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谢谢你今天帮我。”俩人在街上走了好一会，索菲亚才开口。
闻言，黎诗终于松了口气。索菲亚一路上一直盯着她欲言又止，她都快招架不住了。
黎诗知道她是在说上午帮她躲开盖世太保的事。
“别客气，小事一桩。”黎诗轻声回应。她侧头看着那双清澈蓝色的眼睛，心里忽然沉甸甸的。
其实索菲亚是德国籍波兰裔犹太人。毕业后，就因为她护照上那个无法选择的“犹太”身份，几乎所有大门都对她关闭了。只有汉斯先生心肠好，顶住压力悄悄雇佣了她在餐厅帮忙，就像他也雇佣了黎诗这个“东方人”一样。
一瞬间，一股强烈的冲动攫住了黎诗。她停下脚步，声音压得更低：“索菲亚，你……你没有想过离开德国吗？”
“离开？”索菲亚转过头，眉头困惑地皱起，仿佛听到了一个完全超出她理解范围的词，“离开去哪里？我就出生在这里，我们一家都是德国籍啊。柏林就是我的家。”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天真的固执和归属感。
黎诗的心揪紧了。她尽可能挑选着委婉的词汇，试图敲响警钟而不吓坏她：“就是……你看，现在德国对我们这些非纯日耳曼血统的人，越来越不友好。我觉得，或许暂时离开，去别的地方看看，会更安全一点？”
“可是法律总归是法律，总不能无缘无故就把我们都赶走吧？”
黎诗在心里无声地呐喊：还真就是！再往后犹太人会被强制移民，驱逐至境外，甚至被抓入集中营！
索菲亚的声音里甚至带着一点难以置信的笑意。小姑娘单纯地相信秩序和规则，却尚未看清规则正在被迅速改写。
所以要在这一切还没发生前赶紧逃命！这些话几乎要冲口而出，却又被她死死咽了回去。她该怎么解释她知道这一切？她无法解释。
她正陷入如何开口劝诫的挣扎和犹豫中，嘴唇翕动，却组织不起有效的语言。
就在这时，前方拐角路口突然毫无征兆地冒出一个高大的人影，行色极其匆匆，几乎是低着头小跑着迎面撞来！
“黎！小心！”索菲亚惊叫着想拉她一把，但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砰！”
黎诗只觉得额头一阵剧痛，眼前瞬间金星乱冒，视野一片模糊。她的头结结实实地撞上了来人的肩膀。巨大的冲击力让她根本站不稳，痛呼一声，捂着额角踉跄着向后摔倒，勉强蹲在了地上。
那人腋下夹着的几本书也被这撞击震飞，其中一本厚实的硬壳书更是直接砸在黎诗护着头的手背上，然后才“啪”地一声掉落在地。
“小姐！万分抱歉！您没事吧？”撞倒她的是一个看起来约莫三十岁的男士，穿着深色大衣，面容憔悴焦急。见自己撞倒了人，尤其是看到黎诗捂着头蹲在地上，他立刻上前，语速很快地连声道歉，伸手想扶起她。
黎诗被撞得眼冒泪花，额角突突地跳着痛。她缓了好几秒，那股剧烈的眩晕感才稍稍退去，一股火气刚要涌上来想痛斥这冒失鬼，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被刚刚砸到她，并掉落在地的那本书吸引了。
书本摊开在地上，内页的扉页上印着个模糊的镰锤图案……
黎诗蓦然瞪大双眼，所有的疼痛和火气瞬间被一股惊骇所取代，呼吸几乎停滞。
那男人敏锐地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脸色也是微微一变。他动作快得惊人，迅雷不及掩耳弯腰，一把将那本书抄起，迅速塞回腋下，用大衣紧紧掩住。他的脸上再次堆满了歉意，但那双眼睛深处却闪过一丝极快的警惕和审视，语气依旧保持着礼貌：“小姐，您真的没受伤吧？我为自己的鲁莽向您致以最诚挚的歉意。我需要赶时间，如果您需要医疗费用……”
“不，我……没事。”黎诗的声音有些发干。她怔怔地看着这个男人，眼神复杂。
她当然认得那个符号！但这是1938年的柏林街头！怎么能如此轻易地从一个匆匆路人的书中掉出来？德国这时候是反……反一切与之相关思潮的大本营，持有这样的东西，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男人仔细看了看她，似乎确认她除了受惊和磕碰之外并无大碍，也不想节外生枝。他再次匆匆点头致意：“再次抱歉，小姐，祝您晚安。”
说完，他立刻转身，脚步甚至比之前更快，几乎是小跑着，迅速没入浓重的夜色里。
“黎！你怎么样？额头要不要紧？”索菲亚，关切地查看黎诗的额角，那里已经明显红了一小块。
黎诗摇摇头，声音有些飘忽：“没事……”
“没事就好，刚才真是吓死我了。”索菲亚松了一口气，轻轻拍着黎诗的后背，目光追随着那个迅速消失的背影，小声嘟囔，“那位先生也太冒失了。”
黎诗没有接话。她捂着依然隐隐作痛的额头，目光盯着那人消失的黑暗街角，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伸手拉了拉索菲亚：“我们走吧。”
俩人又走了一段路。直到索菲亚住的那栋公寓楼在前方隐约可见。
“那我们明天见。”
“好。”
索菲亚笑着轻轻抱了抱她，温暖的体温短暂地驱散了周遭的寒意。她松开手，转身准备推开公寓大门。
“索菲亚！”黎诗忽然脱口叫住她，快步上前握住她的手，“回家后把我刚才说的话好好想一想，或者和你父母谈谈。好吗？”
索菲亚被她突如其来的严肃弄得怔了一下，但看着黎诗眼中流露出的急切和担忧，她最终还是认真地点了点头：“嗯，我会的。”
看着索菲亚的身影消失在公寓门后。黎诗在原地又站了几秒，才缓缓转过身走回家。
挫败感和焦虑像一团湿冷的雾气缠绕着她。她几乎能预见到未来可能降临的风暴，却无法将一个置身其中的姑娘拉走。
黎诗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夜晚清冷的空气，将那些过于沉重的忧思抚平。尽了心意，问了良心，剩下的只能听天由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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