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图书馆古籍修复中心,上午九点五十分。
林晚提前十分钟到了科室,换上工作服,仔细净手,戴上手套。晨光透过经过特殊处理的玻璃窗,在修复台上投下柔和的光晕。她将今天需要核对释文的几页文书复印件在桌上摊开,又备好了高倍放大镜和不同颜色的标注便签。
一切准备就绪,呼吸平稳。
她以为自己准备好了。不过是一次寻常的工作对接,对方是考古研究所的研究员,严谨、专业,仅此而已。她甚至提前在脑海里预演了所有可能讨论的专业术语和解决方案。
科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请进。”林晚抬起头,声音是工作时的平静。
门被推开,部门主任老周率先走进来,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笑容:“小林,考古所的江研究员来了,关于那几处释文,你们现场核对一下效率更高。”
老周侧身让开。
然后,那个人就出现在了门口。
逆着走廊的光,他的轮廓先一步映入眼帘——比记忆中更高,肩膀更宽,褪去了少年人的单薄,多了成熟男性的沉稳。他穿着一件浅灰色的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小臂,手里拿着一个深蓝色的文件袋。
当他一步踏入室内,光线清晰地照亮他的面容时,林晚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抛向高空!
江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发生了错乱。七年的光阴被瞬间压缩,那个存在于旧日记、泛黄笔记和毕业暴雨中的少年形象,与眼前这个沉稳俊朗的男人,粗暴地重叠在一起。
他的眉眼依旧清晰,鼻梁挺拔,只是下颌的线条更加硬朗,眼神里不再是少年人的清澈,而是沉淀下来的、属于学者的专注与冷静。
林晚僵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似乎在瞬间凝固,又似乎在下一秒疯狂奔涌。耳朵里响起巨大的嗡鸣声,像有一千只蜜蜂同时振翅,将老周后续的介绍词、窗外的任何细微声响,全都隔绝在外。
她看着他礼貌地对老周点头示意,然后目光转向她,公式化地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一个职业化的浅淡弧度:
“林老师,你好,我是考古所的江辰。这次要麻烦你了。”
林老师。
你好。
他的声音比少年时期更加低沉,带着一点轻微的沙哑,像大提琴的弦音擦过心尖。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这两个简单的词语,像两颗精准的子弹,猝不及防地击穿了她用七年时间精心构筑的所有平静。她感觉到那层名为“遗忘”和“成长”的外壳,在这突如其来的重逢面前,正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的龟裂声。
她必须说点什么。必须回应。不能失态。
林晚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尖锐的刺痛感让她勉强拉回一丝理智。她努力调动面部肌肉,试图扯出一个同样职业化的笑容,却发现无比艰难。
“你……你好,江研究员。”她的声音出口,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微的颤抖。她立刻抿住唇,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不麻烦,分内工作。”
她垂下眼,不敢再与他对视,生怕那双眼睛会看穿她此刻内心是如何的天翻地覆。她将目光死死地锁定在摊开的文书复印件上,仿佛那上面有着宇宙间最重要的奥秘。
老周似乎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笑呵呵地说:“那行,你们先忙着,有什么问题再叫我。”说完便转身离开了科室。
门被轻轻带上。
修复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空气仿佛变得粘稠,每一次呼吸都需要耗费比平时更多的力气。那熟悉的、属于他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消毒水和纸张的味道,丝丝缕缕地萦绕过来,唤醒了她身体里每一个沉睡的记忆细胞。
“我们开始吧?”江辰似乎完全没有感受到这诡异的气氛,他自然地走到修复台另一侧,放下文件袋,拿出他自己的资料和笔记本电脑。他的动作流畅而专注,目光已经落在了文书上,进入了工作状态。
“好……好的。”林晚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跟上他的节奏。她拿起放大镜,指向复印件上第一处有争议的字迹,“这里,红外扫描显示的这个部首,我们初步判断是‘糸’旁,但结合上下文……”
“我认为是‘言’旁的可能性更大。”江辰俯身,他的手指点在她所指的位置旁边,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
他的指尖修长,骨节分明,靠近时,带着一股温热的、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林晚的呼吸一滞,几乎能感觉到他手臂传来的体温。她猛地向后缩了一点点,像受惊的含羞草。
江辰似乎察觉到了她细微的躲闪,抬起眼看了她一下,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但很快又重新聚焦到文书上。“你看这个笔锋的走势,更符合‘言’旁的书写习惯。而且,如果是‘糸’旁,后面这个字的释义就变得很牵强……”
他条理清晰地阐述着自己的观点,语速平稳,逻辑严密。
林晚努力集中精神,试图跟上他的思路,与他进行专业的探讨。可她的脑子像一团乱麻,他的声音明明近在耳边,却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她的目光时不时会不受控制地飘向他低垂的睫毛,他专注时微蹙的眉心,他说话时滚动的喉结……
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把小锤子,轻轻敲打在她心头那已然龟裂的冰面上。
她只能凭借多年专业训练形成的肌肉记忆和条件反射,给出一些简短的回应:“有道理……”、“这里需要查证一下同时期的碑帖……”、“从纸张纤维的走向看,这个墨点可能是后期污染……”
她觉得自己像个提线木偶,被一根名为“专业素养”的细线勉强操控着,完成着这场煎熬又荒谬的重逢。
期间,有一次她起身去后面的资料柜取参考书,转身时,发现江辰正看着墙面上挂着的几幅修复前后的对比照片。他的目光沉静,侧脸在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格外专注。
那一刻,时光再次倒流。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闷热的高中教室,看着那个坐在右前方、沐浴在阳光里的少年。
只是,这一次,他真实地站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却也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更加遥远。
核对工作持续了一个多小时。
当最后一处争议点讨论完毕,达成初步共识后,江辰合上笔记本电脑,整理好文件。
“辛苦了,林老师。今天的讨论很有收获。”他站起身,语气依旧是客气而疏离的专业口吻。
“应该的。”林晚也站起身,垂着眼眸,不敢看他。
他点了点头,拿起文件袋,朝门口走去。
就在他的手握住门把手的那一刻,他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像是随口一问:
“林老师,我们……是不是以前在哪里见过?总觉得你有些面熟。”
林晚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撞出胸腔。他……他记得?他还有印象?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微弱的希冀瞬间涌上心头。她抬起头,第一次主动迎上他的目光,嘴唇微张,那个“是”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然而,她看到的,依旧是他那双平静的、带着些许探寻,却没有任何多余情绪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久别重逢的惊讶,没有故人相识的恍然,只有纯粹的、对于“面熟”这一感觉的确认。
就像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路人。
那一刻,所有的冲动瞬间冷却。酸涩褪去,只剩下冰冷的清醒。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其勉强甚至有些僵硬的笑容,声音轻得像叹息:
“可能吧。我长得比较大众脸。”
江辰闻言,微微怔了一下,随即也笑了笑,那笑容礼貌而短暂:“可能我记错了。那,后续有问题再联系。”
“好的。”
门被轻轻关上。
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直到彻底消失。
修复室里,只剩下林晚一个人,和满室令人窒息的寂静。
她缓缓地、无力地坐回椅子上,摘下手套,发现自己的指尖在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她用手捂住脸,感受着掌心下皮肤滚烫的温度,和眼眶里无法抑制的湿热。
原来,剥离一层覆盖七年的错误修复,真的会伤及根本。
原来,只是听见他的名字,见到他的人,就足以让她所有精心修复的平静生活,悄然龟裂,露出下面从未真正愈合的、鲜活的伤口。
窗外,阳光正好。
而她的世界,刚刚经历了一场,
无声的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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