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言自人群中走出,他眉头微蹙,对沈子朝道:“你又发什么疯。”
沈子朝不服,嚷嚷着:“这群娘们占着道,见我们来还不识相闪开,难不成让我们在一旁等着?欸,谢言,我帮你出声,你倒是帮着外人说话了?”
谢言瞥他一眼,丝毫不领情:“你闭上嘴,便是帮我大忙,小爷何时求过你出言?”
他朝江知韫微微颔首,作为示好。又指了指沈子朝的脑袋,弯唇轻笑:“这厮脑子不好,姑娘莫要与他计较。”
这一笑明媚灿烂,引得不少旁观者倒吸一口气。
乖乖嘞,这这小霸王虽混蛋,但长相着实令人赏心悦目。
沈子朝稀奇地瞅了谢言好几眼,啧啧两声:“谢言你是不是看上这小娘子了,今儿竟这般好脾气。”
谢言感到额头上青筋突突直跳,脸上的笑容顿时崩裂。
他别过脸,低声呵斥道:“闭嘴,赶快道歉走人。”
沈子朝见状,哈哈大笑:“也是,看她帷帽盖了三四层纱,十有**面容不堪入目。你谢言最爱风情万种美人,自然看不上。”
谢言又要开口训斥,却被一道声音抢了先。
“沈公子好一套论调。按你这说法,凡帷帽遮面者,皆貌若无盐?”
江知韫从青衣婢女身后走出,目光落在沈子朝脸上。
“那沈公子如此样貌,下次出门,可要记得套几个麻袋遮住脸,以免吓到路人。”
沈子朝因脸上痘疮常年不消,对旁人谈及他相貌一事颇为敏感。此时听见江知韫一番话,顿时目眦欲裂,整个人像炸了毛的地鼠,扬言要让江知韫好看。
他挥起拳头还未来得及动手,就被青衣婢女先一步抬腿踹向胸口。
“砰”的一声闷响,沈子朝如断线风筝般飞了出去,四脚朝天地摔在地上,好半天没能起来。
余下几名少年一时间不敢动弹,想见谢言反应如何,却见他怔怔望着江知韫,一副失了魂的模样。
谢言话语中略带迟疑:“姑娘的声音好生耳熟,我们可曾见过?”
隔着帷帽,谢言只能依稀辨出里面人儿的轮廓。他心中一动,手不自觉地抬起,指尖掀起轻纱。
却在此时,江知韫后退了两步。帽纱重新落下,隔断了他探究的目光。
江知韫的声音中听不出任何情绪:“未曾,谢公子怕是听错了。”说完,她转身离去。
谢言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方才的行为格外唐突。
他缩了缩右手,指尖还残留着面纱柔软冰凉的触感。
幸好方才那一幕无人看见。
他心中想着,便也想转身离开。
一回头,却见少年们和大厅的众人都顶着一脸吃瓜的神情盯着自己。
谢言差点被这一幕吓得丢了魂。他板着脸,强装镇定地朝众人呵道:“看什么看,再看一眼,小爷收你们每人一百两银子当座儿钱。”
众人齐刷刷地收回视线,各自和身旁人攀谈起来,大厅又恢复原先的热闹。
*
进入天字号雅间后,江知韫取下帷帽,露出一张清冷脱俗的面容。
明眸红唇,眉似远黛。她皮肤极白,但非膏粉堆砌的粉白,而是久不见光的病态苍白。乌发如绸,几缕垂鬓,银狐毛拢在颈边,将她的面容衬得愈发冷艳。
婢女先将屋里外谨慎地检查一番,又将桌上店家备好的茶水撤下,从木盒中取出一套上好的白瓷茶具。
取水、滤茶,动作熟练如水流云转。
不多时,一杯清茶被奉至江知韫面前。
此婢女名为春信。
十二岁那年,江知韫随父回京。彼时江南大旱,饿殍遍野,沿途不乏百姓卖女求粮,春信就是其中之一。
那时的春信不过十三岁,瘦得皮包骨,怀中抱着一个同样瘦弱的女娃。四周皆是彼伏的哀嚎声,唯独她安静地跪在路边,一双如死水般的眼睛,麻木地看着周围一切。
一个男人拿着半块发硬的麦壳饼,欲与她父母交换怀中女娃。她不从,拾起一块石头,将那高她大半的成年男子生生砸破了脑袋。
路过的江知韫恰好看见那一幕,言道:“好苗子,适合练武。”
自那日起,春信便跟了她,专做那些不宜由她出手之事。
不多时,门被吱嘎推开,一个圆滚滚的胖脸男子走了进来。
“主子恕罪,钱庄有事耽搁了一下,小的来迟了。”他嘴里虽道歉,面上却不见半分愧色。面团似的胖脸上堆着笑,显得眼睛愈发狭小,“听说方才楼下有婢女动手打人,可真是胆大包天,主子可瞧见热闹了?”
江知韫神色不改,道:“未曾。”
钱万两还想追问什么,忽然感到后背冒出一股寒气,其中还夹杂着一丝杀意。
他圆润的身子一颤,转头看见春信正斜眼瞥他,心下顿时明了,讪讪地闭住嘴。
江知韫仿若未觉两人之间的眼神交流,对钱万两问道:“你对樋口钱庄了解多少?”
钱万两“嘶”了一声,挠了挠头:“我们万两钱庄和樋口钱庄向来不对付。他们自诩百年老店,暗地里却尽做些龌龊勾当,收高利、逼债、洗银,手段脏得很。”
江知韫面上毫无讶色。
她曾听过樋口钱庄一些传闻,如今钱万两此番言语,算是印证了她心中猜测。
“可有听说过,他们与哪方势力走得较近?”
钱万两认真思索一番:“这倒是没有,不过......”他忽然想起一件事,连忙说道,“樋口钱庄的掌柜徐庆,最近频频与南方商人私下会面,估摸又憋了一肚子坏水。不过徐庆这人嘴很严实,想要从他嘴里撬出东西,难。”
江知韫闻言,沉吟片刻。
樋口钱庄,徐庆,江南商人。
她果断吩咐道:“将这些人的背景都调查一番,并往他们常去的地方安插人手,看能否探出谈话内容,顺带查查樋口钱庄近两年在何地购入过田宅、铺子。”
“是。”钱万两恭敬道。
江知韫又问:“小师傅的消息,可有了?”
钱万两摇摇头:“派去云霞山的人传来口信,说半月前方大人突然离了道观,未曾与人透露去向。”
“不过。”他顿了顿,眯起眼补充道:“云州城的人回禀,前几日确实在城内,见过一人身形模样,与方大人极为相似。”
云州城。
江知韫垂眸,纤长的睫毛遮盖住了她眼底的情绪。
这地方让她想起了一位故人。
“加派人手寻小师傅下落,一旦查到踪迹,立刻回禀。”
“遵命。”钱万两拱手领命,见江知韫起身要走,连忙开口:“主子等等。”
江知韫停下脚步,不明所以地回头看向他。
钱万两脸上笑容十分灿烂,咧着嘴道:“往日和主子都在福满楼会面,今儿正巧婵儿姑娘弹奏新曲,便想换换地方,让主子也赏赏这艺妓出神入化的琴艺。”
江知韫看着钱万两脸上堆着的笑容,只从中看出两个字。
要钱。
钱万两是个天生的商人,有极高的算术天分。每月底,所有酒楼铺子的账本都会交到他手上,他只需要一眼就能看出其中账目是否正确。四年前起,江知韫手下产业交他打理后,每年盈利皆翻了几番。
去年,江知韫应允将每月盈利划分一成归他,他便对铺子的营收更加上心。见四方茶馆不过开张几月,却靠楚婵儿的琵琶打出了名声,遂动了心思想,将人聘来。
不料,楚婵儿竟签的是卖身契,掌柜更是狮子大开口,开的价格是其他艺妓的几番。
他虽动心,但涉及钱财之事不敢自作主张。这不,正好借禀报消息,将江知韫邀来四方茶馆,想借机开口,将人赎下。
江知韫猜出钱万两的心思,并未拒绝,重新落回座上。
见状,钱万两笑得笑容更加灿烂,连忙下楼,让小二再上几份招牌点心。
他走后,房间只剩江知韫与春信两人。
四方茶馆的掌柜信佛,在每间雅间都布置着佛教的经文书法,用于驱邪避煞。
江知韫望着画上的经文,忽然想起梦中,自称龙傲天系统的那道声音。
“你可信鬼神之说?”
春信斟茶的手一顿,眼中带着些许迷茫,不知道自家小姐为何突然这样问。
她摇了摇头:“奴婢不信。”
江知韫闻言,有些诧异:“听闻你们江南人士家中都会供奉一座佛像,日夜焚香祭拜,以祈祷神明护佑。为何你不信这些?”
春信神情不改,依旧蒸煮着茶水,轻描淡写地道:“若有鬼神,大旱那年,贩卖赈灾粮的贪官污吏,早被饿死的冤魂凌迟百遍。”
墙上经文通篇写着降福灭祟的梵文咒语。末尾印有“镇国寺”印章,代表曾有镇国寺高僧加持。
江知韫收回视线。
鬼神之说,她也不信。
她端起茶杯,轻抿一口。茶水温热入喉,却尝不出半分滋味。
看来,这几日风寒越发加重了。
她放下茶盏,起身走到窗边。
楼下。
谢言正大喇喇地坐在那张金丝楠木太师椅上,一只手随意搭在扶手上。
两个小厮一左一右地替他捶腿揉肩,谢言则一脸享受,眼睛半眯,这模样有股说不出的肆意张狂。
这谢言,前世是她后宫中的一位......男妃。
若非相貌相同,她难以将这纨绔模样和前世那争宠斗艳的模样看作同一人。
这时,申时已到,一名怀抱琵琶的女子款步登台。
女子面若桃花,眉眼间带着三分娇媚,正是四方茶馆的名姬,楚婵儿。
她上台后,先朝谢言所在方向侧身行礼,方才落座。
台下管事快步走到台上,笑着高声道:“诸位贵客,今日乃婵儿姑娘与江南名师万先生共谱新曲儿《凤凰引》的首次公开奏乐,还望诸君静听。”
言罢,楚婵儿十指如兰,轻抚弦面。音如潺潺水流,叮咚入泉。
谢言侧身将一脚搭在椅子扶手上,双手抱胸倚着椅背,眼眸紧闭,似乎被这曲声勾了魂魄。
音律婉转悠扬,宛若百鸟悠然栖枝。忽地一转,音短急促,如狂风骤起。紧接着,节奏如擂战鼓,似一簇火星落入木林,转瞬便成燎原烈焰。百鸟悲切啼鸣,四散盘旋。
忽地,谢言睁开眼,眸子里满是惊惧。他倏然站起身,脸色惨白,双手胡乱地在身上拍打。
“火,好烫!”
茶馆顿时一片哗然,众人皆惊疑不定地看向谢言。
台上楚婵儿一惊,手上力度不由地加重。
“砰”的一声,弦断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