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你怎么下来了?感觉怎么样?”
第二天,黎诗起了一个大早。
布丽塔太太正在厨房忙碌,见到她下楼,贴心地问道。
“我感觉好多了,太太。”黎诗笑道。接着她走进厨房,帮布丽塔太太将早餐端到餐桌上,“一会我想去学校。”
布丽塔太太闻言,抬头看了一眼她的面色,确认她是否真的康复:“黎,千万别勉强自己,健康最重要。”她笑着建议,接着拿出一个盘子帮黎诗盛早饭。
“当然,我会注意的太太。”
过了一会,这个家的男主人奥托先生,还有莉泽尔依次下了楼。
“早安,奥托先生。早安,莉泽尔。”
“早安,黎。你看起来恢复得不错。”奥托先生说着,顺手打开了放在桌上的收音机。
“承蒙您的关照,我已经康复了。”谈话间大家落座在餐桌前,开始享用早餐。
桌子中央,一个深色的、外壳坚硬的黑麦面包放在木板上。旁边是一把面包刀,一碗自家熬制的苹果酱。
布丽塔太太亲自切割那个厚重的黑麦面包,确保每一片的厚度均匀,抹上苹果酱,放上几片血肠。然后递给每个人。
除此之外,每人还有一小杯冒着热气的咖啡。黎诗喝了一口,味道一言难尽。
这是用烤焦的大麦、菊苣根、甚至橡子磨碎后冲泡的,只有一点咖啡的颜色和焦苦味,几乎没有咖啡因。毕竟在这个年代,咖啡豆是珍贵且难以获得的奢侈品。
虽然记忆中几乎每天都是这样的早餐,但她的味蕾实在是难以适应。于是心不在焉地打量起这个家庭的环境。
其实霍夫曼一家称不上富裕,甚至还有些拮据,不然也不可能让她寄宿。奥托先生是一名在工厂工作的技术工人,布丽塔太太则是典型的家庭主妇,莉泽尔16岁,还在上学。他们家还有个儿子,叫卡尔,是“青年团”的积极分子,不过他现在并不在家,而是在参加劳动服役,结束后直接转入军队参军。
黎诗暗暗叹气道:这个时候参军可不是个正确的选择。
霍夫曼一家住在一栋老式出租营房里。上下两层,楼上是卧室。
她们吃早餐的房间在一楼,是最大的房间。兼具了客厅、餐厅和家庭活动室的功能。
一张有年头厚重的橡木餐桌占据中心,他们坐着几把不配套的椅子。一个带有玻璃门的橱柜里,陈列着几件精美的瓷器,是家里最体面的财产。
不远处的茶几上摆放着一台收音机,此刻里面传出新闻广播员铿锵有力、充满斗志的声音,播报着元首的最新指示、德国的伟大成就以及对敌人的谴责。
黎诗抬头,对上挂在墙上的那幅元首肖像画,这几乎是这时期每个德国家庭必备的“装饰”。
一股荒诞的怪异感袭来,让她莫名有点烦闷和恐惧。
她几乎是坐立难安。
匆匆忙忙吃完38年德国洋人早饭,黎诗决定去趟学校。
走在街上,这时候的德国比她想象得要发达多了。
空气中飘来新鲜咖啡与汽油混合的气味。街上驶过的不是老式马车,而是欧宝、梅赛德斯等知名轿车,光滑的金属外壳反射着阳光,极速行驶。十字路口很繁忙,双层巴士和无轨电车在宽阔的街道上并行不悖,远处刚建好的办公楼玻璃幕墙反射着云影。
街道两侧则是包豪斯风格的建筑与古典立面和谐共存。大面积的玻璃橱窗里陈列着莱卡相机、西门子收音机。一家电器行的橱窗里甚至有三台电视机正在同步播放宣传片。这时候的德国电视台已开始定期播出节目。
这些场景几乎与现代社会相差无几,黎诗有点恍惚,这真的是一百年前吗?
黎诗一路走走看看,全然没有留意街角站着几名身着灰色制服的盖世太保,目光如鹰隼扫视着人群。视线掠过她时,别样的东方面孔在街道上左顾右盼,显然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黎诗的脚步还没来得及重新迈开,一个冷硬的声音叫住她。
“女士!”
黎诗回过头。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滞,看到那两抹灰色已如鬼魅般立在咫尺。
为首那人,帽檐在他眼窝投下深沉的阴影,只能看见紧抿的薄唇和线条冷硬的下颌。他并未立刻说话,只是用那双隐藏在阴影下的眼睛,从上到下,缓慢地、一寸寸地扫视着她。
周围的空气骤然紧绷。行人不是绕开,而是像躲避瘟疫般瞬间清空了周围一圈,连远处电车的噪音都仿佛被这无形的压力隔断。
“您的证件。”他伸出手,戴着皮质手套的手指微微弯曲。
黎诗喉咙有些发紧,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好、好的,长官。”
背包的搭扣此刻变得异常刁难,她的指尖冰凉且有些不听使唤,摸索了几下才打开。这短暂的延迟,让另一名盖世太保不动声色地向前挪了半步,彻底封死了她的侧翼,微微露出腰间的配枪,两人形成的夹角像一把即将合拢的钳子。
她终于将那个轻薄的证件夹递了过去。
盖世太保接过,动作慢得令人心焦。他先是仔细端详证件上的照片,然后抬起眼,目光在她脸上来回扫射,比对每一个细节。他的视线在她东方特征的眼眉、鼻梁上停留了格外长的时间。
“黎诗?”他念出名字,语调平直得像一条拉紧的钢丝。
“是的长官。”黎诗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尽管那阴影下的凝视让她脊背发凉。
“橡树街28号。住在霍夫曼家。”这次不是疑问,是陈述,但他的眼神却在说“我需要更多解释”。
“是的,奥托·霍夫曼先生是我的监护人。”她补充道,希望能增加可信度。
盖世太保没有回应。他用戴着手套的拇指,反复摩挲着证件纸张的边缘和印章处,似乎在感受其纹理,辨别真伪。时间在死寂中流淌,每一秒都像在滚烫的砧板上煎熬。黎诗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几乎要撞碎肋骨。她甚至能闻到对方皮靴上淡淡的鞋油味和制服上传来的冰冷金属气息。
另一名盖世太保微微侧头,目光投向她的双手,似乎在检查她是否因为紧张而颤抖,然后又扫向她全身,不放过任何一丝可疑的迹象。
突然,为首的盖世太保将证件稍稍拿近,几乎凑到眼前,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个微小的动作让黎诗的呼吸瞬间停止。是哪里不对?照片?印章?还是……这个身份本身就有问题?她忍不住发散性思维,最坏的猜想在她脑中炸开。
他终于抬起头,但证件依旧捏在他手里,没有归还的意思。
“为什么来柏林?”
“我来求学的,长官。”黎诗按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回答,但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发虚。
“哪所学校?”
黎诗刚想开口,身后却有一个声音帮她回答。
“长官,是柏林大学。”
来人一只手扶住她的肩膀,一只手递给他们证件:“这是我们的学生证明,还请长官过目。”
黎诗侧过头终于看清他的面容,小声惊呼:“庭舟!”
苏庭舟笑了笑,用中文在她身旁耳语:“别担心,我来应付。”
苏庭舟脸上挂着笑容,甚至带着点恰到好处的谄媚,对着两名盖世太保点了点头。他扶在黎诗肩头的手微微用力,传递过来一丝稳定感。
“长官,我们是同学,都在柏林大学读书。”苏庭舟的德语流利自然,带着点柏林本地青年的腔调,比他平时和黎诗说中文时那副懒洋洋的样子要正经不少。
为首的盖世太保审视的目光转向苏庭舟,接过他的证件,同样仔细检查。苏庭舟的证件似乎毫无问题,甚至比黎诗的更经得起推敲。盖世太保的视线在苏庭舟坦然的笑脸和黎诗依旧有些苍白的脸上来回扫视。
“同学?”盖世太保的声音依旧冰冷。
“是的。”苏庭舟笑容不变,甚至带着点亲昵地晃了晃黎诗的肩膀,“我们关系很好,对吧,黎?她前几天生病了,没来学校,我正担心呢,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了。看她脸色还是不太好,我正打算送她去医院看看。”
过度紧张、脸色差劲,是因为她病了,不是干坏事心虚。
盖世太保沉默着,手指在两张证件上轻轻敲击,那哒、哒的轻响,敲在黎诗的心弦上。终于,他似乎是没发现任何破绽,将证件递还了回来,先是苏庭舟的,然后是黎诗的。
“注意你的言行,女士。”他帽檐下的目光最后一次锐利地扫过他们,“走路注意脚下。”
“当然,谢谢长官提醒!”苏庭舟大声喊道。
两名盖世太保这才满意地微微颔首,转身走向下一个潜在的目标。
直到那两抹灰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街角,黎诗紧绷的脊背才倏然松懈,几乎能听到自己骨骼咯吱作响的声音。她腿一软,下意识扶住了旁边的灯柱。
“喂喂,这位女同学,当街表演软骨功可不是什么好主意。”带着几分调侃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黎诗抬头看着面前的人,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同她讲着中文。是老乡!她激动的快要流泪!
关于苏庭舟的记忆在脑海里涌现出来。
苏庭舟是从国内漂洋过海来留学的。学校说大也不大,东方面孔在异国学校里又显得那么鹤立鸡群,还讲着同样的语言,一来二去也就熟了。
“你怎么在这?”
“巧了不是?”苏庭舟笑嘻嘻地,扬了扬手里的课本,“昨天落了几本书没给你送去,刚到路口就见你被盯上了。你说我要是不过来,你这小身板不得被他们拎回去盘问个底朝天?”
“谢了。”如果不是他,自己都不知道要被盘问多久,一想起那把枪就在她身后,黎诗有些心有余悸。
苏庭舟摆摆手,目光扫过街边橱窗里反光的人影,语气依旧轻松:“谢什么?路见不平,拔嘴相助嘛。咱们好歹是唯二在这条街上因为脸黄而被重点关注的对象,算是难兄难弟……哦不,难妹。”他侧过头,对她露齿一笑,带着点顽劣,“你要真被请去‘喝茶’,以后谁陪我吐槽食堂那能当砖头用的土豆?”
突然他的声音停了一下,弯着腰对上黎诗的眼睛:“不过话说回来,你今天怎么回事?隔大老远就见你东张西望。你这黑头发黑眼睛的想不让人注意都难啊。”
苏庭舟的脸蓦然在她眼前放大,黎诗心脏砰砰地打鼓,避开眼神交流:嘻嘻,因为你面前的人换了个芯呀。
她当然不能怎么说。
“可能大病初愈脑子还有点糊涂,不认得路。哈哈。”
“是吗?好得还真快。昨天去看你,你们家的小妹妹说你还在发烧呢。”
“谁让我身体素质比较好。哈哈。”
他没再说话,盯着黎诗看了好一会,终于不再纠结这个话题,起身迈开步子:“走吧,这地方风水不好,不宜久留。我送你一程,免得你再被哪位长官请去喝茶。那茶可不好喝,一股子橡子味儿。”
黎诗松了一口气。跟在他身边,看着他略显散漫的步伐,听着他东拉西扯的废话,心里慢慢安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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