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半，天还蒙着一层灰蓝，像被谁罩了块洗旧的棉布。苏念是被厨房水龙头滴水的声音惊醒的——不是漏了，是妈妈周慧故意开着的小缝，怕水流太响吵到她，又怕完全没声音，让自己忘了锅里还温着的粥。
她没赖床，手脚轻轻掀开被子，像怕碰碎了空气里的安静。地板是凉的，她赤着脚踩上去，走到衣柜前翻出校服。校服领口的扣子松了一颗，她记得上周就想让妈妈缝，可看到妈妈每天凌晨四点多就起来揉面、切菜，准备幼儿园孩子们的早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后来还是自己找了针线，笨手笨脚缝了两针，线脚歪歪扭扭的，像条蜷着的小虫子，她索性把领口往里面折了折，挡住了。
客厅里的灯已经亮了，暖黄色的光从门缝里漏出来，映着周慧忙碌的影子。苏念走过去时，周慧正弯腰把洗好的青菜装进保鲜盒，围裙上沾了点水珠，是刚才洗萝卜时溅上的。“醒啦？”周慧抬头笑了笑，眼角的细纹挤在一起，“粥在锅里温着，你自己盛，妈妈得赶紧去食堂，今天要做南瓜馒头，怕赶不上孩子们早餐时间。”
“我帮你装青菜吧。”苏念伸手去拿另一个保鲜盒，手指碰到冰凉的菜叶，指尖颤了一下。她知道妈妈其实不用这么急，幼儿园七点半才开饭，可周慧总说“早去点能多准备点，孩子们爱吃热乎的”。苏念把青菜摆得整整齐齐，连一片发黄的叶子都挑出来，像在完成什么重要的任务——她从小就知道，只有把事情做到最好，妈妈才会少累一点，才会笑着夸她“念念真省心”。
周慧匆匆喝了口粥，拿起包就要走，走到门口又回头，指着茶几上的钱：“中午在学校食堂吃，别省着，想吃什么就买。”苏念点点头，看着妈妈的鞋子蹭过门槛，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像根细针，轻轻扎在她心上。她知道妈妈的午饭通常是在食堂随便扒两口冷饭，有时候忙起来，连冷饭都顾不上吃。
盛粥的时候，苏念看到锅里飘着几粒红枣，是上次爸爸苏志强出车回来带的，说“给念念补补血”。苏志强是长途货车司机，每次出车少则一周，多则半个月，回来时总带着一身柴油味，还有给她买的小礼物——这次是袋水果糖，橘子味的，她放在书包最里面，一颗都没舍得吃。粥熬得很糯，红枣的甜味渗在里面，可苏念嚼着，总觉得有点涩，像去年秋天吃的那串没熟的葡萄。
吃完粥，她把碗洗干净，倒扣在沥水架上，摆得和妈妈平时摆的一模一样。然后走到书桌前，翻开书包——里面有两个笔记本，一个是老师发的练习本，封面写着“初二（3）班苏念”，字迹工整得像打印的；另一个是她自己买的，封面是只抱着星星的小熊，藏在课本最下面，封面上已经被她摸得有点起毛。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拿出来，只是把今天要带的课本整理好，每本都按大小排好序，边角对齐，像超市货架上的商品。
出门时，楼道里的声控灯亮了，昏黄的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走到楼下，看到隔壁的张奶奶正提着菜篮子回来，张奶奶笑着问：“念念上学去啊？你妈妈又去食堂了？真是个省心的孩子，不像我们家那小子，每天要喊三遍地才起。”
“张奶奶早。”苏念也笑了笑，声音轻轻的，像落在地上的羽毛。她知道“省心”是别人对她最多的评价，爸爸跟邻居聊天时，也总说“我们家念念不用管，自己就能把事情做好”。可没人知道，她每天晚上躺在床上，要把第二天要做的事在脑子里过一遍又一遍，怕漏了什么，怕做得不好，怕别人说“原来苏念也会犯错”。
走到小区门口，晨光已经透出来了，橘红色的，像妈妈煮南瓜粥时的颜色。林晓从后面跑过来，拍了她一下：“苏念！等等我！”林晓的书包拉链没拉好，露出半本漫画书，是昨天刚出的《火影忍者》，林晓昨天还跟她说“今天要带去学校看”。
“你怎么这么早？”林晓喘着气，头发有点乱，“我妈早上没喊我，差点迟到。”
“我习惯早起了。”苏念放慢脚步，跟林晓并排走。路边的梧桐树叶子落了一地，被风吹得打旋，林晓踢着叶子，抱怨道：“昨天数学作业也太多了，我写到十点，手都酸了，你呢？”
“我写完了。”苏念说，其实她写到了十一点，因为最后一道大题没做出来，她不敢空着，翻了好几本参考书，直到算出答案才罢休。她没说这些，只是看着林晓皱着眉的样子，心里有点羡慕——林晓可以抱怨作业多，可以赖床，可以把漫画书放在书包里，而她不能，她只能说“作业还好”，只能早起，只能把所有“不好”的情绪都藏起来。
走到学校门口，林晓突然停下来，从书包里掏出颗糖，递给她：“给你，草莓味的，我妈昨天买的，可甜了。”苏念看着那颗糖，糖纸是粉红色的，像春天的桃花。她其实很想吃，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不用了，我不爱吃甜的”。
林晓愣了一下，把糖收回去：“好吧，那我自己吃了。”苏念看着林晓剥开糖纸，把糖放进嘴里，脸上露出满足的表情，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闷的。她想起书包里的橘子糖，想起爸爸回来时笑着说“念念爱吃这个”，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说过“我想要”“我喜欢”了，她只说“我可以”“我没事”“我不用”。
早读课的铃声响了，苏念走进教室，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同桌是个男生，正低头抄作业，看到她来，小声说：“苏念，昨天语文作业借我看看呗，我忘写了。”苏念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作业本递了过去——她其实不想借，老师说过不能抄作业，可她怕拒绝了，同桌会说她“小气”，会不跟她说话。
同桌接过作业本，小声说了句“谢谢”，苏念没说话，翻开语文书，目光落在课本上的字里行间，可一个字也没看进去。窗外的阳光照进来，落在她的手背上，暖暖的，可她觉得指尖还是凉的，像刚才碰过的青菜叶。她想起妈妈早上的笑容，想起爸爸带回来的橘子糖，想起张奶奶说的“省心”，突然觉得，自己像个被吹起来的气球，里面装满了别人的期待，越来越鼓，越来越沉，快要撑不住了。
她低下头，看着课本上的“背影”两个字，是朱自清的《背影》，老师昨天刚讲过。她想起爸爸送她去车站时的背影，也是弯着的，像棵被风吹弯的树。那时候她想说“爸爸，你别太辛苦”，可最后只说“爸爸，你路上小心”。现在她才发现，原来她的“懂事”，其实是把所有想说的话，都变成了“没关系”“我很好”“不用管我”。
早读课的声音很响，同学们齐声读着“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苏念也跟着读，声音很轻，混在人群里，像一滴水珠落在大海里，没人听见。她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课本上，晕开了“背影”两个字，像给那两个字，裹上了一层湿湿的、凉凉的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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