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拔掉针头后,手背上的棉签按了许久才止住那一点渗出的血珠。一个小小的青紫色针眼,像是不起眼的印记,烙在皮肤上
病房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同床的大叔被家人推去做康复训练了,喧闹一时的空间骤然沉寂下来,只剩下窗外雪花扑簌落下的细微声响,以及暖气管道里沉闷的流水声。
我靠在床头,目光空洞地望着对面雪白的墙壁。手机屏幕暗着,像一块冰冷的黑色石头,攥在掌心,汲取不到丝毫温度。
江屿现在应该已经在飞往上海的航班上了。关闭了手机,切断了与地面的一切联系。他会不会在飞机起飞前,有一瞬间想到我?想到我昨晚苍白的脸色和那句吞回去的“不是胃炎”?
大概不会。他的世界里塞满了更重要的事:音乐节的流程,需要应酬的人物,还有那个明艳照人的林薇。
胃里又开始隐隐作痛,混合着骨头里那股挥之不去的酸软。低烧带来的眩晕感也没有完全消退,看东西总隔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后腰穿刺点的闷痛提醒着我昨天经历的一切,那个钻入骨髓的冰冷瞬间,以及即将到来的、宣判般的结果。
时间在医院里失去了正常的流速,时而凝滞不前,时而飞快滑过。
下午,护工又来了,推着我去做心脏彩超和肾功能检查。医生说,这些是评估身体基础状况,为可能的化疗做准备。
化疗。
这个词像毒蛇一样窜出来,咬噬着神经。
检查的过程同样冰冷而机械。耦合剂凝胶涂在皮肤上,激起一阵寒颤。探头在胸口滑动,屏幕上显现出心脏跳动的模糊影像。医生沉默地操作,记录数据,偶尔发出几个简短的指令。
我像个没有灵魂的零件,被推送往返于各个检查室之间。走廊的灯光白得刺眼,映照着每一张或焦虑或麻木的脸。
回到病房时,天色已经再次暗沉下来。雪还在下,没有停歇的迹象,窗台外的积雪又厚了一层。
护士送来了晚餐。依旧清淡寡味的病号餐:一碗米粥,一碟青菜,还有一个馒头。我看着它们,胃里一阵翻搅,没有任何食欲。但想到护士说的“要保持体力”,还是强迫自己拿起勺子,机械地往嘴里送。
米粥是温的,尝不出任何味道,像在咀嚼一团棉絮。咽下去的时候,喉咙有些费力,带着轻微的刺痛。
吃到一半,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不是短信,是电话铃声。
心脏猛地一跳,勺子掉进碗里,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屏幕上跳动着的,是江屿的名字。
他到了?他想起我了?
一股混合着委屈和微弱希冀的情绪涌上来,我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接通了电话,甚至不小心碰到了免提键。
“言言?”他的声音立刻从听筒里流淌出来,背景音是嘈杂的音乐、喧哗的人声,还有隐约的酒杯碰撞声,热闹得与我所在的死寂病房格格不入。
“嗯。”我应了一声,声音沙哑得厉害,连忙想关掉免提。
“你声音怎么了?感冒了?”他问,语气里带着一丝匆忙,似乎只是随口一提,并不真的期待答案。
“没…可能有点干。”我含糊道,终于按掉了免提,将手机贴到耳边。他的声音变得清晰了些,但那边的喧嚣依旧像一层厚厚的屏障,隔在我们之间。
“哦,多喝点水。”他惯例性地嘱咐,然后兴致显然不在此,“你猜我现在在哪?外滩!主办方搞了个游轮酒会,场面真大。刚才还看到好几个天王天后级的人物…”
他语速很快,带着一种身处繁华中心的兴奋,迫不及待地想要分享他的见闻。
我握着手机,静静地听着。听着他描述黄浦江的夜景多么璀璨,游轮多么豪华,遇到的圈内大佬多么有名气…那些光鲜亮丽的词汇,像五彩斑斓的泡沫,从他那边不断涌现,却在我这边的空气里一个个无声地碎裂,留下冰冷的湿意。
穿刺点的闷痛似乎更清晰了。
“对了,”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稍微正经了些,但背景音里的笑声和音乐让他听起来依旧心不在焉,“明天音乐节下午开场,晚上有个媒体群访,可能会问到我和林薇的事,公司那边统一过口径了,就说是很好的朋友兼合作伙伴,你…”他顿了顿,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你别看那些乱七八糟的报道,知道吗?”
他不是在征求我的意见,也不是在安慰我。他只是在通知我,在给我打预防针,让我安分守己,不要给他添乱。
喉咙里的干痛加剧了,像堵着一团粗糙的砂纸。
“嗯。”我挤出一个音节。
他似乎松了口气,语气又轻快起来:“那就好。哎,王导叫我了,先不跟你说了。这边太吵…你早点休息,记得锁好门。”
“江屿…”我猛地叫住他,声音因为急切而更加嘶哑。
“怎么了?”他那边似乎已经准备放下手机,语气里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
那些话几乎要冲口而出——我在医院,我做了骨髓穿刺,医生怀疑是癌症,我很害怕,江屿,我真的很害怕…
可是,隔着电话线,隔着上千公里的距离,隔着他那边觥筹交错的喧嚣,我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说出来有什么用呢?他会立刻飞回来吗?不会。他只会更加觉得我麻烦,不懂事,在他最关键的时候拖他后腿。
他甚至可能…依旧不相信。觉得我又在“自己吓自己”。
巨大的无力感和绝望感像潮水般淹没了我。
“…没什么,”我最终咽下所有翻腾的情绪,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你少喝点酒。”
“知道了,挂了。”他语速极快地说完还带着一丝不耐烦,然后,不等我再回应,电话就被切断了。
嘟…嘟…嘟…
忙音响起,单调而冗长,在寂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举着手机,维持着那个姿势,听了很久很久的忙音,心里泛起了一阵失落,直到冰冷的电子音消失,屏幕自动暗了下去。
窗外,雪落无声。
病房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沉重地压在我的胸口。
我慢慢地、慢慢地放下手机,屏幕漆黑,映不出我此刻的表情。
刚刚喝下去的几口米粥在胃里冰冷地堆积着,泛着恶心。
他打这通电话,只是为了告诉我,他和另一个女人的绯闻需要继续,只是为了确保我不会闹脾气,不会影响他的事业。
至于我好不好,我在哪里,我为什么声音沙哑…他并不真的关心。
或许,在他心里,我始终还是那个需要他安抚、需要他哄着、甚至会无理取闹的顾言。
而他永远看不到,我沉默之下的惊惶,我平静背后的崩塌。
冰冷的寒意再次从骨髓深处弥漫开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汹涌。我拉紧被子,依旧控制不住地开始发抖,牙齿磕碰在一起,发出细微的咯咯声。
不是因为这病房的冷。
而是因为,在那通电话挂断的瞬间,我清晰地感觉到,心里某个一直苦苦支撑的地方,轰然倒塌了。
我和江屿之间,那条看不见的纽带,曾经坚韧无比,如今却早已被距离、猜疑和漠然腐蚀得千疮百孔。
而今天,它也许终于…
彻底断了。
我蜷缩起来,将脸埋进冰冷的枕头里。
枕头下有硬物硌着,是那本《饮冰》的终校稿打印件。出版社下午快递到了家里,我让护士帮忙取了回来。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可我的血,好像真的快要凉透了。
夜更深了。
护士来查最后一次房,看到我蜷缩的样子,摸了摸我的额头。
“还在发烧。明天结果出来,用了药就会好起来的。”她安慰道,语气带着职业性的温柔。
我闭着眼睛,没有回应。
哪那么容易好起来。
身体里的病或许有药可医。
那心里的呢?
那种被最亲密的人隔绝在世界之外的孤独和冰冷,拿什么来暖?
她替我关了灯,轻轻带上门。
病房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雪地反射的光,透进来一点模糊的、青灰色的微光。
我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听着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一下,又一下。
清晰得可怕,也孤独得可怕。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有些路,我只能一个人走了。
而这场雪,覆盖了来时路,也模糊了去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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