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屿消失在晨雾中后,病房里那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张力似乎也随之消散,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疲惫和空洞。身体像是被一夜的煎熬彻底抽空,连抬起眼皮都觉得费力。
护士送来早餐,依旧是清淡的白粥和小菜。我看着那碗寡淡的粥,胃里没有任何食欲,只有化疗带来的恶心感顽固地盘踞着。
沈越一早便赶了过来,眼里带着血丝,显然也没休息好。他看到我比昨天更加憔悴的脸色,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默默地将粥碗往我面前推了推。
“多少吃一点,才有力气。”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勉强喝了两口,米粥滑过喉咙,带着那股熟悉的金属怪味,胃里一阵翻搅,我立刻放下了勺子。
“他……在楼下站了一夜。”沈越突然开口,语气复杂。
我握着水杯的手微微一颤,没有作声。
“凌晨我过来的时候,在楼下看到他了。”沈越看着我,眼神里带着探究和一丝不忍,“像个柱子似的杵在那儿,叫他也不理。后来保安劝他,他也不走……言言,你们到底……”
“越哥,”我打断他,声音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我和他,已经结束了。他做什么,都与我无关。”
沈越叹了口气,没再继续说下去。他帮我收拾了一下床头柜,又将医生新开的药拿来,仔细看着说明书。
上午,医生带着呼吸科和感染科的医生来会诊。看过最新的CT影像和化验结果后,他们的表情都很严肃。
“肺部感染明确,而且考虑有真菌感染的可能,需要加用抗真菌药物。肿瘤浸润也不能排除,但目前先以控制感染为主。”主治医生总结道,“支气管镜暂时不做,避免刺激加重出血。但抗感染治疗必须加强,否则很危险。”
新的、更复杂的药物加入了输液袋。我的手臂上仿佛永远连接着冰冷的塑料管,将各种颜色的液体源源不断地送入我已经不堪重负的身体。
咯血后的虚弱感比之前更甚。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轻微的刺痛,仿佛肺部变成了粗糙的砂纸。低烧依旧持续,像暗火灼烧着我的精力。
我大部分时间都昏昏沉沉地睡着,梦境光怪陆离,有时是少年江屿在雪地里对我微笑,有时是他摔门而去时冰冷的眼神,有时又是医生拿着各种仪器在我身上操作……
再次醒来时,已是下午。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狭长而温暖的光斑。
沈越不在病房里,大概是去处理事情了。
病房门被轻轻敲响。
“请进。”我以为是护士,声音嘶哑地应道。
门开了。
站在门口的,不是护士,也不是沈越。
是江屿。
他换了一身衣服,黑色的羊绒衫,深色牛仔裤,外面套着那件熟悉的黑色长款大衣。头发似乎精心打理过,但依旧掩不住眉眼间浓重的疲惫和憔悴,眼底的红血丝比昨天更甚,下巴上的胡茬也更明显了些。
他手里没有花,没有果篮,只提着一个看起来很沉的、印着某知名粥店logo的保温袋。
他就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来,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复杂的、我读不懂的情绪。不再是昨晚的愤怒和质问,也不是清晨离开时的决绝,而是一种……沉重的,带着某种下定决心的平静。
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被单。
他怎么会来?他不是应该……走了吗?在经过那样一个夜晚之后?
我们隔着几步的距离对视着,空气仿佛凝固了。消毒水的气味,药水的气味,还有他从外面带来的、清冽的寒气,混合在一起。
最终,是他先动了。他迈步走了进来,脚步很轻,却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尖上。
他将保温袋放在床头柜上,动作有些僵硬。然后,他拉过床边的椅子,坐了下来。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目光从我枯槁的脸,移到手背的留置针,再到旁边挂着的好几袋药水。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那种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让人难熬。
我避开他的目光,转向窗外,心脏在胸腔里杂乱无章地跳动着。
“我熬了粥。”他终于开口,声音比昨天更加沙哑破碎,像是被砂纸打磨过,“问了医生,说你现在只能吃流质,要好消化的。这家……你以前喜欢。”
他指的是那家粥店。以前我们偶尔会去,他总嫌排队太久,我却独爱那熬得软糯香甜的米粥。
我没有回应。胃里因为紧张和残留的恶心感而隐隐作痛。
他见我不说话,也没有气馁,自顾自地打开保温袋,从里面取出一个白色的保温桶,拧开盖子。一股温热纯粹的米香立刻飘散出来,驱散了一些病房里冰冷的药味。
他用附带的小碗盛了半碗,米粥熬得恰到好处,晶莹粘稠。他拿起勺子,轻轻搅动了几下,然后舀起一勺,递到我嘴边。
动作生疏而笨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吃点吧。”他看着我说,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微弱的光。
我看着那勺递到嘴边的粥,看着他那双布满红血丝却异常执着的眼睛,看着他下巴上新冒出的、带着颓废气息的胡茬,看着他身上那件似乎一夜之间就沾染了风霜的大衣……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冷漠,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鼻子一酸,视线瞬间模糊。
我猛地转过头,用尽全身力气压抑住喉咙里的哽咽和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你走……”我听到自己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哭腔,“江屿……你走……我不要你可怜我……”
“我不是可怜你!”他急切地打断我,声音也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一丝颤抖,“顾言,我不是可怜你!”
他放下碗勺,双手用力抓住我的肩膀,迫使我转回头面对他。他的掌心滚烫,透过薄薄的病号服灼烧着我的皮肤。
“看着我!”他命令道,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里面翻涌着痛苦、悔恨,还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我承认,我之前是个混蛋!我忽略你,我不够关心你,我让你一个人承受这些……我他妈后悔得恨不得杀了自己!”
他的声音哽咽了,眼眶迅速泛红。
“但这不是可怜!这是……这是……”他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最终只是用力地、几乎要将我捏碎般地说道,“顾言,你不能就这样判我死刑!你不能连一个……弥补的机会都不给我!”
弥补?
我看着他痛苦而急切的脸,看着他眼底那毫不掩饰的悔恨和祈求,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太晚了,江屿。
有些伤害,造成了就是造成了。有些裂痕,出现了就是出现了。
而且……我可能,已经没有时间了。
我闭上眼,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滑落。
“没有意义了,江屿。”我听到自己绝望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回去吧。回到你的世界去。我们……就这样吧。”
抓住我肩膀的手,力道一点点松懈下去。
最终,完全松开。
我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像受伤的野兽。
他没有再说话。
只是重新坐回椅子上,拿起那碗已经微凉的粥,固执地、沉默地,再次舀起一勺,递到我面前。
仿佛刚才那场撕心裂肺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仿佛只要我们都不去触碰那个残酷的真相,一切就还能回到原点。
我看着那勺粥,看着他那双执拗的、带着血丝的眼睛。
知道有些东西,一旦破碎,就再也拼凑不回去了。
也知道,有些坚持,一旦开始,就再也无法轻易结束了。
这个下午,阳光很好。
而他,固执地留了下来。
用一碗温热的粥,和他沉默的、不容拒绝的陪伴。
在我这片即将冰封的世界里,投下了一颗……不知是救赎,还是更深煎熬的,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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