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马蹄声响起,听声音便知,这回恐怕不好应对。
他牵住傅熙州的手,二人在夜色中奔逃,没有方向和终途。
贺千帆欲拔掉刺入身上的箭矢,一把扯去,没有像预想那样箭头离体,反而一阵更为剧烈的痛感袭来,似乎将每一寸肌肤都撕成碎片。
糟了。
这和轿中遇刺时所见的飞虻箭不一样。
这支箭应是脊部分出两翼,整个箭头成倒勾状,卡进肉中拔不出。这种箭比之普通箭矢,扩大创伤面,若任由其继续插在体内,即使伤口并不致命,也会因血流不止而丧生。
这群人真是一点活路也没想给他留!
暴雨倾盆,在天地间织成一张巨网,模糊了四周景物,老树盘根错节,黑暗中恍若盘虬巨蟒。过膝野草随风吹雨打晃动,靴底踩过发出沙沙的细碎声响。
不多时,这种声音挨得越来越紧。
慌乱之中,贺千帆蓦然笑了一声。
傅熙州跨过一滩泥水,皱眉道:“都这样了还笑?”
“他们为了杀我,可真舍得。不知道‘武安侯’这条命能换多少银子。”
“不如我们停下试试看。”
“还是算了,”贺千帆说:“我也并不是特别想知道。”
他一路摔了几次,逐渐感觉到意识模糊,所有力气都随着背上伤口慢慢抽离散去,最后只能倚靠傅熙州似扶似驮前行。
他们走得很慢,刺客随时都会有追来的可能。
贺千帆的左手被血浸染,月色里,几乎看不清指尖那枚同色的绳结。他恍然间又想起天塞关,今时如往日般相同境遇。
是巧合吗?
重来一次,他仍要在自己和傅熙州的命之间作出抉择。
多没必要。
他推开傅熙州:“分道走,你独个儿必能逃脱。他们要杀的人是我。”
傅熙州听到这话,面上染了愠色,压住嗓子对他低吼:“他们要杀的是‘傅熙州’!”
“……”
他想了想,说:“有什么区别?”
贺千帆不知傅熙州因何而气,他从前很少和他争吵,至多便是冷着一张脸不再理会。而此刻,他的手臂似乎是因怒而抖动,整个人被雨浸的狼狈,半点没了往日清贵。
贺千帆微愣:“你……”
傅熙州没放开挽住他的手,不同于当日的妥协,步伐跟跄,毅然搀他前行。少顷,他听到这人长吁一口气,似极力克制,放软语气道:
“我是傅熙州。”
……
林间道路繁杂,天色昏暗又逢大雨,如同身陷迷障。贺千帆和傅熙州二人躲藏其中并不易被发现,蒙面人则相反,打马纵行极属人耳目。
贺千帆背部箭口暴露在雨水中,每一滴雨落在上面,都如同在伤处重新插进一根针,每一根针刺入,都会将他直挺的脊背压弯一寸。
他的速度慢了下来,逐渐跟不上傅熙州的步子。突然脚下一软,整个身子向地上跌去。
“千帆!”
泥地路滑,两人一时疏忽,跌进深沟。滚落途中傅熙州垫在贺千帆身下,腰间碾过凸起的石块,登时眼前一黑。
草木如盖遮掩,斜坡竟成了暂时避所,傅熙州背靠侧壁,贺千帆扑倒在他身前,二人尽量身体贴合躲藏在草丛之中。
马蹄声暂而远去。姑且甩开追捕。
贺千帆伤口钝痛,身体不由自主地瑟缩。雨水打湿衣衫,混合血水落在地上,聚成一条血路。
他忍痛折断了箭身。
傅熙州将他扶坐在一棵树下,转而去查看伤势,幸好那根箭偏了几寸,不足以致命,只是鲜血汩汩仍未止住,顺着箭头流出。
贺千帆喘了几下,说:“是三叉箭。”
傅熙州撕扯他衣物的手猛地顿住。
“怎么了?”
他转头看到那人脸色惨白。傅熙州垂眸,哑声道:“我阿耶便是死在厥离人的三叉箭下。”
贺千帆偏头看他:“害怕了?”
傅熙州双手抓住破烂的衣物,呲的一声撕成两片:“刀。”
他好像知道了这人要做什么。
贺千帆把刀递了过去。那是方才蒙面人手里的腰刀,杀过人,沾过血的。没有药、酒消毒,没有适宜的场合、郎中,傅熙州接过刀,要在雨夜中为他取箭。
“阿耶中箭时被围堵在前方,伤处并不致命,得及时医治,可活。”
他看着刀面,定了定神,未有片刻摇摆,破开箭周皮肉。贺千帆极力忍耐,默不作声。
“没有人敢取箭,他拖着那杆箭与厥离人鏖战一天一夜。血流了一天一夜。”
伤口翻开,看到双翼所在,好在他中的这一箭并未入骨。傅熙州试探着调整箭杆,倒钩随之晃荡,搅动两侧肌肉。
“他死的时候,我在榑都。圣人,娘娘不许我回庭北,没能见阿耶的最后一面。这些年里,每当我再想起阿耶时,却发现已经有些记不清他的容貌,只仿佛一张模糊的人影抱起幼年的我,轻声唤着我的名字。我在无数个深夜中醒来,反复设想着,假如当时有机会突围,假如身边有人敢冒险取箭,那他是不是都不会死。”
贺千帆很想应一句,问问他可否遗恨。可他如今实在发不出半点声音。
“如果,我可以救他——”
剑头顺着木杆插进身体,沿钩缘割掉黏连的肉。贺千帆按在树根上的五指压得泛白,僵直身体艰难地呼吸。
“我在心里救了他千百次。”傅熙州说:“贺千帆,我要取箭了。”
话音刚落,贺千帆还没来得及点头,下一瞬,傅熙州握紧箭杆,毫不犹豫奋力拔出!
“哧——”
贺千帆猛然痛呼。箭头连着两片带血的嫩肉一齐离体而出。与此同时,少了箭头侵堵,如泉涌般鲜血喷溅,染红傅熙州素白衣袍。
所有意识被彻底夺灭,他瘫软地朝地上抢去,却落进一人怀中。
“我很后悔。”
贺千帆双目涣散,看不清他神情。喃喃问:“后悔什么……”
“后悔……”他轻声道:“天塞关听了你的话。
“这次不会了。”
-
伤口的血暂时止住,林中危机四伏,他们不能在一处久留。傅熙州拖着昏迷的人艰难前行,熟悉的脚步声又在耳边响起。
傅熙州倏地收紧环在他腰间的双手。
“在哪里!快追!”
天边骤然亮起一道闪电,闷雷滚动,赐予天地半瞬清明,转目间蒙面人临近。
“别跑!”
一人抽刀而出,解下刀鞘朝前砸去。
刀鞘快而准砸中傅熙州背脊。
一声闷哼过后,他踉跄后仰,二人双双倾倒在地。
此时,刺客追到身前,二话不说,手起刀落。傅熙州揽住他的身体急时一个侧滚,刀刃落上他方才所倒之地,砍断一簇野草。
那人依旧黑衣蒙面,横肘持刀,说:“顾郎君,请您躲开些,我不会伤你。”
他们此番目标是“武安侯”,至于顾明音,他身份特殊,背靠整个河中顾氏,不易招惹。
傅熙州的身子挡在他面前,闻言冷笑一声,道:“你要杀我夫君,还要我当作无事发生。”
“看来顾郎君是自愿留下受死了,那便得罪……”
傅熙州一个跨步,闪身来到蒙面人面前,趁人还未反应,一手抓住他握刀的那只腕子,用力一拧!咔嚓一声响,关节处错位。
腰刀脱手坠下,傅熙州左手稳接住刀把,将其向上一抛,转而反手持刀,猛地向身后一捅!
蒙面人手腕疼痛未止,不等呼叫,便刀尖入腹,他不敢置信地吐出一口血,直身倒下。
“——做梦。”
余下二人也追了上来,冲上前去。
三五回合下来,蒙面人始终不占优势,但傅熙州的情况却也没好到哪里。顾明音的这具身体始终太过羸弱,根本撑不了多久,几次交手之后,他早已分不清顺着下颌滑落的是汗还是雨,明显感知到体力透支,动作愈发迂缓。
再拖下去绝无胜算,必须速战速决。
蒙面人自然也发现这点,互相对视过后各自了然,决意耗他心力。
二人一前一后朝他涌来,傅熙州纵身一躲,两把腰刀扑了空,撞击声尖锐清脆。他却不慎跌倒,蒙面人抢准时机,如兔起鹘落,凌空而起,举刀欲落间,一支箭从远处射来。
他动作一僵——
傅熙州在草中滚了半圈,躲过重重砸下的身体,还来不及思忖怎么回事,另一人紧接其后攻来,他拾起掉落长刀向上方扬手一劈!
夜色中,温热的血溅上他一侧脸颊。
深林终归阒静。
傅熙州爬起身,看到不远处贺千帆举着弩的身影,那人看到他后笑道:“侯爷疏于练武,功力不如当年。”
说着便再也支撑不住向地软去。
他忙冲上前扶住,嗔道:“还有心思说笑,我看你并无大碍。”
贺千帆语中含笑,只是气力不足,道:“有大碍,很有大碍。”
他颤巍着撑身站在树桩旁,雨中却有比疼痛更加牵动他神志的存在。
适才他醒来时,正见傅熙州打斗的身影。一招一式间,那人的容貌好似逐渐变回到原本的模样。
以一敌二,仍占上风,那份自若与从容,一如当日对敌疆场。
傅熙州乜他一眼:“将军还是省些气力逃命吧。”
这周围皆为树石,无处隐匿,而此时距离天明还有好些个时辰,刺客仍存,他们须寻得容身之处。
近半个时辰后,林中渐现一座破庙。庙外荒冢累累,甫入庙门便见瓦舍破烂,野草没人,正前方摆着一座丈高神像。
傅熙州将他扶到墙角坐下,捡来干柴聚作一堆,生起一簇火。
“受伤了?”
贺千帆碰了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
傅熙州的小臂在适才打斗中挨了一刀,他一声不吭,血却顺着腕子流向指尖。
贺千帆问:“疼吗?”
傅熙州摇头。
火光下,他将带血的指腹点上唇间,原本苍白的唇瞬间如添妆色,染上一抹朱红。
“如此看上去岂不更有气色。”
贺千帆空了几瞬,不由自主缓缓向他靠近,傅熙州温热的气息铺洒在他颈间。他贴上那片唇,温软的,缱绻的,厮磨间,他的双唇也如同恢复康健的血色。
他们都是苦中作乐的人。直到耗尽最后一丝气力,他才垂下了勾住那人颈子的手。低喃道:“傅熙州,我不想死。”
“你不会死。”
失血过多而致头脑昏沉,再次陷入黑暗前,他仿佛听见傅熙州轻柔地道:
“我能救活你一次,就能救活你第二次。”
……
救了他……两次?
感谢观看~
这里是原来的82章!
作者有话说
第92章 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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