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宁朝承熙十八年,江州城。
三月三,春风拂柳,杏花插满头,江潮生躺在屋顶,闭着眼睛享受随风吹来的花香萦绕鼻端,就连饿得咕咕叫的肚子和身下硌得肋骨疼的瓦片都变得不那么难受了。
他懒洋洋地叹了口气,觉得有太阳晒的日子真美好啊,世间万物,只有太阳是不论贫富,所有人都能平等享受到的。
耳边传来或远或近的小买卖吆喝声,纵然这几年天时不正,中原大地四处传来哪里又遭了灾,或是收成不好的消息,在这个繁华热闹的水路重镇,老百姓的日子还勉强过得去。
“财鱼汤包!老田家财鱼汤包,一咬一口鲜!”
“吴胖子牛肉豆丝,天下一绝!”
“新鲜果子,才出窖——了嘿!”
本就热闹的街市上突然像开了锅一样越发沸腾起来,一个清厉的女声在众多唱歌一般的吆喝声中越众而出震慑四方:“官差拿贼!前面的都让开!”
江潮生眼睛倏然睁开,就地一滚,半个身子蛇一样垂在屋檐下,感兴趣地昂起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首先是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小矮子慌不择路地挤开人群,一路飞奔,不知道撞到了多少人,鸡飞狗跳之际,后面又传来女子的厉声断喝:“小贼!站住!”
“啊呀,抓到了一定挨一顿打,好可怕呀。”江潮生喃喃自语,正要缩回身子再回到屋顶上睡觉,没想到身子探出屋檐太多,此时已经不听使唤,‘哎哟哎哟’地叫着,直直地冲着小巷子掉了下去。
无巧不巧,他坠下的时候,正好是小贼经过,电石火光之间两人恰好撞上,江潮生固然摔得七荤八素,捂着屁股叫唤,小贼更是被当头泰山压顶,眼冒金星地瘫在地上起不来。
江潮生夸张地叫着,眼前突然闪过一道黑影,穿着捕快统一的红裤皂靴,站在那里的气势却威风凛凛犹如天神下凡,粗鲁地命令:“聒噪,闭嘴!”
喻枫一边喝止,一边伸手去抓瘫软在地的小贼,没想到看似无力抵抗的小贼,突然凶相毕露,嗤啦一声,袖子寸寸撕裂,小臂上的铁护手竟然带着无数尖刺,闪着不详的寒光,朝着喻枫伸来的手臂狠狠挥去。
这一下若是击中,必定是血肉横飞,不说周围看热闹的街坊倒吸了一口气,近在咫尺的江潮生吓得紧闭双眼,毫无章法地蹬起了腿:“救命!”
“闭嘴!”喻枫被他叫的耳朵疼,气不打一处来,连鞘握住单刀,灵活刁钻地对准小贼的肘部全力一击,清脆的骨折声响起,小贼怪叫一声,整个身子委顿下去。
眼看小贼再无反抗之力,喻枫才冷笑一声,用鞘尖伸到他衣服里左右一分,挑出一个麻布荷包,打开一看,里面装着碎银子和铜钱,还有一张药方。喻枫嫌恶地呸了一口:“专门在回春堂门口偷人家的救命钱,无耻东西,进牢里蹲着去吧!”
说着,她凤眸一眯,目光不善地看向在一边抱头蹲着的江潮生:“你怎么在这里?”
江潮生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岔开话题:“嘿嘿,喻捕头果然英姿勃发,慧眼如炬,恪尽职守,奋勇擒贼……”
“哼!职责所在,用不着你拍马屁。”喻枫脸色稍缓,这时候后面两个衙役气喘吁吁地赶到,她一挥手,命令下属把抓到的贼带回府衙。
江潮生也想偷偷溜走,却被喻枫叫住,皱着眉上下打量了一下:“你最近……还老实吧?”
“喻捕头!您这是哪里的话!”江潮生无辜地瞪大眼,“小人一向是江州城里安分守法的良民哪!”
喻枫冷笑一声:“游手好闲,以武犯禁,说的就是你们这种人!背地里干的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以为我不知道?最近流民众多,市面不宁,你最好给我把皮子拎紧一点!”
她说得郑重其事,江潮生却嬉皮笑脸:“喻捕头说笑了,我常听茶馆的先生说,如今海清河晏,太平盛世,哪来的什么不宁?您这话可别给纪大人听到。”
喻枫瞪着他,隔空威胁地用手指点了一点,转身刚要走,又回头不耐烦地撂下一句:“刚才那小贼险些撞翻巷子口拉二胡的瞎老头,你去老田家拿两个包子给他,挂我账上。”
“两个怎么够啊?喻捕头你别看瞎老头瘦巴巴的,他很能吃哩!您好人做到底,挂八个怎么样?四个也行啊!”江潮生踮着脚尖,一直看着喻枫的身形消失在人群当中,才失望地叹了口气:“还以为能骗顿饱呢。”
瞎老头,是真的瞎,眼窝凹陷,眼球都被摘了去,脸上沟壑纵横,身体瘦且干巴,老得跟手里的二胡一样,好像随时都会分崩离析。
好像自打江潮生记事起,这个街口就有一个盘腿而坐,咿咿呀呀拉着二胡的老头,风雨无阻,十几年不变。
江潮生用干荷叶托着两个热气腾腾的肉包子,大摇大摆地走到瞎老头跟前,炫耀地往前一递:“是我说好话,喻头儿才请你吃的,一人一个。”
瞎老头眼瞎心不瞎,单手一抓,灵敏地把两个包子都抓在手里,沉默地并在一起咬了一口,摆明是一个都不给江潮生留。
“嘿,你这老头!”江潮生诈骗失败,肚子又饿,索性蹲了下来哀叹,“喻头儿如今也不好骗了,她刚来的时候,还会掏银子赈济你这样的穷人。”
身边钉鞋的皮匠闻言爆笑:“如今这世道,给钱不是救人,是害人。”
这一句,激起了周围人的共情,七嘴八舌地说:“可不是!就刚才那小贼,若是在从前,早有人出来清理门户了!”
小偷这行当,古来有之,江州身处九省通衢要道,不管是本土的贼,还是外来的贼,见了这繁华盛景,都免不了要动点心思,所以早年江州城出了个摘星门,约法三章:不偷贫,不偷贱,不偷救命钱。
像摘星门这样,江湖各行各业自发组织的势力还有不少,有漕运的海龙帮,有走镖的十八局,甚至是赌场青楼等等,原先各自为政,乌烟瘴气,一旦有了联盟,立下行规,竟意外地有了些许循规蹈矩的生机。
而这样的新气象后面,立着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公道堂。
此时再提起公道堂已经是恍如隔世,自然那些规矩也烟消云散,江湖重新变得一团混乱,而混乱的,又何止是江湖。
别的不说,就说城外,烟花三月,本来该是居民赏花拂柳踏青的好时候,现在却挤满了流民的窝棚,随处可见衣不蔽体的小孩子坐在路边,饿得只比死人多了口气。
“我可听说,北郊落凤庄的齐大户家,前些日子遭了匪了。”对面酒馆的棚子下,一个客人小声说。
“还用你听说,官府都贴出告示悬赏线索了。”皮匠抢白了一句,指着前面不远处的十字路口,“现在还贴着呢,哎,小江,你不是最擅走东摸西盘海底?怎么不去发这个财?”
江潮生摸着饿瘪的肚子发呆,不防话题兜到自己,赶紧做出一脸苦相:“皮叔你别害我呀!齐大户可是盐商,家里养着一群保镖,他都能被人灭了门,凶手是我招惹得起的吗?”
“啊呀,这世道!”于是众人又开始摇头叹息,“盗匪横行,大户人家也不安全哪。”
“说起灭门,你们还记不记得十几年前,邓家也是沾了盐。”有人小声说,“还以为……”
“嘘,官府不是说了嘛,邓家恶贯满盈……”
江潮生正竖着耳朵听得出神,突然额角被捣了一下,他猝不及防,一屁股坐在地上,哎哟一声:“谁!谁打我?瞎啊!?”
原来是瞎老头吃完了包子,手往都脏污到看不出原色的衣服上蹭,不小心捣了他一下,面对江潮生的暴跳如雷,瞎老头仿佛没听见,自顾自地操起了弦,凄婉悠长的音调一时盖过了巷子口的小声议论。
江潮生讨了个没趣,又不能跟真瞎子计较,勒了勒裤腰带,气鼓鼓地转身离去。
这里的众人被二胡声一搅合,也忘记了刚才的议论,转而谈论起来:“说个稀罕事,鸿宾楼这个月已经是第三次刷房子了。听说是京里要来一位贵客,人还没到,打前站的已经来了好几拨,横挑鼻子竖挑眼,每次来了都不满意,得重新换家具摆设。”
“真的?那肖老板不是愁得头都秃了?”
最先提起的人一脸得意:“他?且高兴着呢,折腾归折腾,抬着沉甸甸现银子来的,如今这世道,还有什么比得上银子亲?”
就在大街小巷纷纷议论这出手豪阔又挑剔的京中贵客之时,江州最大的当铺金满堂,也迎来了一位娇客。
李掌柜在金满堂干了二十年,练就一双洞察力极强的利眼,但一时之间,竟也看不出来人的身份。
金满堂开张多年,不是没有年轻貌美的姑娘光顾,但这位姑娘尤为不同,她笑容温婉,眉眼柔顺,纤腰犹如江边细柳一般婀娜,整个人又清新像是枝头刚开的一支杏花。
她发髻上插着一柄白玉花钗,温润如凝脂,全无瑕疵,手腕上松松地挂着一串指头大的明珠,即使在白天也散发着微弱的辉光,一看就不是凡品。
李掌柜在自己还没意识到的时候,已经从柜台里走了出来,弯腰施礼:“小姐,请内室看茶。”
此时他心里已经下定决心,不管这位娇客今天拿出来的是什么东西,他都要在权限范围内给她一个最高的价钱。
娇客身后的大眼睛小丫鬟噗嗤一笑,又急忙捂嘴,活泼可爱的样子让人不忍责怪,娇客却板起了脸:“主子面前,你也这么没规矩不成?”
小丫鬟脸色顿变,直直地跪了下去,娇客这才转向李掌柜,和颜悦色地要求:“掌柜的,我确实要去内室看一看,劳烦你带路了。”
李掌柜懵了,但还是乖乖听从,走在前面掀起了门帘。
金满堂能坐到江州第一的当铺,自然不是靠外面高柜台日常收几件平民百姓家的棉衣银钗,富贵之家也有周转不来的时候,挪几箱子用不着的大东西来换现钱是常事,自然没有让贵客在外面跟朝奉仰脖子争价钱的道理,所以内里几间精舍,布置得份外用心,连奉上的茶也是今年头一茬新摘的上好贡茶,用来待客完全不失礼数。
只是今天在这位貌美娇客面前,统统成了不入流,她皱着眉毛,从第一间看到最后一间,末了叹息一声:“这样的地方……”,说着又闻了闻李掌柜亲手端来的茶盏,碰都不碰,嫌弃道:“这云雾茶竟不是峰顶的,全沾了山脚的土腥气,配上井水,越发入不得口了。”
她挥挥手,以主人家的姿态指点:“这间屋子倒还罢了,只用铺上波斯毛毯,字画插屏一律不要,博古架上这些入不得眼的玩意儿也都撤下,若是有不俗的香花,摆上两盆倒是不妨。”
李掌柜勉强从美色当中挣扎出来,脸色微僵:“小姐,我们金满堂开门做生意,可不是过家家闹着玩的。”
他突然后悔了,莫非是哪家娇生惯养的小姐看多了话本子,出来见世面,拿着他做耍?
“小姐,你是来典当东西的不是?”他索性直接挑明,没想到美人儿嫣然一笑,竟一口否认了:“当然不是。”
没等李掌柜这口气缓过来,她又一笑:“我们家从来只有买东西,还没有典当东西的呢。”
李掌柜眼前一黑,幸亏下一刻,眼前突兀出现了一叠银票,他颤抖地伸手接过来,揉揉眼,没错的,全都是山西大同晋宝票号出的全国通兑硬货,面额一千,手指稍微一拈,心里便有了数,足足的两万两。
“这是?”他立刻满脸堆笑,刚直起的腰又弯了下去,“小姐是要淘些什么稀奇的东西么?”
这也常见,天底下没有比当铺的仓库里稀奇东西更多的地方了,尤其是金满堂这种几十年老字号,常有些富贵人家的子弟为了寻好东西,来这里兜一圈,还能拿个比市面低一等的价格,惠而不费。
“你倒是聪明。”娇客夸了一句,盈盈而笑,“这是定金,就不知道掌柜的能不能让我如愿了。”
一说到本职工作,李掌柜的腰又挺直了,自信满满地说:“金满堂若是不能让小姐满意,江州地面上就找不到第二家了,不是我夸口,就是小姐手腕上带的这串明珠,我们仓库里也能找到差不多的。”
“这串?”她抬起手腕,葱根也似的手指轻轻拨弄,手腕莹白如玉,再配上明珠的淡淡辉光,美得简直让人屏住呼吸。
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却让李掌柜瞬间清醒过来:“这不过是过年的时候看我服侍主子精心,老太太随手赏下来的,难得的体面,却算不上什么好东西。”
李掌柜如遭雷击,他百般逢迎的竟然不是个小姐,而是个丫鬟不成?可是这位年轻姑娘貌美如花,眼高于顶,随手就能掏出两万两银票,什么样的主子才能配得上这样的丫鬟?
“这可怎么办?”娇客秀眉微蹙,“金满堂名声在外,我们公子来江州一趟,想着要寻一些稀罕东西回京给老太太祝寿,若是都是这种大路货,可实在拿不出手,平白让人笑话。”
李掌柜简直气血翻涌,恨不得抓着美人儿的肩膀晃一晃:你手上这串明珠价值千金,在金满堂里也是要单独入册,出手阔气的老主顾来了才能一观的好东西,怎么就成了拿不出手的货?
但既然事关金满堂的名声,李掌柜狠下一条心,拍胸脯保证:“姑娘放心,我们金满堂数十年的老底子,只要您划出道儿来,什么样的货我们都能找到。”
“嗯,只要我家公子满意,价钱好说。”娇客又从袖中掏出一张洒花信笺递过来,“这些只是给你打个样儿,照着大差不离,若是找到了,打发人去鸿宾楼禀告一声,我叫香堇,报我的名字就得。”
人如其名,这位香堇姑娘留下一缕香风,转身离去,轻飘飘地撂下嘱咐:“记得房子按我说的布置,不然公子恼了,你这生意也甭做了。”
李掌柜揣着银票和清单,晕晕乎乎陪着她出来的时候,小丫鬟还跪在当地,委屈巴巴地偷偷抬眼看去,香堇走过去,伸出葱指在她额头轻轻一戳,嗔怪道:“走了。”
小丫鬟如遇大赦,赶紧起来,揉着膝盖,在香堇身后娇俏可爱地吐着舌头做了个鬼脸,乖乖地跟着出去了,李掌柜一路恭送,目视两人上了门口的一辆雕花马车。
车夫扬鞭,马车缓缓离去,李掌柜脸上谄媚逢迎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他撩起衣襟,疾步穿过大堂,走入内室,径直走到走廊最后的死角。
不用他动手,厚实的松木墙壁应声而开,露出一道人影,李掌柜躬身递上银票和清单,小声问:“东家,您都听见了?”
“嗯。”被叫做东家的中年男人面色黝黑,身穿蓝布长衫,洗的发白,看起来像个平民百姓,浑然不似开了十几家分店的当铺老板。
他目光锐利如鹰,忽视了银票,只拿起那张清单扫了一眼,花笺上带着香气,萦绕在鼻端,久久不散。
“是金凤瑞麟香的味道,上等贡品。”李掌柜小声解释,“口音也是京里来的,不似有假,这笔生意您看?”
东家沉吟了一会儿,终于点头:“去,试探一下。”
江潮生只觉得自己今天出门是没看黄历,处处碰壁,不但在屋顶晒太阳都会掉下来摔得屁股痛,中午时分他溜到鼎香楼想找好兄弟张发财弄点吃的,不巧被胖厨子发现,给赶了出来。
陆厨子是鼎香楼重金外请的大厨,脾气大,身板壮,瞪着牛眼一手挥舞巨大锅铲呼呼生风:“饭点儿还没到,客人还没上桌呢,要饭的也不看看时候,滚滚滚”
江潮生抱头鼠窜,可怜巴巴地躲在后门的阴影里,听着后厨传来煎炒烹炸的声音,默默地咽口水。
“唉,我本来就是丐帮弟子嘛,要饭是本职工作。”他举目看了一眼,墙角下还蹲着几个蓬头垢面的灾民,不禁发愁,“如今当叫花子也有竞争了啊!”
张发财借着房门的遮掩,偷偷递给他一个粗面窝窝头,小声抱怨:“别提了,现在满大街都是要饭的,我这种正宗丐帮弟子都得进酒楼打杂。”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小眼睛闪着希冀的光:“哥,你不是一身武功吗?现在江州城乱成这样,咱不如也搞个什么帮什么派,你当龙头老大,我给你当副帮主,再叫几个小弟,把住一条街,收些孝敬钱……”
江潮生差点被噎住,看着他憧憬得一脸痴笑,抬手拍了一下:“不行!我将来是要做大侠的,我师父教导过,不能鱼肉百姓。”
“呃,这也不算鱼肉啊,有人来找茬,咱是不是还能保护他们呢?”张发财捂着额头,用眼神示意。
江潮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街上大摇大摆走来了几个大汉,歪戴帽子敞着衣襟,横七竖八地走路,一看就很不好惹。
他一把捂住了张发财的嘴,用力把他往后门里塞:“你可少说点吧。”
说完,他转身就想溜,却听到街心一声夸张的惊呼,随即是猥琐的哄堂大笑:“哎呀,你压到我了,赔钱!”
明晃晃的碰瓷讹诈,周围的路人不但不敢出面阻止,反而赶紧低下头,匆匆小步离开。
为首的大汉嚷嚷着,伸出手要去掀车门帘子,车夫慌忙抬手阻止,却被他揪住胸口,一把就扯了下来,直接丢在地上,身后跟着的大汉一拥而上拳打脚踢。
在车夫的痛呼声中,大汉色眯眯地再度伸手:“小姑娘,别躲着了,下来跟我好好说说,你打算怎么赔……”
帘子掀开,露出香堇和身后的小丫鬟,她沉着脸,扬手扔过一锭官银:“滚!”
被银子当头砸了一下,大汉却看都没看,眼睛都直了,盯着香堇的脸,露出惊艳又恶心的笑容:“姑娘大气!这下我们更要好好攀个交情了。”
“你敢!”香堇怒喝一声,小丫鬟早就吓得脸色煞白,不停地往后缩去,后背碰上车厢才醒悟过来,带着哭腔大声喊:“大胆!你竟然敢当街调戏官眷!”
“官眷?当官的当街压死人,不赔偿就想走?”大汉夸张地喊着,不顾香堇的怒喝,伸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香堇失声尖叫了起来。
就在此时,不知从哪里扔过来一个鞭炮,正好丢在倒在车轮前装死的人肚子上,噼啪一声巨响,吓得他嗖地就站了起来,呀呀怪叫着四下乱蹦。
“官差来了!”有人憋粗了嗓子喊了一声,为首的大汉脸色大变,急忙松开香堇,在车上四面观望,突然指着某处喊了一声:“是你小子!?”
他这一指,墙角晒太阳的几个叫花子都连滚带爬地离开,把江潮生孤零零地暴露出来。
眼看避无可避,江潮生只能装傻地嘿嘿一笑:“朱老大,一向可好啊?”
“好你个江潮生!”被鞭炮炸了的那个倒霉蛋先急了,“上次跟虎头帮讲数,给了你一两安家银子,要上人的时候你跑了,还没找你算账呢,今天又来坏大爷的好事!”
几个人骂骂咧咧挥着拳头就冲了上去,江潮生熟练地矮下身子,捂着头在众人的围堵中躲避着,一边还扯着嗓子喊:“不是我,打死人了,哎哟,哎哟!”
站在车上的大汉脸色阴沉,不知道自己这场戏还要不要唱下去,突然目光一凝,不甘心地吼道:“扎手,扯呼!”
江潮生被雨点般落下的拳头打得晕晕乎乎,正在暗自后悔不该乱管闲事,突然云散雨收,轰地一声,所有人都跑了。
他懵懵地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喻枫暗含恼怒的俏脸,冷冰冰地问:“江潮生,怎么又是你?”
在江潮生赌咒发誓,还有当事人的有力证词之下,喻枫终于相信他是见义勇为,而并非街头互殴,从而免去了一场牢狱之灾。
香堇真诚地感谢了见义勇为的江潮生,拿了一锭银子要塞给他,江潮生碍于喻枫的目光警告,只能摆着手拒绝:“我也没做什么,不敢愧领哩。”
眼看着香堇的马车远去,江潮生觉得身上的伤更痛了,急需找个屋顶,趁着阳光正好再睡一觉,偏偏喻枫叫住了他:“我让你走了吗?”
喻枫抱着单刀,用下巴指了指鸿宾楼的方向:“知道她是谁吗?”
“不知道啊?”江潮生一脸莫名其妙。
“不知道就对了!江州城鱼龙混杂,你这种小虾米少往前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说完喻枫冷哼一声,利落转身离去,江潮生难受地蹲下身,抱着头呻吟:“今天果然没看黄历啊!”
香堇在进入鸿宾楼后院的时候,已经收起了娇美温软的笑容,脸色凝重,甚至有些严肃古板,她踏入二院门口之前头也不回地叮嘱:“把着门,别叫人进来。”
跟着她的大眼睛小丫鬟此刻也不复活泼可爱的模样,吊着眼睛冷冷一笑,从袖中抽出两柄雪亮的短剑,握在手中,颇有些一夫当关万夫莫摧的架势。
进入内院,香堇不由自主放轻了脚步,院子当中摆了一架摇椅,雪白的貂裘裹着一人,羽睫紧闭,正在沉睡,三月午后的阳光已经有些炽烈,照在他雪白俊秀的脸上,给他额外增加了一抹柔和的光辉。
整个人仿若琉璃所制,精致而脆弱,说话大声点都会破碎的美貌。
香堇不敢吭声,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呼吸都放到最轻,但还是惊醒了他,浓密的睫毛微动,露出一双迷蒙的眸子,如梦如幻,眼眸深处却闪着微不可查的锐利寒光。
“是香堇啊。”他轻声说。
香堇急忙上前,扶着他坐了起来:“公子,怎么在当风的地方睡着了?三月的天,春风刺骨,不是闹着玩的。”
叶景行笑着摇摇头:“我许久没有晒到江州的阳光,一时忍不住。”
似是怕香堇继续唠叨,他转移了话题:“你去金满堂,查得如何了?”
提到正事,香堇的脸色更见严肃:“十成里五成把握,金满堂是个江湖道销赃的黑店!现在只等他们拿出在失单上挂了号的宝物,那就是铁打的证据了。”
“证据啊?”叶景行姿态优雅地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说,“证据是给六扇门那帮鹰爪孙看的,我做事,用不着。”
香堇赔笑:“公子说得当然对,可这次到底是判仙笔重现于世的好头彩,总该讨个名正言顺才是。”
“嗯。”叶景行站起身来,他身形高挑清瘦,贵气中带着一股弱不胜衣的风流仪态,说出来的话却暗含森冷的杀意,“也罢,就让我看看,金满堂的仓库里到底藏着什么好东西。”
暮色渐起,倦鸟归巢,喻枫从衙门归家,一路经过江洲城最繁华的所在,看着万花楼一如既往的热闹喧哗,锦灯高悬,如天落星雨,耳边丝竹声嬉笑声不绝于耳,再想想今天巡街看到的饿得面带菜色的流民,她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
突然,喻枫眼睛一眯,刚才有个一晃而过上了楼的人影,怎么看着像江潮生?
她下意识举步要进楼,看见门口龟公谄媚地笑着迎上来,又觉得好没意思,说到底,江潮生只要不作奸犯科,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想罢,她转身离开。
喻枫孤身一人,本来纪知府安排她在府衙后面居住,被她婉言谢绝,声称自己喜爱清净,只在西城坊间金鱼巷寻了一间小院子住下,雇个婆子白日里洗衣洒扫,这时候回去,家里是空无一人的。
她摘下挂锁,推门而入,下一瞬突然腰间单刀出鞘,连砍三刀,狭窄屋内顿时布满了雪亮刀光,如天罗地网,偏偏屋内之人身法灵活,闪展腾挪之下,竟是连一片衣角都没沾到。
“枫儿,是我!”黑暗中传来熟悉的声音,和熟悉的香气,喻枫收刀入鞘,闭起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好香啊,是排骨藕汤!”
桌上的油灯被点亮,一个穿着蓝布长衫的中年男子微笑着站在桌边,指了指桌上的四菜一汤:“这么晚才回来?菜都凉了。”
喻枫斜睨着他,冷哼一声:“不是早说了吗,我这里你少来!被人知道我是金满堂东家的女儿,以后我还怎么当捕头?他们一定会觉得我是靠着钱才升职的。”
“爹想你啦。”中年男子低声说,眼中掠过一抹自己也未察觉的黯然,“下午路过这里,突然心血来潮,就想给你做一顿饭。”
喻枫也不是真的生气,闻言噗嗤一笑,难得露出了小儿女的娇态,迫不及待地拿起扣在菜碟上的大碗,眼睛亮亮地小声惊呼:“藕粉圆子!腊肉炒菜薹!烩三鲜!拆鱼头!爹,你今天是真闲得慌了!”
说完她端碗从钵子里盛了饭,坐下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喻枫忙了一天,饿坏了,话都不说,闷头扒了一碗饭,喻东升也一言未发,只是坐在旁边,慈爱地看着女儿吃得香甜。
“爹。”喻枫吃到第二碗,才腾出嘴来说话,含糊地说,“我今天巡街,看到流民又多了些。”
喻东升颔首:“我最近正在谈一笔生意,若是成了,城外的粥棚又可以多上几处。”
“是今天去金满堂的香车美人?”喻枫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什么来头?”
喻东升眉头微皱,却不欲多说,含糊了过去:“不过是有钱没处花的贵胄子弟。”
“那可未必吧?朱老大是不是你找来试探她们的?”喻枫咬着筷子,小白眼一翻,“我身为捕头,维护一方安宁,你不能为我助力,也别拖我后腿呀!下次遇到拿不定的主顾,宁可生意不做,也别整这些鸡毛事。”
她说得粗俗,喻东升却笑了起来,连连点头:“是,我知道了,听喻捕头的,以后一定谨慎。”
喻枫的神色却慢慢凝重起来,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说:“爹,现在世道乱了,金满堂的生意,我知道也有些见不得光的,是不是——”
“枫儿,咱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吗?”喻东升温和地说,“你有你的志向,想当捕头维持正义,爹不拦你,但爹创下这番家业也不容易,金满堂十三家分店,还有各路兄弟,加起来几百上千人,都指着这盘生意过活,岂是我说不干就能不干的?世道乱归乱,我心里有数。”
看喻枫还要说话,喻东升索性站了起来:“看到你好好吃饭,爹也就放心了,这就回了。”
喻枫放下碗,跟到门边,不知怎么,心里突然轻微一痛,看着父亲消瘦的背影,鬼使神差地冒了一句:“爹,你保重啊。”
“傻孩子。”喻东升回头拍了拍她的肩膀,“爹在店里风吹不着雨淋不到的,你天天在街面上拿贼,你才该小心点。”
喻枫一昂头,手按着腰间单刀慨然发声:“放心!你女儿现在是已经是独当一面的捕头了。”
与此同时,万花楼三楼的单间里,江潮生低眉顺眼地站在桌边,脸上挂着讨好的笑,看着一位姑娘慢条斯理地吃着小馄饨。
“唔。”姑娘吃完了,连汤都喝了个干净,满足地用绢帕擦了擦嘴,笑着说,“还是原来的味道……张大哥也真是的,不拘叫谁送一趟就得了,怎么还麻烦小江哥?”
江潮生急忙哈腰赔笑:“不麻烦不麻烦,发财说怕耽误时间,绉纱馄饨皮坨了不好吃,不能展现他的手艺,阿水姑娘吃得满意就好。”
阿水轻轻一笑,眉目流转之间尽现妩媚风情,声音却低了下来:“我刚在万花楼挂牌的时候,每天夜里出局子回来路过张家面摊,都要吃一碗小馄饨的,唉……一晃七八年过去,面摊早都没了,没想到还能吃上这一口。”
她叹口气,抬眼看着江潮生,目光中一片真挚柔情:“跟他说,以后别送了,你也别再来,万花楼不是什么好地方,你们都是好人,勤勤恳恳攒点钱,找个好姑娘去过自己的日子吧,若是……有下辈子,我也愿意……许了他的。”
阿水说得凄婉,江潮生的面色却古怪起来,搓着手尴尬地说:“阿水姐姐,这招你也别用在我身上啊。”
仿佛变脸一般,阿水噗嗤一笑,又恢复了灿烂明媚的笑容:“讨厌,非要揭穿我,人家应付客人说顺嘴了嘛。”
江潮生觑着她的脸色,心中一动,故意问道:“阿水姐姐,有件事发财不好说,我倒想替他开口。”
阿水吃饱了犯困,无聊地托着下巴,眼皮都不撩一下:“说呗,我看看那胖子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
“阿水姐姐,你屋子里好香啊,不愧叫万花楼。”江潮生恭维道,“发财总觉得自己身上味道大,每次见你都怪不好意思,想问问有什么香可以熏在衣服上,多洗几次都不会变味的?你也知道,他如今挣得不多,那种一洗就掉的可不行!”
“百濯香啊?”阿水想了想,又去柜子里翻了翻,空着手回来,摇摇头,“听老阿姐说过,万花楼从十二三年前就不大用了,这种香也怪讨厌的,除了当红的姑娘,哪个客人愿意沾着一袖子香回去,不怕被家里老婆拧耳朵?”
她说着又笑起来,明眸流转看着江潮生:“回去告诉胖子,有几个钱别瞎折腾,就他在后厨烟熏火燎的,什么香都白搭。”
江潮生慌忙低下头去,阿水银铃般快活的笑声中,他却眼神凝重,好像在琢磨着什么。
新的一天,照样是万里无云,阳光灿烂,而那位鸿宾楼的贵客,终于千呼万唤地出来了,坐着那辆雕梁画栋的马车,缓缓地驶向金满堂。
江洲城里那些无所事事的闲汉混混,是最爱看热闹的,一传十,十传百,等马车驶到金满堂门口的时候,已经塞了半条街,闹闹哄哄地踮着脚,拥挤不堪。
若不是这次驾车的车夫旁边坐了个抱着长剑的短打精壮汉子,三白眼内目光如炬,一看就不好惹,他们怕不是要一哄而上伸手讨要了,不给也得给!
听说这是一掷千金的京里贵客,随手扔点银子铜钱下来,也够他们吃顿饱饭。
“让开!都让开!堵着路作甚!?”喻枫不大放心,一早就带了两名衙役巡街,果不其然看到金满堂门口被堵得水泄不通,她凤眸一眯,用手中刀鞘粗暴地一路敲打过去,有闲汉猝然被打,正好发怒,回头一看是她,膝盖就软了下去,赔笑道:“喻捕头呐!我们只不过来看看热闹,可不敢闹事。”
“再不走,算你们一个寻衅滋事!”喻枫面沉似水,严厉地说。
正说着,江潮生混在人群中鬼鬼祟祟的样子就被她抓了个正着,喻枫一股无名火冒起,越过众人,一把揪住他的后衣领:“江潮生!”
“哎,哎?!”江潮生惊叫一声,没来得及反应已经被喻枫拖死狗一样拖了出去,不由分说地扔给两个衙役,**地下令:“抓起来!”
衙役狞笑着抖动手里的铁链就往江潮生头上套,这一下可是实打实的,周围人群轰地一声散开,顷刻跑得无影无踪。
外面街道发生的小骚动,是没有影响李掌柜的好心情的,他毕恭毕敬把贵客迎进门,只是进门时候偷眼觑了一下,一路就再没敢抬头。
乖乖,这是哪里来的娇贵公子,脸色白得像是吹口气就能化了一样。
香堇看到重新布置过的精舍,也是十分满意,低声恭谨地在叶景行耳边低语:“此处勉强可以坐得,公子先歇一歇。”
这一歇,就由香堇和小丫鬟先上了茶,洗了手,重新换过坐垫,折腾一通之后,叶景行轻声说:“有什么好东西,就都拿出来罢。”
李掌柜在门外听着,慌忙又去检点了一下,把几样凑数的撇开不要,又挑了几样珍品,一件件捧着来给贵公子过目。
但很遗憾,他精心挑选的,对方一律看不上眼,连香堇都发出嗤笑:“掌柜的,我再三叮嘱过,你就拿这些行货来敷衍?我看金满堂也是名不符实,以后你还怎么做生意?关门得了。”
李掌柜看着堆了满地的珍宝,珠光宝气耀人眼,便是放在京里给贵族千金添妆也是一等一的好货色,无奈对方看不上眼,眼看生意做不成,也是急得额头冒汗,正要说话,叶景行一摆手,指了指箱子里一只羊脂白玉雕的狻猊,额头俏色雕出一丛浓密鬃毛,笑着说:“那只倒是有些意思。”
香堇急忙用丝帕垫手,亲自捧过来,叶景行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笑道:“粗蠢了些,只留个头,给高远当剑坠子玩罢。”
李掌柜还没明白,就听见一直抱着剑站在旁边的护卫轻笑一声,上前抓过玉雕,单手一搓一掰,巴掌大的玉雕顷刻化为粉末絮絮而下,只留一个头还在指间:“谢公子的赏。”
这一手轻描淡写,状似无意,实则立威,李掌柜口干舌燥,心跳如鼓,却听到香堇娇笑道:“掌柜的心疼什么?我们又不是不给钱。”
李掌柜到底也经过风雨,飞快收敛心神,点头哈腰:“原来公子喜欢俏色巧雕的玩意儿,我这里正好有一件。”
这次他离开的时间有些长,香堇倒还沉得住气,反而是护卫高远眼珠子乱转,蹲下身用手拨拉了一口箱子里装得满满的珍珠,低声说:“这品相,比王府里的都好!”
香堇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叶景行闭目养神,俊秀的面颊半埋在洁白大毛领里,低声说:“江南富贵,堪比皇家,不是白说的。”
此话一出,一室寂静,直到李掌柜匆匆赶来,一脸如释重负地笑,手里捧着个一尺长的盒子,如玉莹润,又仿佛细细密密缠绕着无数金丝,迈进门槛的时候被阳光一照,反射出无数璀璨光点,一屋子的珠光宝气都被压了下去。
香堇都不禁睁大了双眼惊呼:“金丝砗磲?这可是南海贡品,我只在皇……贵人身边看过一串佛珠儿。”
佛珠才多大,而这里竟然有整整一个盒子这么多!本身的贝壳又该是多么难得的深海庞然巨物?而这样珍贵的佛家七宝,在这里却只能做一个收纳的盒子,其中放置的又该是怎样的宝物?
李掌柜很得意于香堇的识货,脚步都轻快起来,双手捧着送到叶景行面前:“这可是压箱子底的好货,若是公子还不入眼,那今日金满堂就真惭愧得要关门了。”
他的手缓缓拉开盒盖,露出里面一尊白玉观音像,宝相庄严,通体滑润细腻如脂,展露的一瞬间,周围金丝围绕璀璨耀眼的盒子竟都成了陪衬,让所有人的眼里只看得见它。
香堇等人,情不自禁地屏息,怔怔地看着,唯有叶景行表情淡漠,一如往常,伸出手握住了观音像的中部,放到眼前细细观赏。
这块玉料天生一点红,被放在观音眉心处做个朱砂记,浑然天成,衬着观音慈悲的五官,更多添了一分悲天悯人的意境。
李掌柜弯着腰,终于听到叶景行下了决定:“好,就它了。”
大头做成,余下的小生意也做了几件,叶景行吩咐李掌柜包了一斛明珠‘回去串个门帘,夏天用清凉些’,捡了两盒西洋传来的红蓝宝石,又命把字画拿来:“客栈里四面落白的,该挂几幅画补壁。”
字画是当铺里最不缺的,李掌柜揣摩着他的心思,拿了几十卷来展示,叶景行挑挑拣拣,也拿走了十幅。
最终算账,除了开始的定金,又补了七万五千两银子,李掌柜满面春风地接过银票,恭送大客户出门。
叶景行此时又恢复了贵公子的做派,听李掌柜舌绽莲花的恭维一脸厌倦,一言不发,恹恹地上了马车,香堇亲自抱着金丝砗磲盒,出来时对李掌柜说:“今天很好,以后还来光顾你生意呀。”
李掌柜受宠若惊,又是鞠躬又是作揖:“随时恭候,大驾光临。”
香堇回眸一笑,上了车,规规矩矩地坐在车厢一角,马车向前稳稳行驶,外面街道的叫卖声十分热闹,车厢内却寂静无声。
直到叶景行睁开眼睛,说了一句:“吩咐高远,今晚行动。”
香堇低声说:“是……不过,公子,是不是仓促了些?”
叶景行垂头,将一卷古画在自己膝上徐徐展开,这是一副景物图,画的是江边芦苇丛生,孤舟渔翁,水天一色,正是前朝顾大家的《垂钓图》。
他声音喑哑,透着一丝寒意:“我容不得此贼活到明天。”
白皙手指抚过泛黄的画纸,在芦苇丛的位置反复摩挲,若是此时有人凑到跟前细看,就可以看到在芦苇根部的墨迹里,隐藏着一个细小而歪歪扭扭的‘唐’字。
那是他三岁时候在父亲书房习字,一时淘气留下的印记,父亲并未责怪他,而是笑道:“如此也好,这副画便长长久久地留在唐家罢。”
只是,这世间又哪有什么长长久久。
又是忙碌的一天,喻枫疲倦地跨出府衙,只想赶紧回家好好睡一觉,守在禁所门口的衙役却赶上来拦住了她:“喻捕头,今日您抓的那个小贼还关在牢里,是枷是放,给个示下。”
喻枫迷茫地看着他,今日她倒是抓了三个贼,俱是人赃并获,哪里还需要什么示下?
不好!她猛醒过来,上午她拿江潮生做筏子杀鸡儆猴,本来想中午就放他出来,结果太忙给忘记了。
江潮生被推出禁所的时候,喻枫还站在府衙门口,她一身捕头的青衣长衫,腰上挎着单刀,裤腿紧束在皂靴里,身形挺拔如修竹,正在沉思着什么,秀丽面容被头顶的大红灯笼一罩,竟有几分肃杀之意。
“喻捕头。”江潮生本打算偷偷贴着墙溜走,喻枫警觉地凤眸一眯,已经看了过来,他心里叫苦,只能上前弯腰打招呼。
喻枫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是我疏忽忘了你,让你在牢里待到这时候,对不住。”
“没有没有。”江潮生的腰又弯下去了几分,连连摆手,“常听朝廷的大贵人们说什么,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江洲城人人都知道喻捕头忠于职守,嫉恶如仇,我还有什么可说的?抓也好,放也好,都是您老人家的恩典哩。”
喻枫觉得他阴阳怪气,但也不欲再说,随手一挥,江潮生如蒙大赦,越过她身边就要溜走。
不知什么原因,喻枫心里一动,又叫住了他:“江潮生!”
江潮生尴尬地停住脚步,转过身来,讨好地笑:“喻捕头还有何吩咐?”
此时府衙门前的空地上空空荡荡,只有他们两人,头顶的大红灯笼随风摇摆,映照着牌匾上庄严的府衙二字,也映着他们两人的身影。
“江水汤汤,潮生万物,或为鱼鳖,或为虾蟹,或为田螺河蚌,没有人能保证一定化龙飞天,但起码……不要让自己变成一坨臭河泥。”
喻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但她还是说了。
而江潮生在灯光之下的脸突然变得十分陌生,眼神悲伤凝重,像是透过她在看什么遥远的过去。
那一刻,他不是江洲城里的小混混江潮生,而像是沉在江中的一抹冤魂。
喻枫眨眨眼,怀疑自己看错了,因为江潮生再度恢复了惫懒滑头的模样,无赖地笑着:“喻捕头,天地造物总是有定数的,如果有人生来就是一坨臭河泥,那想必也没有别的命。”
说完,他转身,一瘸一拐地消失在夜色里。
这一夜,注定是不平静的,二更天的时候,淅淅沥沥竟然下起了雨,雨势不大,细细密密的将江洲城织在一张湿润的网中。
今日发了一注大财,又有多少用钱的去处,喻东升在书房里忙到现在,入夜时分添满的灯油都烧剩了个底,他放下笔,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雨水犹如丝线缠绵不绝,将院子里的石板洗得发亮,不由得捻须微笑:“总算下雨了,灾情好歹有了盼头。”
一阵风吹来,他的微笑凝固在脸上:有什么不对劲。
这份安静……仿佛拱卫着金满堂腹地的七八个套院里的人,都在同一时刻睡着了。
似是夜风吹动了他摊在书桌上的账册,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喻东升很久都没有尝过如芒在背的感觉,他不动声色地调匀了呼吸,右手已经暗暗深入袖中,握住了一柄缠绕在小臂上,从来不曾离身的软剑。
“不速之客,半夜闯入,这不大合规矩吧?”
喻东升肃然转身,锐利目光射向自己刚离开的地方,果然,有个黑衣人无声无息地站在书桌边,低头看着桌上的账册。
“都是江湖道上的人,求财?还是寻仇?”喻东升谨慎地站在原地,考量着是上前激斗还是赶紧以背撞破窗户逃至院中,他精心经营金满堂多年,不是没有过被人找上门来的经历,只是本能告诉他,这个黑衣人深不可测,绝非他素日接触过的江湖人士可比。
想到这里,喻东升决定认怂,他双手一拱:“若是求财,我这里倾其所有相赠,绝无二话。”
但若是寻仇,喻东升自忖他在江湖上是个财神爷,也不会跟谁有血海深仇啊。
黑衣人淡淡地问:“你认得这个吗?”
说着,他举起了右手,纤长手指在灯火下白皙如玉,指间握着一件物事,长一尺七分,一头如枣核般,通体黑色,内里却又遍布金沙,辗转在白玉一般的指间,越发显得有一种奇诡的华丽。
顷刻之间,喻东升认了出来:判仙笔!江湖势力又怕又敬,鼎鼎大名的判仙笔!公道堂的判仙笔!
只是公道堂不是十五年前随着唐无双被明正典刑,枭首示众而一夜之间烟消云散了吗?这支笔又怎么会突然出现……
而且是出现在自己面前?
喻东升咽了口唾沫,声音沙哑地问:“判仙笔,重要的不是这支笔,而是执笔的人,公道堂已经没了,不是你随便拿支笔就可以出来招摇撞骗的。”
此时他竟然有些忘记了黑衣人带给他的压迫,反而升起一股莫名的愤怒,判仙笔对于江湖而言已经变成了传说,但唐无双已经死了!若是他活着,公道堂还在……
如今只留下一支笔,又有什么用。
喻东升盯着黑衣人,发现对方戴着个面具,不由微微一笑:“怎么,你敢拿着判仙笔出来冒名顶替,却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吗?”
黑衣人毫不动容,歪了歪头,轻声说:“天公地道,令出无双,判仙笔已至面前,你还觉得自己无辜?”
“当然!”喻东升冷笑,“喻某人行善事,做好人,金满堂十三家分店,二十年历史,从来没有过压榨百姓财物之举,俯仰天地,无愧于心。绝无被判仙笔决断生死的可能,今天就算是公道堂龙头老大唐无双亲自来了,我也敢跟他当面辩驳!”
黑衣人点了点头:“我知道,你还常年修桥补路,施米舍粥,就说这次旱灾赈济流民,你在其中也出力不少,谁提起喻员外来不说一声大善人。”
他平静地抬头,黑眸透过面具上的孔洞,冰冷地看向他:“只是你当真问心无愧吗?”
细密的春雨被风吹入窗棂,打在喻东升的后背上,不知道是雨还是汗,他觉得自己全身濡湿僵冷,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一个字。
“世人都知齐之峰事母最孝,其母信佛,家中大小佛像数不胜数,曾夸口说连皇宫里太后供的玉座金佛都不如他家的贵重……”黑衣人意义不明地一笑,又转了话题,“但没有人知道,齐之峰原名海虾米,是海龙帮邓老大的七徒弟,邓家覆灭之后,他带着兄弟摇身一变,成了贩盐的齐大户,所谓信佛不过是早年做的船上生意,风云变幻莫测非人力可争,只能求菩萨给条生路罢了。”
黑衣人停了下来,甚至是彬彬有礼地问:“可对?”
“不……我不懂,齐之峰,齐大户不是之前被灭门了吗?”喻东升喃喃地说。
“江湖规矩,祸不及妻儿,求财罢了,为什么要灭人家满门呢?”黑衣人叹息道,“就算齐大户的妻妾儿女该死,那些奴仆家丁丫鬟……又有何辜?”
喻东升突然嘶声吼了起来:“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你不会以为齐大户是我派人杀的吧?我打开门做生意,有人拿东西来当,我难道还能往外推?我怎么知道它是不是赃物?!”
“你知道。”黑衣人低下头,手指翻过桌上的账册,“喻东升,你骗得了别人,骗得过自己吗?”
又一阵风吹来,雨越发大了,打在瓦片上叮当作响,正是个杀人的好天气。
喻东升无力地辩驳:“天底下的当铺收些来历不明的东西,也是常事,何况我本来就是江湖中人,纵马四海,结交一票好友兄弟,后来我开了当铺……我承认我的确知赃销赃,可是我跟他们不是一伙儿的!更没有指使他们杀人越货,他们拿东西来,我收,就是这么简单!我挣钱不是为了自己花天酒地!而是这世道……太难了,忠心耿耿跟我的兄弟,我讲义气,要养他全家,这笔钱从哪儿来?是!我知道这些钱亏心,所以我大把大把地施舍出去,没有一分钱用在自己吃喝玩乐身上!”
黑衣人沉默了,目光落在他洗得发白的蓝衫上,堂堂大东家,半夜在书房盘账的时候,只点了一盏油灯,连多支蜡烛都舍不得,喻东升说的话倒是没错,只是……
“唐无双是怎么死的,你还记得吗?。”黑衣人轻声说。
喻东升不解地看着他:“当然记得,十五年前被朝廷枭首示众,江湖传言是公道堂里出了叛徒。”
“传言……不可尽信。”黑衣人下一句让喻东升脸色大变,“但唐家的《垂钓图》确实实实在你手里。”
喻东升眼睛瞪大,电石火光之间反映过来,指着他怪叫:“你!你就是白天……”
不等他说完,黑衣人手中判仙笔一旋,冷酷杀气扑面而来,“凭这一点,你就该死!”
无边花雨,漫天而下,窗外雨势更急,仿佛捅破了天,要把积攒了两个季节的水一股脑儿地倾泻而下。
而鲜血,也在地面慢慢地弥散开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