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度觉得自己不爱妈妈也不爱爸爸。
或许是因为他们从未问过自己爱不爱他们，所以她才想不出答案吧。
但她知道自己爱妹妹，她是看着胜胜出生、看着胜胜长到这么大的。
虽然胜胜出生的时候文度也才两岁。
只有和自己一起长大的月生才是文度在这个家唯一的留恋。
这一年文度14岁，在读初二。
她的成绩一直很好，老师鼓励她好好学习，明年中考去冲市里排名前几的高中。
今天又是家长会，妈妈又迟到了。
连着三次的家长会妈妈都迟到了，老师因为文度的成绩没有说过江婵娟什么，甚至邀请将江婵娟上台演讲如何能教育出文度这样的孩子。
本就觉得迟到三次很丢人的文度此时更烦躁了，她的母亲江婵娟都没有上过大学！能有现场演讲的才华吗？
只有一个高中文凭的江婵娟第一次站在这么多人面前讲话，也在心里嘀咕：文文也没提前告诉她要讲话啊，早知道好好准备了。
在全班同学与自己家长的注视下，江婵娟站上了讲台。除了文度，她在那些家长与孩子们的眼中看到了“崇拜”，这当然都要得益于她的好女儿。
江婵娟在脑中迅速思索自己能说的措辞，“其实我没有教育孩子的好办法，文度的成绩都是她靠自己的努力得来的。”
“文度晚上写作业一直都很认真。我每次给她的作业签名时，都能看到她把不会写的题圈出来，我问她为什么不写呀？她说不会，要去问老师。每次考试的卷子文度都会改很久，常常比我睡得都晚。”
“我还有一个小女儿，我忙起来都是文度帮我照顾妹妹的。文度做什么都做得很好。”
“所以，我不是一个会教育孩子的妈妈。”江婵娟不好意思地笑笑，“但文度是我心里最好的孩子。”
当掌声充满整个教室，文度对妈妈连着迟到三次的责怪在她下台的一瞬间全都消失了。
她看着妈妈走回座位，坐在自己身边。
她看到自己的视线与妈妈相交的刹那，妈妈对自己露出了歉意的微笑。
妈妈一直都是这么走路的，但妈妈是第一次站在上面这样说话。
“不好意思啊文文，妈妈不是故意迟到的，胜胜被我托给同事照顾，我还得给超市请假……”江婵娟低声在女儿耳边道歉。
“妈妈，你刚刚讲的特别好。”这是真心话。
“啊？文文你说什么？”江婵娟凑近了逗女儿。
“没说什么……”文度别过脸去，嘟起嘴一脸傲娇。
“妈妈，我真的是你心里最好的孩子吗？”回去的路上，文度问在夜市摊前停下的妈妈。
但妈妈显然没有回答的时间，“老板，把这个鸡腿烤熟一点，我小女儿喜欢皮硬一点的......这个可以现在给我了，大女儿喜欢吃嫩的。”江婵娟结账完，将鸡腿递到文度面前吹了吹，“小心烫啊。”
潮热的蒸汽中，妈妈的面庞被无限放大，文度鼻子一酸拿过鸡腿啃了一大口。
好了，这下没有多余的嘴说话了，掉眼泪就可以说是被烫的，
“你当然是啊！”江婵娟拍了拍文度的头，“你和胜胜都是我心里最好的孩子。”
文度觉得自己的上颚被烫掉了一小块皮，所以眼泪才流了下来，就是因为太疼了。
舔到皮肉的涩痛因为发现妈妈头上的白发而锐减了大半，“妈，你长了两根白头发。”
江婵娟和老板谈笑的脸一下摆正了，着急问女儿：“哪儿呢？快给我拔下来！”
蹲下的母亲如一座靠近的大山，文度眼前的光亮都被遮住了，却不觉得窒息。
她伸手轻轻拨了拨妈妈的头发。
文度想让自己与妈妈的距离再近一些，能不能回到只有她们的家？没有争吵，带着好吃的鸡腿回去给妹妹。
文度拨开自己的心，问自己，她真的不爱妈妈吗？
但怎么确定是爱呢？
于是文度假设，如果妈妈和爸爸离婚，她一定会选择妈妈。
所以妈妈，你还要和爸爸吵下去吗？这样的婚姻还有继续的必要吗？
妈妈！你能不能不要再浪费生命了！
文度想呐喊，想问妈妈这些，又怕妈妈说“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懂”。
“拔掉了。”文度压下心中万般情绪，等妈妈拿过给妹妹买的鸡腿，她把手里的递到妈妈嘴边，“你也吃点。”
文度在阅读题里做过妈妈眼中闪过的一丝犹豫，那是心动和心疼的交杂，“你吃......”
文度皱眉，“妈，你吃吧，我也吃不完。”
江婵娟这才咬了一小口，对女儿嘿嘿笑着，“夜市就是好吃。”
“妈，你白天在超市上班是不是很累？”
江婵娟疲惫点头，“可累了。但是还能接受。”
文度不知道自己在看向何处，眼前的路都变得有些模糊，她摸着肩上的书包肩带，“我明年就中考了，你再等等。”
江婵娟被孩子突然的天真逗笑，“好啊，妈等着呢。等你考上好高中，再考上好大学……”文度听见妈妈的一声轻叹，“我一定等得到。”
又是一次大吵，这几年小吵不断，只要爸爸回家，就没有一次不吵的！
文度哄妹妹睡着后，她冷脸走到客厅。瞥到沙发上的抱枕和桌子上的纸巾、书，现在都散落在了地上。
出来前，她在房间里听到妈妈对爸爸低吼：“你不要摔东西！吓到孩子我和你没完！”
那一刻文度对这位父亲厌恶到极点。
他怎么净在这里干蠢事！
“我下个月就中考了，考完再吵行不行？不要影响我复习了！”
文度一直以为自己不爱妈妈也不爱爸爸的，但此刻她瞪着爸爸。
“我妹已经睡着了，你消停一会儿行不行？”
到底有什么可吵的呢？！
怒视王兴才的瞬间，文度想起了在房间里听到的话。
他说：“我妈还是想要孙子，你在这里和我吵架怎么不去想办法生儿子？”
他说：“你生不出儿子我找别的女人生一个，好给我妈交差不行吗？”
他说：“谁让你提离婚了？我只是找人生个儿子，给我们家留个后而已你至于吗？”
他说：“就你身体不好，别的女人都能一直生，就你不行？”
他说：“你以为你在超市上班很厉害？谁看得起你！”
文度不记得妈妈说了什么，因为在听到王兴才这样说时，小小的她已全无理智。
曾经父亲在外人面前对自己和妹妹表达的那些爱意让她觉得恶心，就像是伪装出来的一样虚假！
他根本没把自己和妹妹当成他的家人过！
他怎么一直让妈妈生孩子？！
他把妈妈当成了什么了！
“爸，你这一个月先别回家行吗？”文度累极了，“我给胜胜说，你出差了，可以吗？等我考完你们再解决吧。”
还不见王兴才点头，文度急得快哭出来，“求你们了，我要读书！”
“好！文文，对不起，爸爸都听你的！”王兴才还在伪装，他拿起沙发上的外套向江婵娟冷哼一声，“不是我原谅你了，是女儿要学习，我是为了女儿好！”
说完随即摔门离去。
江婵娟终于从歇斯底里中解放，她终于放松下来掩面倒在沙发上。
但她没有流泪，喘气休息后她捡起递上的东西，将它们摆放回原位。
“晚上还没吃饭呢，你想吃什么呀？”她扭头看向文度，笑着问女儿，语气又恢复了平日的柔和。
文度没有立刻回答，她凝视妈妈收拾客厅的身影——这个女人为了让她放心，瞬间就调节好了自己的状态。
妈妈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妈妈一直都是这样的啊。
“如果我说我现在想吃麦当劳，你会骂我吗妈妈？”文度觉得自己被王兴才影响了，也开始胡言乱语。
江婵娟身子一停，整理好桌面，对女儿笑道：“好啊，我也想吃了。我们多点几个鸡腿。走宝贝！我们吃饭去！”
等文度缓过神来，妈妈已经拉着她的手关上了门。
母女二人在楼下买完就匆匆回了家里，因为妹妹睡得太香，所以文度没有叫醒她。
她和妈妈在客厅边聊边吃到凌晨才去睡觉，这是第一次没有叫妹妹一起吃饭。
也是文度第一次见妈妈吃饭这么开心。
就好像，妈妈已经安排好了所有的事情，再也不怕争吵，无所顾虑。
中考结束当天，江婵娟带着月生等在考点外。见到文度出来，她激动地向孩子招手。
江婵娟根本没打算问孩子考得怎么样，毕竟刚考完问这些太没意思了。
但文度激动地告诉她：“妈！我答得特别好！”
“是吗！我就知道！你是最好的孩子，妈当然知道你能考好！”江婵娟拿出纸巾为女儿擦去额头的汗水，“跟妈说，想去吃什么？”
月生听到要出去吃饭，急忙兴奋地拉起姐姐的手。
“我不想出去吃。”文度平静地看着妈妈诧异的表情，“我想回家吃饭。”
“妈，我们三个回家吃饭吧。”
回去的公交车上，文度坐在窗边，她打开车窗让风吹进来，让自己的脑子更清醒。
王兴才没有来是正常的，在他眼里女孩子的成绩没什么必要，反正“最后都要嫁人”他一直以来都是这么说的，文度从小就屏蔽他的话了。
窗外是一片金灿里的飞速向后跑去的浓绿，速度快得让人以为是在飞船里。
等上了高中她就可以努力去读大学。读了大学就能拿奖学金，就能为将来找工作做准备，就能让妈妈承担的少一些！
文度的初中终于结束了。
这是她期盼已久的，她在用心地长大。
“文文，胜胜。我准备和你们的爸爸离婚，你们想跟谁？”
这句话突然出现在饭桌上，月生被惊得停下筷子，来不及擦去嘴边的酱汁。
而文度则在暗喜，像是终于等到了这个结果，谁都没察觉到她的偷笑。
“我不逼着你们跟我，你们随便……”江婵娟边说边为自己做心理铺垫。
“我跟你！”文度想都没想就回答，她看向妹妹问：“你呢？”
“我也跟妈妈。”月生也坚定地回答。
“你为什么跟妈妈？”文度故作严肃地问月生。
“那你为什么？”妹妹反问她。
“因为妈妈说过，我是她心里最好的小孩。”文度扬起下巴一脸骄傲，却憋不住笑。
“妈妈也说过我是她最爱的小孩！”月生不甘示弱地喊到。
“这样的话爸爸从来没对我说过。”文度想起那晚听到的话就觉得恶心。
月生也说：“爸爸也没对我说过。爸爸还说我要是个男孩就好了……”
江婵娟脸上的笑戛然而止，“什么？！他什么时候在你跟前说的！”
“过年的时候。”月生乖乖回忆，“当时爷爷也这么说……”
江婵娟气得将手里的筷子排在桌上，“他就是一坨狗屎！他们一家都是！”
“我妹妹才刚上初中。”文度提醒妈妈，“江女士，注意言辞啊。”
被女儿提醒的江婵娟还是不解气地翻了个白眼。
她努力平息愤怒，看着两个女儿，“文度，月生。我很认真地问你们，要是离婚后妈想让你俩改名和我姓，你们愿意吗？”
改姓。
关于自己的姓氏，文度也疑惑过，为什么妈妈生的孩子不随妈妈姓？
但这话和同学谈起来，他们会说：“因为是爸爸家的孩子啊。”
可孩子不也是妈妈的吗？
文度从没把这个话题拿出来和大人谈过，她觉得除了妈妈，其他的大人在她眼里都一样陌生、很没意思。
“我没意见。”文度急忙点头。
或许早就该这样了？和爸爸姓全是坏处啊。
月生看姐姐点头，也跟着说：“我也没有！”
因为她知道，她所感受到的爱与幸福都来自妈妈。
“本来就是！妈妈生的孩子，为什么不和妈妈姓......”
小小的文度嘴里嘀咕着她尚不懂得的畸形社会结构，思考着她在未来一定会厌恶的性别不等。
江婵娟看着皱眉思考的女儿，叹了口气，这不是她们能在这个年龄一下就思考清楚的——但她们应该早早知道，这个世界一直都是倾斜的。
“名字只是一个含有我祝福的称呼，妈只知道你们是我最爱的孩子。”
“可是......妈希望你们成长为更锋利的人。”
“如果有人想要踩在你头上，想捂住你的嘴，想欺负你，你就应该咬死他。”
“你应该为了自己拥有破竹的力量去反抗。”
“这是你生来就拥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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