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阳揉按的手微微一顿,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无形地攥紧了。他没有催促,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了些,用一种无声的姿势告诉她:我在听,我在这里。
沈听夏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穿透时光的迷雾,回到那个对她而言充满无助和恐惧的年纪。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一种回忆痛苦时特有的滞涩感:
“那时候……我耳朵听不见的事情,班里只有班主任知道。语文老师……她不知道,也可能……是没在意。”她的语气里有一种习以为常的、对被忽视的默认,“她每天上课都要听写词语。”
“我……我不是不会写那些字。”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倔强,“我认得的字,甚至比很多同学都多。可是……我听不见她念的是什么。”
“教室里很安静,大家都在低头写字,只有我……我看着空白的本子,什么都做不了。我不知道她念到了哪里,也不知道她念的是什么词……世界是静悄悄的,那种安静,比任何声音都可怕。”
宋清阳屏住了呼吸,他无法想象,对于一个刚上小学的孩子来说,每天面对那样一场无声的、注定失败的“审判”,是何等的残酷。
“我不敢告诉老师我听不见……”她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怯懦,“我爸妈……他们从来不管这些。告诉他们,他们只会说‘你怎么这么麻烦’,或者……干脆不理我。”
“所以,每次听写,我几乎都是交白卷。”
“老师很生气。她觉得我是在故意跟她作对,或者……就是笨得无可救药。”她的嘴角牵起一抹苦涩到极致的弧度,“她罚我。每一个没写出来的词语……罚抄一百遍。”
“一百遍……”她重复着这个数字,语气平静,却让听者的心狠狠一抽。
“早上,别的同学下课了,可以回家吃早饭……我被关在空荡荡的教室里抄。中午,大家回家吃午饭……我还在抄。晚上,天都黑了,教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还在抄。”
她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冷的深海里打捞上来,带着刺骨的寒意。
“我饿……真的很饿。肚子饿得咕咕叫,头晕眼花,手也写得又酸又痛……但是不敢停。怕抄不完,第二天会被罚得更重。”
“有时候,会饿到胃里像有一把火在烧,然后又变得冰凉,拧着疼……一开始是饿得疼,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算不饿,它也经常会疼了。”
“我不敢跟家里要钱买零食,也不敢跟老师说。疼的时候,就自己趴在桌子上,用力按着……按到它不那么疼为止。”
她说完了。
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宋清阳一动不动地抱着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浸泡在冰水里,然后又被人狠狠捶了一拳,闷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低头,看着怀里这个瘦弱的女孩,想象着那个年仅七八岁的小听夏——穿着可能并不合身的旧衣服,坐在空旷昏暗、弥漫着粉笔灰味道的教室里,小小的身子趴在冰冷的课桌上,一边忍着饥饿和胃部一阵阵的绞痛,一边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地抄写着那些她原本认识、却因为无法听见而“写不出来”的词语。窗外是小伙伴们的嬉笑声和温暖的炊烟,而她只有孤独、恐惧和身体里清晰的痛楚为伴。
那是怎样的一种绝望?
他之前只知道她听力不好,性格内向敏感,他心疼她,想要保护她,但他从未想过,在这份安静和怯懦背后,埋藏着如此深重、如此令人心碎的创伤。那不是简单的“小时候身体不好”,那是一段被粗暴对待、被彻底忽视的童年,是漫长的、无形的暴力在她身上留下的、无法磨灭的烙印。
他终于明白了,她为什么会因为一句简单的“给你水”而感动不已,为什么会因为一次普通的夜宵邀请而鼓起莫大的勇气,为什么会那么害怕失去他这份微不足道的温暖——因为在她过去十九年的生命里,连最基本的、免于饥饿和恐惧的权利,都是一种奢求。她从未被温柔以待过,所以哪怕只是一点点善意,对她而言都是足以照亮整个荒芜世界的火炬。
他喉咙发紧,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任何语言在这样沉重的过往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什么也没有说。
他只是默默地、更紧地抱住了她,将下巴轻轻抵在她散发着淡淡清香的发顶。他覆在她胃部的手,重新开始动作,这一次,不再是毫无章法的揉按,而是变得极其轻柔、极其缓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仿佛要通过自己的掌心,将所有的暖意和力量都传递给她,去抚平那道沉积了十余年的陈旧伤痕。
沈听夏感受着他怀抱的力度和掌心固执的温暖,眼眶一阵难以抑制的酸涩。她没有哭,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他的胸膛。将自己最不堪、最疼痛的伤疤揭开,暴露在另一个人面前,这需要巨大的勇气。她预想过怜悯,预想过无措,甚至预想过一丝可能的不耐烦。
但是,她没有等到这些。
她等到的,是一个沉默却更有力的拥抱,是一种全然接纳的、无声的守护。
原来,伤口被看见,被理解,是这样的感觉。
不是想象中的羞耻,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从沉重枷锁中获得的解脱。
窗外的阳光依旧炽烈,但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时光仿佛变得缓慢而粘稠。剧烈的疼痛在药物和温暖的双重作用下,渐渐退潮,化为一种深沉的疲惫。沈听夏在他安稳的怀抱和规律的心跳声中,意识逐渐模糊,最终沉沉睡去。
这一次,她的眉头是舒展的,脸上不再有强忍痛苦的痕迹,只有一种卸下重负后的安然。
宋清阳维持着拥抱的姿势,久久没有动弹。他低头凝视着她沉睡的容颜,目光掠过她苍白的脸颊、微蹙的鼻尖、轻抿的嘴唇,最后落在她耳边那个不起眼的、标志着另一个世界存在的助听器上。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滔天怒火(对那个不负责任的老师和冷漠的父母)、巨大心疼(对怀里这个承受了太多的女孩)和沉甸甸责任感的情感,在他胸中翻腾、凝聚。
他在心里,对着那个蜷缩在记忆角落里、小小的、无助的沈听夏,也对着此刻安然睡在他怀里的沈听夏,一字一句地,立下了无声的誓言。
那些她曾经缺失的,被亏欠的,他都要一点一点,为她补回来。
从今往后,她的胃,由他来暖。她的委屈,由他来担。她的世界,由他来守护。
他不会让那道陈年的伤疤,再在她往后的岁月里,肆意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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