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京城。
都说七月流火,暑热消退。
子时已过,月明星稀,纵使夜风簌簌,却仍让人感到燥热无比。
阿福上月刚应役城防巡逻队,被分派去了一个四人队伍,今夜负责巡查护城河。他刚满16岁,在队伍中最为年幼,列队排在末尾。
还未走几步,圆领护甲下已经闷出一层汗,将底下的汗衫紧紧地黏在身上。
尽管身上黏腻难忍,他仍手持长矛,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
经过城墙时,忽然听见一阵金属铁片相碰而发出的清脆声响。
他脚步未停,眼珠悄悄地向上方一瞥。
是身穿甲胄的禁卫军正在城墙上巡视巡逻情况。
那为首的禁卫军首领手握腰间佩刀,面容冷峻,身姿挺拔,一双黑眸冷冷清清的,有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感。
阿福眼睛微睁。
这就是他们口中所说,女帝众多的男宠之一吗。
阿福心想,这人可真好看,比他见过的所有男子都要好看。
似乎察觉到阿福的视线,禁卫军首领向城墙下方看来。
阿福连忙收了视线,抬起下巴,挺直腰板,跟在巡逻队伍后面,往远处的渡口走去。
以往,禁军只负责防卫皇宫。但三天前,京城开始戒严,由禁卫军接管外城巡逻事务,即便是白日也防守森严。他们五人巡逻队也由原先的城墙垛口,被分派到城外护城河沿岸。
刚巡逻完第一个渡口,排在阿福前面的大胡子突然啐了一口痰在地上,脸上尽是不屑。
“他爹的,这小白脸晋升得真快啊,居然坐上了禁卫军统领的位置,这龙床可没白爬。”
旁边几人一听这话,连忙左右查看是否被旁人听见。见与其他巡逻队伍有一段距离,才松了一口气。
瘦高个用手肘杵了大胡子一下,他向皇宫的方向努努嘴,右手作了个抹脖子的手势,低声道:“小声点,要是被那人听去了可就是死罪啊。”
大胡子却毫不忌惮:“抓我去砍头便是,那暴君杀了那么多人,不差我这一个。不忠不孝,杀人成性,比太乾帝更让人唾弃。”
在队伍末尾,竖着耳朵偷偷听几人谈话的阿福,对大胡子口中言语有些懵懂。
他从前曾听过其他弟兄私下聊过女帝。
前朝太乾帝沉迷女色,政事交由佞臣侯公公掌权。侯公公为中饱私囊,横征暴敛,民不聊生。
女帝原来是户部尚书之女,其母怀胎七月时,因得罪贵妃被罚跪雪中,动了胎气,诞下男婴后血崩而亡。户部尚书认为其子克妻,将男婴送至江南别院。未料到,肚子还有一名尚有气息的女婴。女婴身子羸弱,便被尚书一时心软留下,养在深闺。
四年前,女帝不知怎地与父亲决裂,离京北上。第二年秋,带领十万精兵突袭进宫。那时宫中正值中秋宫宴,她提刀闯入宴会,当百官之面,亲手斩下太乾帝、侯公公和贵妃三人头颅。
夺位后,女帝将侯公公党羽数百余人尽数抓获,刑场接连数月血流成河。接着派兵镇压边境叛乱,俘虏万人,几名叛军首领皆被剥皮挂于城门口。此外,更是不顾忠臣已死相逼,大兴土木,于澧水修建行宫,此举一出,女帝在民间也多了个暴君的称号。
几人相顾无言,眼里都是忌惮,不知道该不该接话。
良久,瘦高个前面的高壮男突然出声,叹声道:“虽传言女帝身子不好,谁料竟与太乾帝一样爱好美色。登基第二月就逼官家中适龄男子入宫选妃,就连谢太傅和丞相大人这两位忠良之臣家中的男子也未曾幸免。”
瘦高个本不想掺和此次言谈,此刻被挑起了八卦之欲,压低声音,好奇地问:“听说,丞相大人的养子,长相俊美,温文尔雅,在后宫中最受女帝宠爱,此事当真?”
大胡子闻言,呸了一声,显然对瘦高个口中的丞相养子无半分好感。
他胡乱抹了一把脸,将脸上的汗水揩下,“娘们唧唧,也不知道女帝为何宠他,单看相貌,谢太傅独子的样貌比他更胜一筹。”
这时,不知是谁哼了一声。
阿福随着众人视线看去,是队伍最前头,资历最深,也一直未出声的刀疤脸。
月光打在他的脸上,照出右眼皮上一道自上而下的刀痕,十分可怖。
刀疤脸嘴中叼着一根青绿的狗尾巴草,随着说话的动作,狗尾巴草一上一下的晃动着。
“少在这边说闲话,你们不知道为什么京城戒严吗?滇西出现了一群黑袍人,训练有素,能以一敌百。女帝身体羸弱,年初御驾亲征数月,昨日才回京,几日过去不见任何动静,极大可能是身体有碍。你们若想护着头上这脑袋的话,最好祈祷女帝明天就派兵镇压。”
大胡子还想开口,忽然听见从皇宫的方向,传来一道沉重悠长的钟声。
“咚——”
队伍众人均看向皇宫方向,眼中带着惊疑不定。
大胡子问道:“这是什么声音?”
瘦高个语气有些迟疑:“好像是,是,丧钟。”
唯有刀疤脸望向远处,他瞳孔皱缩,嘴中叼着的狗尾巴草掉落在地上,嘴中呢喃着:“完了,完了。”
丧钟敲响刹那,远处夜色与陆地交接之处,似有数万道黑影隐隐而动,向着京城方向奔来。
大梁三十五年秋,女帝驾崩,年仅二十三岁。
*
江知韫睁开眼,入眼是车厢顶部挂着的是两只白润细腻的羊角玉佩,正随着马车的晃动,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她盯着晃动的玉佩好一会儿,发昏的脑袋才逐渐清醒。
她方才梦见了前世。
梦见自己躺在福宁宫的龙榻上,一旁匍伏着一群臣子后妃,皆以袖掩面,低声抽泣。
听见这片哭声,她心中无半分动容,只是感叹,才不到几年,怎么就要死了呢。
万幸,她早已对自己这不靠谱的身子不抱希望,提前备好传位于李昭的遗诏,并将兵权交给了祝钦。
渐渐地,江知韫感到身体越发冰凉,像是回到了她出生那日,那场百年难遇的大雪。
意识弥留之际,手中忽然传来一阵温热,似是有一个非常暖和的东西钻进她手中。可惜,无论她再怎么努力睁眼,都未看清那东西的全貌。
待再次睁眼,她发现竟重回三年前,自己还是户部尚书府里一个足不出户的闺阁女子,也未与父亲断绝关系。
当夜,她梦见一个声音,这声音雌雄难辨。
它自称为“龙傲天系统”,说她有帝王之相。前世却早早离世。她刚死不久,叛军便趁机攻破皇宫,天下再次陷入水生火热。
它说,今生会辅助她再登帝位,那时,便可允她百岁无疾,寿终正寝。
“百岁无疾”四字,确实令她心动。
她于冬日早产,身体孱弱,在神医的医治下,身体虽有所强健,却仍畏寒怕冷,每至冬日,便咳疾复发,汤药不离。
十四岁那年,她又遭贼寇绑架,意外受伤,身体越发差劲。
若非旧疾伤她根本,她也不会在上世费劲周章夺权后,没几年观景就积劳成疾而终。
但......
她嗤笑一声。
皇位而已,她不靠这牛鬼蛇神,照样能再坐上。
系统见她不为所动,只留下一句:
“我知道你重回一世,必定想救下那个已死之人,她目前就在云州,你大可派人前去云州探查,证明我所言真假。”
这声音很快消失不见,像是从未出现过。
她想救下之人。
江知韫思索着,将手轻轻按在胸口,感受心脏在强有力地跳动。
重回一世,她必会救下她,并让那群该死的人,再死一遍。
这时,车厢明显向右摆动,似乎是走出了巷子,随即,外头的人声越发嘈杂。
又前行不久后,马车终于停下。
江知韫将桌上放置的宽檐帷帽戴在头上,确认遮住面貌后,她掀开车帘,一股冷意裹袭而来,昏沉的脑袋顿时清醒许多。
她将身上的银毛狐裘大氅拢紧些,右手搭在婢女胳膊上,踏着车凳走下马车。
一下车,便有一股浓烈的茶香扑鼻而来。江知韫透过帷帽,依稀看见许多人围在一起。
茶馆门口站着一个小二,正冲着排队众人喊道:“大堂还有十座,速速排队。”
江知韫刚往前走几步,便有一个管事模样男子快步赶来,躬身道:“贵客,天字号雅间已备好,请随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跟随掌柜身后。
步入茶馆,率先印入眼帘的是一座六角翘檐戏台。台下摆有数十张方桌,除戏台正中央的圆桌外,其余均已满座。
而那圆桌主位竟摆放一张由金丝楠木制成的太师椅。
金丝楠木物稀价高,单单一个摆件价可高达千两黄金,这
一旁的管事敏锐地察觉到江知韫的目光所在,主动开口解释:“这中间的位子乃专座,是谢太傅家那位公子派人摆的,说是赏婵儿姑娘曲的好地方。”
说到此时,管事止住了嘴。
他摆头四处张望,见四周无人,才低声接着说:“谢太傅为官清正廉明,可这独子却整日寻欢作乐,为威作福,京中那群纨绔也以他马首是瞻,咱可不敢招惹。”
江知韫眸色一动,心中有几分诧异。
前世,她见过管事口中的谢家公子几面。印象中,他虽行事张扬,做事却颇为缜密。未料到,他原先竟是这般性格。
江知韫没过多停留,正要跟掌柜走上二楼。
忽地,不知何处有人嚷嚷了一句:“谢小霸王来了。”
喧闹的大厅顿时鸦雀无声,原本谈笑中的众人齐齐转头看向门口。
只见,一群少年们嬉笑着簇拥一人踏进茶馆。
被围在中间的那人模样生得极好。
凤眸微挑,唇色如绯,眼波流转间带着三分风流。纵是一袭白色锦缎长袍,也是人群里最扎眼的那一个。
但若仔细一瞧,能发现这谢言眼底发青,脚步也有些虚浮。
谢言狠狠掐了大腿一把,勉强让自己打起几分精神。
他连续三夜,都做了同一个梦。
梦中自己披散着长发,身上仅穿着一件中衣,低头坐在床榻上,身下是绣着百子图的锦被。
像极了洞房之夜,坐在塌上,对那未曾谋面过的夫婿,翘首以盼的乖巧妻子。
唯一不同的是,塌上雕刻着的不是鸳鸯戏水,而是龙乌青大龙。
龙塌?疯了吧。
想起太乾帝因被酒色掏空身子,不到五十岁便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谢言便不由地感到恶寒。
他加快了脚下动作,跟上几人的步伐,一行人很快便走到江知韫三人面前。
谢言一行人中,站在首位的是户部侍郎沈甄次子,沈子朝。
他虽年岁十七,却两颊通红,遍布痘疹。
此时突然停下脚步,双手环臂,语气不善地冲江知韫三人说道:“起开,好狗不挡道。”
掌柜面色霎时变了,正要出声劝止,被一旁的青衣婢女抢先一步。
婢女怒声呵斥道:“哪家的狗没拴好跑出来了,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冲人乱叫。”
沈子朝顿时勃然大怒,他瞪圆了眼,手掌握拳,朝着婢女挥去:“你一个丫鬟也敢放肆?”
围观的众人都吓了一跳,却见青衣婢女脸上毫无恐惧之色,仍定定站在原地。
正此时,一道清朗的男声喝止了沈子朝的动作。
“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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