有一日——要再见。
而这一次,我不会再跪着。
我望着铜镜中那个眉眼清冷的“宰相千金”,微微一笑,
低声道:
“你等着。”
正沉思间,门外一阵急促脚步声。
“小姐——小姐不好了!”
方才的青衣丫鬟几乎是跌跌撞撞冲进来,脸色泛白,语气里满是焦急与惶恐。
“少爷……少爷又吐血了,太医正在诊脉,夫人说让您快去看看!”
我眉心一动,抬脚便走。
原主的身体还有些虚弱,才几步便被那丫鬟扶住:“您小心些……小姐您还没吃药,不能走太急的。”
“无妨。”我声音冷静,走得反而更快。
我好的很,从来没这么好过,我不仅还活着还能报仇,想到我就兴奋的要死。
脑中飞速翻出这具身体残存的一点记忆——
宰相嫡女,自小聪慧,才名渐显。
家中兄长是嫡长子,年纪只大我三岁,却身体孱弱,缠绵病榻已有三年。
而今天,是四年一度的大比前夕。
我记得,明日一早,便是春闱初试。
我步出屋门,长廊微风袭来,拂乱发鬓。
天光未盛,檐下挂着铜铃,随风作响。
“太医说,少爷已无力骑马远行。”丫鬟声音低了些,“这春闱……怕是无缘了。”
“……如今圣上登基已有三年,今年恩科大比,尤重才德,朝中上下,皆以此为立身之本。”
我脚步微顿,望向那间紧闭的东厢房。
门内传出隐约咳嗽声,短促、低哑、含着血腥气。
前世我也曾咳成这样。
——
我没有说话。
只是低头凝视这具身体。
骨骼清瘦,脉络分明。
指骨修长,掌心柔软,天生是握笔作画、舞文弄墨的模样。
这副身子,从小便以才名闻于私塾。
诗词、琴棋、策论、律算,无一不精。
是宰相府嫡女,是文坛传颂的小神童。
我勾了勾唇角。
可笑。
原来,无论哪一世,命运都偏爱把才情,赐给我。
前世也是如此。
年幼时,我曾是父亲最引以为傲的明珠。
他亲手为我挑选了最好的先生,延请翰林教习,调来宫学旧卷,
不惜花重金打造一方供我读书习字的小楼,楼名曰——“春华”。
他说:
“浅浅是本王的春华。”
“要叫天下人知晓,本王的女儿,才高百倍于世。”
那时,我天真地信了。
以为那份疼爱,能护我一生。
以为才华,是我可以仰仗一世的羽翼。
却不知,
才情,亦可成为利刃,
在最深的夜里,反手刺入我心脏。
今世亦然。
我仍旧是个才女。
仍旧被当成家族荣耀的一部分,被推上祭坛。
只是这一次,
我不会再天真了。
不会再等着别人来捧起我。
我要自己拿着这份才情,
斩断旧仇,
斩开一条血路,
一步一步,走回那个高台之上。
然后——亲手,把他们推入万丈深渊。
——
我站在原地,指尖微微颤抖,却迅速被我压了下去。
今日,是春闱前夜。
明日一早,便要进京应试。
若兄长错过,宰相府这一代的功名便要断绝。
对外,是笑柄;
对内,是削藩。
宰相府在新帝面前,失了颜面与资历,迟早会被秋后算账,连带着——我,也不过是砧板上的一块肉而已。
更何况——
这场科举,本就是新帝登基后三年第一次大规模选才。
若能在此闱中出头,便是天子钦点,步步高升。
而我——正需要一条路,一条可以重新爬上高处,亲手讨回血债的路。
春闱,是机会。
也是——猎场。
兄长病了,老天给我铺了一条路。
我不打算放过。
我缓缓转过身,望着窗外被晨雾浸染的朱瓦青砖。
声音冷静得近乎无情:
“——替我准备兄长的常服。”
“今日,我需要试一试。”
——
丫鬟怔住了。
她张了张口,像是想说些什么,却又不敢开口。
我静静看着她。
沉默中,屋内的温度仿佛又低了几分。
良久,她哆嗦着声音道:“小姐……这、这可是欺君大罪啊!若是被人知晓,不止小姐,连老爷、夫人、府中上下,都要、都要——”
她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我走近了她,俯下身子,在她耳畔,极轻极慢地吐出一句话:
“若今夜有人胆敢泄露半字,我便先杀了你。”
那一刻,她真正被吓破了胆。
脸色惨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
“奴婢不敢!奴婢绝不敢!小姐饶命,小姐饶命——”
我淡淡看了她一眼。
并未再多说,只转身负手而立。
窗外夜色沉沉,寒星寥落。
宰相府的主心骨——那位一言九鼎的宰相老爷,今夜被圣上召去宫中夜宿,未曾归府。
夫人身体羸弱,自入冬以来便卧病在床,府中大小事皆由下人打理。
这一夜,
宰相府空虚无主。
而我,
便是那唯一可以主宰命运的人。
——
我接过兄长的衣袍之时,指腹微颤。
青色中衣,月白外裳,素纹暗缀,沉稳而内敛。
是他常穿的模样,连衣角都带着药香与墨气。
我素手展开,将长袍一件件披在身上。
中衣入身之时,冰凉贴骨,仿若旧魂归位。
腰带束紧那一刻,像是将自己这一身女儿骨,从内到外,一寸寸封入钢铁之中。
铜镜前,灯火轻摇,我凝望镜中之人。
眉眼未变,却神情全非。
那不再是宰相府温顺柔弱的小姐,
也不是病中咳血的兄长,
而是一个——可以代替他入朝堂、入局势、入杀局的“陌生人”。
我惊觉自己与兄长容貌之近,近得可怕。
若非血脉相连,怎会连眉骨轮廓都宛若复刻?
眉峰间的隐忍,眼尾处的清寒,
只需压低声线,再掩一掩唇角的温度,
便是他本人无误。
可正因如此,我更不容有一丝一毫的差错。
兄长素有文名,是朝中翰林之流皆知的翩翩才子。
明日大比,监考者乃四皇子与八皇子,皆出自皇家,目光如炬。
而我,要混入其中。
女扮男装,不过是表象。
真正艰难的是——从气息、眼神、步伐、坐姿、书写笔锋,全无破绽。
只需一丝破漏,便是欺君大罪,满门株连。
可我仍要赌。
我必须赌。
因为明日一早,皇帝也会到场。
那个——杀我者。
那个曾轻声唤我“浅浅”,却命人万箭齐发,将我血祭江山的疯批父王。
他如今是当今圣上,坐拥九重。
而我,将以“宰相世子”之名,堂而皇之地踏入他的龙颜之下。
不是为了逃亡。
而是——为了一步步靠近。
靠近他。
靠近那个权力的深渊。
靠近那个我此生必亲手掀翻的九重天。
我要让他看着我在他眼前重生,成才,入朝,夺权。
看着他引以为傲的天下,从他手中,一寸寸,被我吞入掌中。
今夜,是起点。
我缓缓束起长发,取兄长旧冠,戴于鬓角之间。
发丝斜落,衣角猎猎,铜镜中人,仿若初踏战场的少年将军。
我向镜中看了最后一眼,唇角微微上扬。
这一抹笑,淡得像一柄刚出鞘的剑。
“走吧。”
“今夜披甲,明日入局。”
——
夜已深,天未明。
宰相府后门悄然打开,一辆不起眼的旧马车静候在角门之外。
车轮半陷泥水,车夫缩在蓑衣下,帽檐压得极低。
我步履沉稳地踏上车辕,未发一言。
那车夫看我一眼,神色未动,掀帘让我入座。
“姑娘……哦,不,公子。”他轻声咕哝一句,声音被夜风裹去。
我坐入车内,拢紧衣袖。
马车缓缓启动,碾过雨后的青石路,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雨未下,天却极冷。
风穿过巷口,吹动车帘如影翻书,冰凉入骨。
我微阖双目,靠着车壁,却一刻不曾松懈。
这一夜,街巷静如深渊,
灯火稀落,偶有两三考生也乘车驶过,皆沉默如雕像,衣袍低垂,袖藏心事。
百官子弟皆在准备,今夜,无人安眠。
街口有巡夜兵丁,持灯而立。
马车临近时,那兵丁抬手示意。
车夫将腰间腰牌一掏,递了过去:“宰相嫡长,公子进贡院应试。”
兵丁垂眸一看,点头放行。
我坐在帘后,听见那“嫡长。”二字,心中却无波澜。
宰相府世子,不是我。
但从这一刻起,我就是。
若无人识破,那就是。
若无人追问,那就是。
哪怕这身身份,是我咬着牙,从死地里捡回的。
马车继续前行。
我掀开一角车帘,看向天边。
远处宫城剪影森然,高墙之上隐有金光未散。
朝阳未出,却已有几缕云光自东方透来,映在巷口的红砖墙上。
明日,便是春闱。
传言中,此次考场,由四皇子与八皇子亲自监试。
四皇子冷峻寡言,素来不苟言笑,执法严苛,曾有人在殿前多言一句,便被逐出殿外;
八皇子温和敦厚,处世得体,却也心思深沉、最擅察言观色。
而我,要从他们手中,走过第一道关。
再从当今圣上的目光下,步步登高,步步为营。
一颗心如沉石,却被刀锋托起。
不能颤。不能泄。
今夜披甲,明日入局。
我这一身伪装,
要蒙蔽的是人眼,
亦是我亲手开辟的命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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