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破阵者，几何？”
声音威严，可她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气氛诡异，无人敢应答。
景沂缓缓扫过面前众魔。
她的魔将焉吉驾云上前一步，双手抚胸行礼道：“回王上，此次破阵者七千余众，其中夜叉三千，妖一千，罗刹三千，均已在此。魔婴期一千，魔丹期一千，余等皆是魔云期。”
天机生灭阵，依闯阵者实力而发动不同强度的灭杀，实力越强的妖魔，越过天机生灭阵，越会遭到强大的阵法攻击，轻则肉身化青烟，重则魂飞魄散。
“尊上还没有指示传来？”
焉吉将头深深俯下去，瓮声瓮气道：“尊上还在寻入阵之法，来前已经示下，交由王上您全权行事。”
景沂目光从他那蓬松毛发的脑袋顶扫过，拂袖转身，背向明月：“夜叉，钉死七星宫，大罗宫二阵眼；罗刹，毒火封太和宫阵门；妖兵化瘴，污其灵脉泉眼；着三百魔婴期，魔雷碎镇山碑；三百魔婴期，破山门，开血潮；三百魔婴期，断灵网，阻援兵。灵阵，本王来处理。”
她的指尖划破冻云，云隙下展露出下方山河影。
三千骨翼锵然展开，罗刹喉间鬼火骤白，血雷在怒云翻涌中蓄势待发。
“明夜子时，七星连珠…”
她有一把干净清冽的好嗓子，说话如清风徐，碧水流。
此时慢条斯理道来，听者却无不寒栗震悚。
“——踏清玄，尸骨筑成登天梯。”
可笑的预知梦，不过不要紧，明夜过后，就只是个梦了。
浮照山脉·清玄仙府·山门
晨光刺破云层时，浮照山脉的积雪泛着珍珠白的光晕。
不同于白茫茫的浮照山脉外围，清玄仙府处浮照深处，这里因结界缘故，四季如春。宗内青峰层峦重叠，拱卫着一汪蔚色天池，若御剑居其上，远远观去，便像太极阴阳鱼的其中一尾，令人气清神舒。
昨夜，这里下了一场雨。
青石阶缝里的苔藓吸饱了水，踩上去又冷又滑，泛着一股子陈腐的腥气。景沂一步步踏过山门那道高高的门槛，阴影便兜头罩了下来。
“代府主回山——！”
守门弟子扯着嗓子通报，声音在山壁间撞了几下，干干巴巴的，没什么中气。
‘代府主’三字，今日听来格外刺耳。
没走出几步，几道人影就从侧旁回廊阴影里闪了出来，挡在必经的石径中央。
领头的青年一身簇新的内门弟子服，颜色鲜亮得扎眼。
“师弟们，恭迎大师姐回山。”领头青年抱拳，礼却做得极为敷衍，眼睛直勾勾盯着景沂沾了泥水的袍角，又飞快扫过她空悬的腰间——玄影剑，如今静静负在她身后粗麻包裹里，未曾出鞘。
景沂没停步，甚至不曾给过一个眼神，径直往前走。绣着云纹的鞋履碾过湿滑石面，发出细微咯吱声。
那青年脸上假笑僵了一下，脚步微动，挡在她身前半步。
景沂终于顿住脚步。
“有事？”
他夸张的拔高声音，带着点刻意的惊讶：“大师姐这趟下山，听说是去追剿烟波国前国主一脉？啧啧，那可是硬茬，听说一脉全部改修邪功，残害凡人，功力深厚，您…没事吧？一说起来，这雍氏，跟大师兄还有那么点渊源……”
景沂目光终于打量了这青年一下。
身着青纹白衬内门弟子服，腰悬刻着云纹的大罗宫腰牌，这是王长老的嫡传弟子许川奇，中州许家送来的世家子弟。
这人跟她，有过不少过节。
在她还是外门弟子的时候。
那时候她连感气入体都没有，经常借做杂活的机会，偷听各峰的长老掌座们讲学。
清玄仙府还未变革，以符箓见长的大罗宫，也有善诊脉炼丹、善火灼炼器的仙师，开坛设讲。骄阳如火，上方孙长老讲着丹道，唾沫星子都快给众弟子们洗洗澡了，许川奇实在听不下去，起身往外走。
孙长老许是老眼昏花没看见，又或许是看见了但是当没看见。因为这是中州世家的弟子。
天下五洲，中州为最，光皇城里，就坐镇着三位大乘期高手，许家是中洲十七世家里面实力最强传承最悠久的那一个，也有一位大乘期老祖的底蕴。
许川奇虽然是旁支子弟，也算是有背景的。孙长老犯不着为难他给自己找不自在。
许川奇在众弟子羡慕的目光下穿过玉石造就的门楼，门楼外一个洒扫弟子极快的低下头去，擎着扫帚划拉着本就被扫的一尘不染的地面。
许川奇脚步停顿，转头走到这个弟子面前，嘴角扯出一抹恶意的笑：“偷师啊？”
“我不明白许师兄说什么。”那弟子肩膀一颤，依然稳着声音回道。
许川奇一把挑出这弟子怀中的书，掷在地上：“那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一本页角卷边泛黄的《神丹经诀》就这样被丢在众人面前，他一脚踹翻想要拿回这本书的这个外门弟子，绣着金线的鞋履，狠狠踩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
“连感气入体也不成的废物，也敢来偷学丹道。”
仙盟内，符器法剑医阵蛊咒乐等道，各有各的妙处，但论起吃香程度，恐怕要数丹道。有些修士用不着利器，比如乐修，有些修士不使符箓，但不管是哪种修士，都离不开服丹。你没到筑基尚未辟谷还需吃饭，那就得吃辟谷丹。筑基需要突破吧，得吃筑基丹，受伤没找到医修，可以吃回春丹，修炼需要灵气，就得服补灵丹。一句话，丹修就是香饽饽，没有人会得罪一名丹修，可也没有几个人，能供养起一个丹修。
遑论一个感气入体都做不到低贱凡人。
他就是看不起这些没有自知之明的蝼蚁，想到这，许川奇不由加重着脚下力道。
众人都听到一声清脆的骨裂声。
这弟子唔了一声，额头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却连一声求饶的话也不肯说。
孙长老直到如今，方才开口：“好了。外门弟子不得偷学，自去戒律堂领十鞭吧。”
后面那话自然是对这个外门弟子说的，他本意也不是给谁解围，不过是想让这闹剧不要在他的讲坛闹的难看起来罢了。
戒律堂的十鞭，那可是破障鞭，连金丹期，也吃不住十鞭，得在床上将养半个月。
许川奇哼了一声，一脚踢在这弟子肚腹上，扬长而去。
而那弟子，染血的双手颤抖的将那本《神丹经诀》拢在怀里，对着孙长老的方向，伏地深深磕了三个头。
看热闹的内门弟子们只能见着那瘦削的肩膀，回头瞧瞧孙长老，他却浑不在意的翻起了丹书。
许川奇也没有想到，三年后，反噬来的如此之快。
一袭白衣，腰佩代府主令的景沂站在大罗宫的丹房门口，抬头看了眼匾额后，冷冷道：“砸了！”
身后一众弟子得令，手持利器冲入房间内，乒乒乓乓的打砸声不绝入耳。
大罗宫长老和弟子们脸色齐刷刷变了。
许川奇捏着符箓冲上去，那时他就已经是金丹中期了，这全力一击下景沂非死即残，可是迎面一股冲天水流激面而来，将他重重抛飞出去，那一下，让他伤重不战。
“惭愧，小道这道天水横流符尚未修行到家，控制不住力道收发。”景沂只是抱拳轻描淡写的道了个歉，听上去并没有多少真心实意。
“竟然在许师兄最引以为傲的符箓上击败了他！”
“这新的代府主，什么时候学了这么漂亮的一手符箓术？”
“也不好说，万一是许师兄修习不精呢？”
许川奇听着同门左一耳朵，右一耳朵的对话，脸色已然涨红成猪肝色：“你这是挟私报复！”
“你也可以这么想。”景沂掀了眼皮，就跟今日的眼神一样，冷冷看了他一眼。
“新规之下，九峰众人，都得遵守，即使是宫主掌座也不例外。”
她举起那枚府主令，晶莹剔透的玉石令牌上面氤氲着浓郁的灵气，那是可以引动清玄仙府九峰十二脉灵气的信物，亦是清玄仙府的圣物——日月髓！
“见此令，如见仙尊。还有不服者，上前论道！”
这是杀鸡儆猴，亦是震慑各峰。
许川奇倒在泥地里，看向景沂的目光里面充满了怨毒。
许家确实是中州大世家，可他是旁了不知道多少支里面的一个庶子，他的背景不足以让他与清玄仙府的代府主争争长短，遑论这个代府主是目前白珩仙尊最看重的弟子，以后，很有可能是清玄仙府下一代的主人。
许川奇与景沂的梁子，就此结下了。
想到这，景沂不由得联想到那个预知梦。梦里似乎说，今日上交府主令，就是一切故事的开端与转折？
而面对着景沂的青年脸上的笑容彻底挂不住了，眼底的轻慢被这过于直白的打量和长久无声的凝视刺的有点慌乱，随机又强撑着，慌乱被一股虚张声势的狠劲取代。
“师弟们只是关心大师姐安危！”他声音更大了，几乎是在嚷，引得远处一些洒扫的外门弟子都停下动作，偷偷望过来。“毕竟你如今身系我清玄仙府代府主之职，干系重大！您不在这些时日，九峰上下，可都盼着您回来主持大局呢！尤其是……听闻您推行的那些新策，动了好些根基，九峰师叔师伯们，忧心如焚，今日齐聚玉蟾宫，正等着向府主陈情，请府主收回您的代府主之权，另选贤能！”
他越说越快，声音在空寂的山门回荡，带着一股终于把憋着的话说出来的畅快，也带着豁出去的兴奋。
他身后几个跟班，也跟着发出几声短促、压抑的嗤笑。
景沂看着他因兴奋和挑衅而微微泛红的脸。他眼底深处，那自以为隐藏的很好，等着自己失态或暴怒的期待，亮的灼人。
她半年内对仙府内法做的变革，收灵脉，缴洞府，归灵田，销丹炉，府规几度更张，侵损者甚，新规施行下去全赖府主令加持。
时至今日，新规已经初步运行稳定，而已形成势力的六峰对她的不满已经达到顶峰。
这不是一个弟子的愚蠢。这是六峰那些老东西，借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蠢材之手，在抽她的脸。
他们在仙府内摆好了阵仗，还要先在山门外，用这拙劣的下马威，敲打掉自己最后一点锐气。
“呵。”一声极轻的冷笑，从她喉间溢出。
山风似乎也停了。
远处偷看的外门弟子连呼吸都屏住了。
就在这时，一道略显焦急的声音从侧后方响起：“胡闹！许川奇！尔等在此作甚？还不速速退下，惊扰了代府主回山，该当何罪！”
穿着蓝纹白衬长老服的中年人不知从哪的转角看够了这戏，快步转了出来。他面皮白净，行止灵力内蕴，正是九峰中大罗宫的王仁礼王长老。看向许川奇时，他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薄怒，目光严厉扫过那几个挡路的弟子，最后落在景沂身上时，已经换上带着几分歉意和圆滑的笑。
“代府主恕罪！座下弟子年轻气盛，不知轻重，冲撞了您。回头我必定严加管教！”他拱手赔礼，姿态放得极低，话锋却一转，绵里藏针，“只是……今日玉蟾宫，九峰师长们确实齐聚，仙尊也已到了，事关…仙府大局。您看…是否这就移步玉蟾宫？师伯祖们，都等着呢。”
景沂抬眼，目光掠过王长老那张堆笑的脸，最后，投向山门深处，那云雾缭绕，殿宇重重的云来峰最高处——玉蟾宫方向。
“带路。”
“正好，小道也想问问诸位师叔。”
“今日这山门前的戏码，唱的又是哪一出？”
“府规森严，以下犯上者，该当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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