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清晨,本来该是非常怡人的天气,江洲城里却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出来过早的人们交头接耳,互相使着眼色交流自己得到的消息:“死了人,血都流到门外了。”
“一大早仵作就去了,我亲眼看见的。”
“衙役们把金满堂给封了……我就说开当铺的都不是什么好人吧?”
他这话得到了众人的嘘声,纷纷开口谴责:“金满堂不是那种敲骨吸髓的黑心当铺!就说今年,这里的流民哪个没吃过金满堂舍的粥!”
他们正在议论,就看到喻枫的身影,她平日在街面上抓贼都很少施展轻功,此时却不管不顾,踩着街边的屋顶飞奔而过,衣袂一闪,人已经不见。
“才看到相捕头过去,喻捕头也去了啊,这案子小不了!”众人惊疑不定。
喻枫对于下面的议论,完全没听见,她脸色惨白,一路狂奔,到了熟悉的街道,看到门口执刀守卫的衙役,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摔到地上。
不会的……一定是别的案子,被杀的是其他人……也许是失盗……
喻枫不停地安慰自己,落地一抖衣襟,就要直冲进去。
“喻捕头!”出乎意料,两名站门口的衙役伸手拦住了她,“案发重地,不得进入。”
“让开!你们看清楚我是谁!”喻枫怒火中烧,**地就要往里闯,两名衙役被拨开又冲了回来,死死地挡在她前面:“小的们得了钧令,不能放您进去。”
喻枫已经看到了他们身后院子里的血迹,隐隐约约廊下还有被白布遮盖的人体,她不敢多想,咬着牙呛啷一声抽出单刀:“我看看谁敢拦我!”
“是……是相捕头下的令。”衙役懵了,结巴着说,“他特地交代您不能进。”
“我是捕头!地面上出了案子,我为什么不能进!?”喻枫咆哮着,拿刀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你们再拦一下试试!”
她举刀就要往里冲,衙役惊呼一声,左右分开,喻枫身形一晃,已经到了院子中间,瞬间瞪大了双眼。
廊下竟然不止一具尸体,放眼望去,足有四五具,还有衙役在从里面往外抬。
外院如此,那内院……
喻枫刚要往二门上冲,一个高大身影挡在了她面前,面容严肃,眼神凝重,喻枫本能地拱手施礼:“相捕头!”
江州府衙总捕头相不凡,四十开外的年纪,平素沉默寡言,仿佛除了抓贼破案之外没有什么能让他分心的事物,此时他挡在前面,看向喻枫的眼神里少有地带上了一丝同情。
这让喻枫很不舒服,她昂着头,直接要求:“相捕头,我要进去。”
“喻枫,你……不进为好。”
“我既然当了捕快,查案就是我的职责,当年你说过把我和其他捕快一视同仁的!我喻枫自问这几年也从无懈怠,不至于要相捕头你另外照顾!”
喻枫自己都没意识到,她的眼睛已经被怒火烧红,若是相不凡再不让开,她的刀只怕下一秒就要劈过去。
相不凡深深叹气,压低声音说:“这案子……你得回避。”
“凭什么!”喻枫刚问出这一句,突然想到什么,脸色惨变,颤抖着声音问,“我爹……死了?你们知道喻东升就是我爹?”
相不凡再度叹气,此时从内院走出府衙的李师爷,只看了一眼,就明白当前情势,走过来微微挡住了内院中人的角度,低声说:“你是喻东升的女儿,从你刚入职的那一天,我们就知道。”
“你们……都知道?”喻枫此时被打击得开始六神无主,她喃喃自语,“可从来没有人当面说起过……”
“世人皆有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只要不妨碍他人,大家装个糊涂混过去也就是了。但此案非同小可,你是死者直系血亲,大宁律铁板直书,查案过程必须回避,我们不能知法犯法。”李师爷耐心地解释。
喻枫涣散的眼神重新坚定起来,她咬着牙说:“那作为死者的女儿,我进去看我爹最后一眼,这总是可以的吧?”
“喻捕头,你……唉。”李师爷无奈地叹气,相不凡却低声说:“我劝你不要暴露身份,否则,作为金满堂的继承人,你马上面临的麻烦还要多。”
喻枫愕然抬头:“什么意思?”
相不凡的声音冷硬:“现场留下了一篇判词,说金满堂勾结贼盗,杀人越货,暗地销赃,这一笔黑钱的来路……就已经是夷三族的罪名了。”
鸿宾楼的后舍小院弥漫着汤药的味道,听说是那位贵公子昨天出门扑了风,身上大不自在,一大清早就出去请了大夫,开方抓药,忙个不停,前面客栈的伙计一边擦门一边感慨:“真是富贵得都没边了,吹个风也要请医吃药的。”
说是生病,倒并不假,明明是暮春天气,房里却关门闭户,叶景行倚在榻上,一条雪白羊绒织毯盖着双腿,白皙脸颊上浮现一抹病态的嫣红,他轻轻咳嗽着,一副病弱的样子,说出来的话却寒意森森:“为什么胡乱杀人?”
高远笔直地跪在地上,头跟葱一样昂的高高的:“属下奉命总揽外围,看那几个人似有所觉,不杀怕坏了公子的大事!”
叶景行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又看向站在一边的香堇,香堇眉毛一挑,全然没了人前的娇怯模样:“放屁!外院的人我都用迷香迷晕了,哪里会爬起来坏事?你是暗指我办事不力?”
她压着声音,言语却激烈,又赶紧向叶景行辩白:“公子,这是咱们早就制定好的计划,我不放心,还特地加重了药量,不信你问陶陶,我们赶去的时候,高远这王八蛋都要跑到屋子里杀人呢!”
高远吊起眼睛,不屑地看着她:“陶陶那个小丫头和你好得跟亲姊妹似的,她自然向着你说话。”
香堇还要开口,叶景行袖子一拂,桌面上的茶盏扫落地面,摔得粉碎,这下两人都不吭声了,双双低头,齐声说:“是奴婢(属下)的错,公子莫要动气。”
“我在内院斥责喻东升勾结匪盗滥杀无辜,你们倒好,在外院大开杀戒。”叶景行冷笑着问,“是嫌事情闹得不够大?还是觉得判仙笔要以杀人才能立威?”
高远低着头恭敬地说:“公子,属下一直在王爷身边做事,讲的就是个滴水不漏,宁可错杀一千,不可错放一个,公子心地善良,属下却不能不考虑周全,务必保证公子无事,故而听见些许风吹草动便擅自动了手,属下领罚,却不后悔。”
他偷偷抬眼觑着叶景行的脸上,小声说:“这也是王爷的意思,宁可事情不顺利,也不能有丝毫让公子暴露身份的风险,王爷心中一直有个遗憾,公子是知道的。”
叶景行垂下睫毛,一动不动,俊美的面孔犹如雕塑,心里被强行压制的悲伤凄绝又绵绵密密地翻了上来,啃咬着他的四肢百骸。
如果……当年父亲的身份不暴露,内奸没有追到唐家庄,他至少可以保住唐小江这个唯一的朋友吧。
“罢了。”他挥挥手,“下不为例。”
高远咧嘴一笑,从地上爬起来,又对着香堇得意地补了一句:“要我说,行大事者不拘小节,金满堂内外套院住的都是些打手护卫,哪有什么无辜不无辜的,就不该妇人之仁才是。”
香堇冷笑着把手伸入袖中,高远惊觉,退步向后一下蹦到门边,正好门口陶陶恭声禀报:“公子,府衙来人了。”
高远急忙把门推开,一阵风吹来,叶景行不适地偏过头去,咳嗽了起来,香堇急忙趋前伺候,又是拿漱盂又是端茶杯。
门口出现一个高大身影,锐利目光顷刻之间扫遍室内,又转到榻上斜倚的叶景行身上,沉声说:“在下江州府总捕头相不凡,见过这位……”
他有意停顿了一下,香堇接到了叶景行的眼神示意,转身敛袖一礼,笑着说:“原来是相捕头,我家公子姓叶。”
说到这里,她也停住了,意味深长地一笑,曲起手指数了数:“相大人,承熙九年,您在三法司衙门任职的时候,没准还见过我们公子呢。”
相捕头向前的步伐顿了一顿,来之前他得知这是位京城来的贵公子,但是没想到……叶,可是国姓。
“香堇,莫要顽笑,相捕头是公门中人,想必是有要事才上门,不是与我来叙旧的。”叶景行把手帕从嘴上挪开,随意扔到榻下,微一点头:“请直言无妨。”
被问到脸上了,相不凡只能开口:“叶公子,昨天可去过金满堂?”
叶景行睁大眼睛,无辜又困惑地点头:“去过,买了几样玩意。”
也许是相不凡的脸色太沉重,叶景行后知后觉地问:“难道……那个老板卖给我的是贼赃?现在失主找来了?香堇!快把东西都拿出来,给相捕头过目!”
他说得急,又呛咳起来,香堇哎哎地答应着,一下要去拿东西,一下又赶上来替他顺气,忙的陀螺一般,这时候陶陶又端着汤药走进来:“公子,趁热喝药罢。”
香堇忙中还不忘回头看着相不凡,多少带了点嗔怒:“相捕头,我们公子身份何其贵重,什么要紧的案子,还敢直通通地问到我们公子面前?若在京里,你怕是连门都进不来,行了,你且回吧,这里没工夫招待你。”
相不凡冷眼旁观,心想,这场病,还真是病得巧了,任谁也不能把这位病弱贵公子和半夜杀人的凶手联系起来。
江潮生昨天是在鼎香楼的后厨灶火边窝了一夜的,外面下雨,他又不想去破庙里跟流民抢地盘,好在还有个兄弟张发财开后门把他偷偷放进来。
鼎香楼不做早市,他本来可以舒舒服服地煨着灶火睡到中午,却在巳时就被张发财疯狂摇醒:“小江哥!死人了!金满堂的东家被人杀了。”
江潮生一骨碌翻身,瞪着眼睛四下乱看:“谁?谁死了?快跑啊还等啥!”
张发财哭笑不得地一巴掌拍醒他:“是金满堂,好家伙!官爷们把整条街都封了,正从里面往外抬尸体呢,听说至少死了这个数!”
他把手掌翻来又翻过去,江潮生打着哈欠又想往地下躺:“世道乱啊,前阵子是齐大户,今天轮到金满堂,再闹灾下去,土匪都要比良民多了。”
“不是土匪!土匪哪能进城来杀人。”张发财神神秘秘地说,“是判仙笔,公道堂的判仙笔!”
他兴奋得眼睛放光,滔滔不绝地说:“你听说过公道堂吗?你是丐帮弟子应该知道的,我小时候,跟着我爹开面摊,有时候客人们就会提起公道堂,说在当时的江湖道上赫赫有名,来无影,去无踪,但谁要是做了亏心事,公道堂必定会为冤屈的人讨回公道。”、
“呵呵。”江潮生发出干笑。
“哎呀你不信吗?我可听说了,公道堂的龙头老大有一杆判仙笔,善使十三式雨花笔法,犹如天罗地网,无人能逃!若是遇到有人不服他的判决,他就卷起袖子,好好跟人讲一讲道理。”
张发财的胖脸上洋溢着欢乐,仿佛他现在不是一个油腻后厨的学徒,而是已经身在江湖,正跟着公道堂行侠仗义,好不神气。
“可是,他还是死了啊。”江潮生喃喃地说。
张发财没听清,刚要凑近问,后脑上就被狠狠拍了一巴掌,惊慌回头,不出意外地看见陆大厨凶相毕露,一手抄着沉重的铁锅,另一只宽厚的巴掌虎虎生风地又扇了下来:“一天到晚不做事!在这里嚼蛆!好哇,还带着外人进后厨?滚出去!不然剁了手脚用大锅煮做猪食!”
江潮生瞬间反应过来,很没义气地脚底抹油沿着墙边就溜了出去,只留下张发财捂着头在原地求饶。
公道堂,判仙笔,这两个已经消失了十五年的名字再度被人提起,一时间江洲城的大街小巷,遇到的人好像都突然想起了从前,七嘴八舌地开始议论自己记忆里的公道堂。
甚至街边茶馆说书的先生,都立刻抛掉了《三国》《水浒》,拍着惊堂木讲得口沫横飞:“那西南王家堡遗孤举着血衣,跪在武林盟主身前,哀哀求告,说不尽的悲惨,全场英雄鸦雀无声,此时却听盟主一声长叹,说‘一入江湖,腥风血雨,技不如人便该认赌服输,你若要替全家报仇,我可收你为徒,尽心教授,待你一身武功练成,多少冤屈自己去讨还,至于你们之间的恩怨我却是不能插手偏帮的。’,诸位!那遗孤年方七岁,身体孱弱,怎能对抗如日中天的鹰爪门?眼看无望,竟至昏倒在地口吐鲜血,此时鹰爪门瓢把子刘老鹰猖狂至极,站起身来哈哈大笑,却不料此时一声断喝,只见有人手执一杆流光溢彩的黑金笔越众而出,正是十八岁的唐无双……”
江潮生越走,脚步越沉重,他不明白,是谁旧事重提,又是谁杀了金满堂的东家,还要栽赃给一个早已经死了的人?
他看着面带兴奋议论纷纷的众人,心里只觉得疲倦,唐无双死了,他的头被砍下来挂在旗杆上示众,是江洲城所有人都知道的事。
为什么人死了还不能安生,还要被翻出来津津有味地反复议论?
等走到十字路口的时候,他实在走不动了,干脆将身一滚,找了个墙角窝着,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前方的天空。
那是从前唐无双的头挂着的地方。
太阳暖洋洋地晒在身上,旁边的瞎老头照旧拉着破胡琴,咿咿呀呀的,江潮生困倦地眯起眼睛,劝自己,睡吧,睡着了就没事了。
突然,横空一脚不轻不重地踢在他腿上,江潮生闭着眼睛没好气地嘟囔:“这地是你的?占你窝了?”
“江潮生。”喻枫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江潮生心下一紧,一骨碌就爬了起来,脸上挂着熟悉的讨好笑容:“原来是喻捕头……”
喻枫肃着一张脸站在他面前,和早晨相比她现在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只有眼尾还有淡淡的一抹红,她盯着江潮生看,直到把后者看毛了,才一摆头:“跟我走。”
“啊?”江潮生苦着脸,却也不敢反驳,只能一边摸着肚子一边跟在后面,“走就走罢,连包子都没一个的啊?”
他也就是顺嘴说点牙碜话,没想到喻枫站住了,认真地打量了他一下:“只要你听我的,包子管够。”
“完了。”江潮生小声嘀咕,“感觉像是断头饭啊!”
老田家财鱼汤包,乃是选取头天现打上来的大黑鱼,鱼肉剁成茸,猪肉三肥七瘦,用力搅打上劲,中间分三次加入鱼头鱼尾熬成的浓汤,包子皮用的是上好白面,捏十八褶,咬开个小口,轻轻一吸,汤汁鲜得眉毛都要掉下来,再连皮带馅地把鲜香丰腴的包子吞吃入腹,光是这么想想,江潮生的口水就要流下来,挨饿的时候经常发誓,如果让他敞开吃,他能吃整整一大笼!
但如今,他手里的干荷叶上还剩下三个包子,他却怎么也塞不进去了,看着包子已经失去了刚出笼时候的雪白暄软热气腾腾,心里直叫可惜。
“吃不下了?”喻枫冷眼瞧着他问。
江潮生费力地打了个嗝儿,破罐破摔地说:“喻捕头,你让我死个明白吧。”
“看见了吗?”喻枫和他站在巷子的拐弯处,往前就是鸿宾楼的后门,和前面客栈敞开大门迎客做生意的热闹不同,这里幽静得很,只有一扇小门出入。
“小院里面住着个公子,带了一大一小两个丫鬟,还有个护卫,因为涉案,暂时不能离开江州,所以他急着找几个人使唤。”喻枫冷静地分析,“我会去找牙婆帮忙,把你卖进去。”
她回头看了江潮生一眼,补充:“放心,我给你造个假身份。”
“啊?”江潮生呆滞地指着自己,“你要我去当线人?”
他顿时觉得包子不香了,连连摇头:“喻捕头!这不是闹着玩的,我胆小又懒,脑子也不机灵,我去当线人,不是坏了你的正事吗?”
他转身就要溜,被喻枫揪住后衣领给拽回来:“没要你去送死!你只要替我盯住那个人,看他平时都做什么,和什么人来往,绝对没有风险。”
“那人家也不一定看得上我啊。”江潮生叫苦连天,“你不会是想牙婆只卖我一个,让他没得选吧?那是个人都会怀疑啦!”
喻枫定定地看着他,正当江潮生以为她改主意的时候,她低声说:“你不是英雄救美过吗,跟丫鬟姐姐说点好话?”
江潮生脑子一热,脱口而出:“喻捕头,算我求你了,五年前我是真不知道你扮女装是为了钓那个六省通缉的采花贼……”
他想说自己当时冲出去是一腔正义,虽然惊动采花贼差点坏了事,但最后人不还是抓住了吗,喻枫为何每次提起来就像是自己欠了她多少钱似的。
话一出口,江潮生恨不得自己打自己耳光:什么叫扮女装!喻枫本来就是女的!
他提心吊胆地看着喻枫,生怕她又大发雷霆,出乎意料,喻枫脸色阴沉,并没发火,但是语气更加坚定:“就是你了,你有什么条件,现在可以提。”
“不是钱的问题!”喻枫越固执,江潮生越害怕,他拼命摇头,“我是一条贱命,但也怕死啊!你喻捕头是官府的人,一声令下,街面上愿意出人出力,帮你盯梢的人多了去了,都比我有用!你再要肯出钱就更好了,什么虎头帮,飞鱼帮,还有红花会……我都能替你联系到!”
“没有别人了,江潮生。”喻枫平静地打断他的滔滔不绝,“只有你能帮我。”
她面无表情,但不知道是哪一点打在江潮生的心上,让他嗫嚅着岔开话题:“怎么?官府现在连线人的银子都欠啊?”
喻枫二话不说,从袖子里掏出二两银子丢给他:“这个人昨天去过金满堂,夜里金满堂就遭了劫掠,相捕头已经去问过话了,他说这个人和案子没关系,我不信。”
“也就是说,我不是给官府当线人,是给你当线人?出事了连个名分都没有,死了白死?”江潮生第一次觉得银子烫手,捏在指间想还给喻枫,又舍不得,银子哎,白花花的银子,他都有十几年没摸过了。
“我不会让你死的。”喻枫冷着脸说,“还有,要是连通风报信你都能给搞砸了,那你就真是一坨臭河泥,死了也不可惜!”
就在外面关于金满堂惨案的议论甚嚣尘上,已经谣言到金满堂仓库十万两黄金被一夜搬空的时候,叶景行正把得来的银票装匣,郑重地交给高远:“这里面一共四十八万六千两银票,你通过可靠的渠道回京,务必亲自交到义父手里。”
高远一手执剑,一手掂了掂银票匣子,不大满意地说:“金满堂勾结贼匪,一进一出的,跟无本生意也没什么差别,居然只搜出来这点?连五十万两都没有,公子,你说那老东西是不是还有额外的私密库房没被发现?”
叶景行挥笔写信,淡淡地说:“其实就连这些我们也不该拿,判仙笔出世为的是惩恶锄奸,不是为了发财,这些赃款理应留着等官府来查收入库。”
“这些银票交到王爷手里跟充公也没分别哩!”高远一听,生怕叶景行改变主意,立刻把匣子揣怀里,“外面人都认定,公道堂本身就是为了不让朝廷干涉江湖之事,自己出面清理门户才横空出世的,是江湖人自己的事。咱们要是摆出跟官府有牵扯的样子,谁不说一句公道堂是朝廷的走狗,那王爷和公子所谋的大事不就泄露了嘛!”
叶景行停了笔,黑眸清凌凌地看过来,高远作势跪下:“属下失言,请公子降罪。”
“行了,去办事吧,把香堇叫进来。”
高远松了口气,赶紧提醒:“香堇去牙行了,这丫头也真是的,不就买几个人?去了这般时候不见回来。”
正说着,隔着门听到院子外有脚步声,高远警惕地抓紧长剑,叶景行却继续洋洋洒洒地写着信,头都不抬:“是香堇,带了两个人……咦,奇怪。”
叶景行的笔顿了一顿:“一个脚步虚浮下盘不稳,另一个虽然听起来脚步凌乱,但实际好像是有功夫在身上的。”
高远吊起眼笑了笑:“香堇素来谨慎,难道要阴沟里翻船?她不会把什么匪盗的内应给带来了吧?”
此时的香堇下了马车,挥手让两人跟着自己,跨入小院的时候还在叮嘱:“你们只在外院伺候,万万不可进屋,我们公子身份贵重,身边用的都是知根知底的家生子,若在京里,就你们这样买来的外人,十年八年也休想进院子里伺候呢。”
她轻叹一声,眉尖凝起轻愁:“本打算逛一逛就回京了,谁知道又被不讲理的官爷给绊住,真是委屈了公子要羁留于客途。”
她说着又愤愤不平起来:“公子心善,不愿意为难知府,否则两指宽的纸条子送过去,知府怕不要亲自过来送行!”
江潮生低着头,谨慎地打量着小院,这是鸿宾楼的精舍,一向只招待贵客,此番被整修得更加雅致讲究,中间铺的青石板地面用清水擦得簇新水亮,墙边新栽了几从翠绿修竹,又一溜摆着紫砂的花盆,姹紫嫣红开得好不热闹,迎面三间正房新换了银红窗纱,锦缎的门帘被微风拂过,轻轻撩起下摆,飘出屋内淡淡的幽香,一个大眼睛小丫鬟坐在厢房廊下的美人榻上做着针线,看见他们进来,欢叫一声起身相迎:“香堇姐姐回来了——”
陶陶故意掐出的声调卡在喉咙里,看着香堇背后新买的仆役有些不知所措:一个是十四五岁半大小子,黑黑瘦瘦的倒也寻常,另一个……
她看着江潮生狼狈的样子,鼻青脸肿,额头上还肿了个大包,衣服本来就破旧,又被撕得更烂,还沾着灰土,比街边的流民还要凄惨些。
她不敢相信地看着香堇询问:这总不会是你打的吧?
香堇丢给她一个眼神,指了指地面:“你们站在这里等着。”
说完她袅袅婷婷走入屋内,陶陶一边给她打帘子一边还忍不住回头看,江潮生本来想趁着掀帘子的工夫偷看的,被迫只能低头装老实,只惊鸿一瞥地看见从轻纱屏风一角露出的白色衣袂。
却不知在帘子掀起的一瞬间,叶景行若有所思地抬起眼看向了屋外,透过屏风正把他凄惨的样子收入眼底。
“公子,人买回来了,俱是身家清白,有店铺联保的。”香堇声音清脆地禀告。
高远早凑在窗前看了个分明,低声问:“那小子什么来头?”
“正要向公子回明,上次奴婢出门遇到流氓拦路,幸得一位义士为了我解围,今日又遇到他被上次那伙流民追打泄愤,说是坏了他们的好事,见一次打一次,奴婢于心不忍,想着这其中到底和奴婢有些缘故,就自作主张买了下来,个中缘由,不敢欺瞒公子。”
高远无声而夸张地做出捧腹大笑的姿势,香堇狠狠瞪了他一眼,他收了势,把声音压到极低地奚落:“这么明显的局,我不信你看不出来。”
香堇嘴唇不动,也用极低的声音回答:“人家费心做局,我若不接着,也太不给面子了,与其等后面又塞人进来,还不如买这个蠢到挂相的。”
叶景行落下了家信的最后一笔,放到一边晾干,淡淡地说:“既然来了,就好好调教。”
说是好好调教,其实也就是香堇说了两句要勤快伶俐听使唤,再三叮嘱不可进入屋内,然后小手一挥,叫他们去前面鸿宾楼开了房间洗澡换衣服,整束一新之后还有顿饱饭。
“妈呀,这也太好吃了!我生下来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江潮生明明上午还揣了一肚子包子吃到打嗝,现在也不得不做出痛哭流涕感恩戴德的样子。
那个黑黑瘦瘦的小子自称叫长寿,也是埋头狠命扒饭,三碗之后才放下,脸上沾着饭粒憨憨地笑:“俺也一样。”
连鸿宾楼的肖掌柜听到两人如此能吃都过来看稀罕,听到这话,不知道触动了那根弦,面露悲悯,叹息着挨个摸了摸两人的头:“如今这世道,外面饿死的还不知道多少,你们能卖身到这样的人家也是好事,一定要好好听主人的话,不要讨嫌,等那位公子离开江州的时候带你们上了京城,那才是福气呐。”
江潮生用力点头,又不经意地打听:“掌柜的,不知道公子姓什么叫什么啊?我听说,贵人的名讳尊重,我们做下人的日常口头都是要避着些的,我怕我一不小心哪个字说错了,卷包袱滚蛋。”
“怎么?签契约的时候主家没告诉你吗?”肖掌柜捋着胡子惊讶地问。
“没有啊!”江潮生不好意思地笑,“我被揍得昏天黑地,眼见有条活路,立马就签字卖身了。”
长寿也跟着摇头:“不知道啊,主家没说。”
“哦……他们没说啊?那我也不说!”肖掌柜语调拐了个弯,转身甩着袖子走了。
江潮生出师不利,等吃完饭回到小院跟着香堇去看自己住的倒座房的时候,谨慎地没有开口,傻乎乎的长寿却有心显摆,抢着问了出来:“姐姐,咱们主子姓什么啊?”
香堇笑吟吟地回身,温柔地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哦……”长寿虽然憨,却也看得出眉眼高低,摸着头不知所措地说,“就是,至少知道我卖给谁家了。”
江潮生狠狠地在心里松了口气,真怕这傻小子把自己供出来。
香堇看起来不疑有他,轻笑着推开门:“告诉你们也无妨,公子姓叶,在京中是贵重人家,双名上景下行,你们可记住了?”
景行……遥远的儿时记忆,烙印在心底深处,又被多年颠沛流离生活的伤疤掩得密密实实的地方突然一阵剧痛,久违的热血翻涌喷出,江潮生一阵恍惚,情不自禁地说了出来:“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好名字!”
记忆中,有个白皙俊秀的孩子,一边咳嗽一边翻着书,用细长手指描摹着上面的字跟自己解释:“我叫唐景行,就是这两个字,取自《诗经.小雅》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江潮生狠狠咬了一下舌尖,才清醒过来,眼前是香堇好奇的目光:“看不出来,你还读过书?”
“嗨!”江潮生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香堇姐姐别看我这样,以前我也是好人家的儿子呢,都读到诗经了。”
香堇想笑,却又露出了怅惘的神色:“是啊,命运多舛,往往如此,不过,现在你已经是公子的仆人了,过往的人和事不要多想,勤勉当差最是要紧。”
江潮生和长寿都赶紧点头哈腰地答应,等香堇出去之后,长寿大着胆子蹭到属于自己的床边,小心翼翼地摸着厚实的褥子,眼泪都要流下来:“老天爷啊,俺做梦都没想过能睡这么板正的床,还有被子!”
他扯开被子,在身上绕裹了一圈,又贴在脸上细细磨蹭,忽然端正了神色,十四五的半大孩子竟有些沧桑地开口:“小江哥,不管你怎样,这样的好日子,我是要死心塌地跟着公子的!”
“说什么呢!”江潮生走过去,不客气地兜头给了他后脑一巴掌,“我不知道这是好日子?我就不会死心塌地跟着公子?哼,从明天起咱们就比一比,看谁更干得更好!”
他摇晃着手指,半威吓半调侃地说:“牙婆可说了,有七天的试用期,若是公子不满意是能退回去的!我反正不能被退回去,你啊,自求多福吧!”
他撂下狠话,三两下脱了衣服,跳到床上裹着被子惬意地扯起了小呼噜,只剩下长寿怔怔地坐在床上,半晌也握拳发狠:“俺也不能被退回去!俺要顿顿吃饱饭!”
一大早,长寿就被江潮生忽悠着起来挑水,本来小院的用水是鸿宾楼的伙计每天挑了送来的,江潮生却一本正经地对长寿说:“这种富贵人家可讲究了,每日洗脸的水泡茶的水,都是要分开的,伙计知道什么?就必须亲自挑的才见忠心。”
于是长寿一遍又一遍地来往于夹壁墙的过道内,他年纪小,每次只得半桶水晃悠,累得气喘吁吁,却见江潮生拎了个桶,拿着他辛苦挑的水往地上泼。
“小江哥!你这是干嘛?”长寿一嗓子就叫了起来,江潮生赶紧示意他闭嘴,然后蹲下身子,用抹布细细地擦拭着台阶,直到把正房出来的几节台阶擦的光可鉴人。
一边擦,他一边还教训长寿:“看我多照顾你,把趴在地上擦的累活儿留给自己,你只管挑水,还能去前面散散闷。下次可不许这么大惊小怪了,惊动了主子,那还了得?”
他在门口絮叨,屋内的叶景行已经睁开了眼睛,略带迷蒙地看着帐顶,随着香堇趋前伺候他起床,他的脑子里好像勾起了一抹久远到不愿意再想起的记忆。
江潮生正在卖力地擦台阶,就看到门帘一掀,一双丝履出现在眼前,雪白干净得仿佛生来就不染一丝尘埃,他慌忙垂下头,知道正主儿来了。
“你叫小江?”一个清冷如玉石相击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江潮生小心地点头:“主子在上,小的名叫江潮生,外面人管我叫小江。”
“以后就叫阿生罢。”叶景行轻描淡写地撂下一句,又问,“你昨天说你还读过书?不是说一直在乞丐窝里长大的么?”
江潮生的心蓦然一紧,他十分清楚自己没跟香堇说过,难道说他们背后调查了自己?
这可大非富贵人家应有之像,莫非喻枫的怀疑是对的?
但现在改口也来不及了,他只能装腔作势地低头抹泪:“谁还能生来就是叫花子了?我从前住在乡下庄子里,家里几亩薄田一头老牛,虽然娘死的早,但爹对我极好,家里还有个哥哥,又聪明又善良,很会念书,带着我,给我启蒙,要不是后来遭了土匪……”
明明是假的,他越说越带出来一丝怅惘,那些生命里仅有的甜蜜时光在舌尖打了个转,真情实感地流露出来。
叶景行垂目看着他,面无表情,甚至还带着一丝嫌弃,不紧不慢地说:“香堇,既然来了人,该采买的就叫他们去,省的误事。”
香堇敛袖应是,看叶景行转身进了屋子,笑吟吟地问:“你们谁跟我出门?”
江潮生一想到跨出这个门说不定喻枫就在外面等着自己逼问线索,赶紧低头装死,刚挑水回来的长寿一听还有这好事,咧着嘴就凑上来:“我!我愿意跟姐姐出门!”
香堇抿嘴一笑,掰着手指头:“今儿有好几家要跑,不如我们分头去,还快一些。”
长寿自然是拼命点头,黑瘦的小脸上都泛出红光来,香堇又斜了江潮生一眼:“既然喜欢擦地,就多擦几遍。”
屋内的叶景行隔着屏风看见江潮生老实地待在院子里,心里冷笑一声:居然还不太笨。
其实江潮生大可不用担心出门遇到喻枫,因为喻枫现在正在府衙里,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拉着仵作的袖子,暗暗地把一包银子递过去。
年老的仵作惊得常年眯起的眸子都瞪圆了:“喻捕头,这是作甚?使不得使不得!”
“懂了,要银票方便藏是吧?”喻枫又往袖子里摸索,被老仵作不顾一切地按住手:“万万不可!大家都是公门中人,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啊!”
喻枫的手停住,不死心地问:“我听说令郎膝下只有一个孙子,到了进学的年纪……”
“怎么,行贿不成,要改胁迫了?”老仵作痛心疾首地跺着脚,“喻捕头,你青春大好,前途无量,做什么要干这种徇私枉法的事?”
喻枫试图说服他:“我不要你做别的,只要把金满堂案的尸格给我看一眼……一眼就行!”
老仵作叹了口气:“此案非同小可,相捕头吩咐过,除了他本人,任何人不得过问,并不是针对你。”
“相捕头今日不在。”喻枫早就打听好了,尽力恳求,“不然这样,等会别关门,您老人家出去喝盏茶,日后有人问起来,我一力承担,绝不说出您来。”
老仵作眼珠子乱转,似有动心的意思,喻枫刚要再加一把劲把银子重新递过去,就听到身后有人轻咳一声:“老何,你先下去罢。”
喻枫僵在了原地,直到老仵作离开,身后之人转到她前面来,才深吸一口气,拱手见礼:“纪大人。”
纪知府四十出头的年纪,当年也是进士及第的人才,任职江州十余年,从同知做到知府,一向雷厉风行,但此刻面对喻枫,却放缓了语气,像是拉家常一般:“此地幽静,少有人经过,也亏得你找了这么个地方。”
喻枫脸一白,强撑着辩解:“大人,您和相捕头要我回避案情,我不敢不应,但是为人子女,父亲死了,我连遗容也未得瞻仰,总是心有不甘。”
说完她抱拳施礼:“请大人开恩,准我为父暗中收敛。”
拿不到尸格也不要紧,她有眼睛自己会看,只要能接触到喻东升的尸体,总能查出蛛丝马迹。
纪知府微微一叹:“喻捕头,自你来江州,也有五年了,这五年里你日夜不休,缉拿匪盗,一心保地面太平,我都看在眼里。”
“份内之事,不敢当大人谬赞,更因为如此,我一定要查出我爹被杀的凶手!”喻枫控制不住,眼圈微微泛红,“大人,您就让我参与查案吧!”
“正要告诉你,相捕头昨夜跟我和师爷商量过了,此案打算以江湖仇杀结案,至于金满堂勾结盗匪之事,证据不足,不予立案,但金满堂账目上长期有拖欠税款,瞒报漏报的行为,所以产业全部查封归公,这案子就这样结,至于你……过个两三月,以回乡探亲的名目辞职,远走高飞去罢。”
犹如晴天霹雳,喻枫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就轻易结案了!凶手都没有抓到!”
“府衙会出具悬赏缉拿的海捕公文,但江湖上的事你也知道,八成是找不到真凶的,毕竟公道堂办事……判仙笔下无冤魂这句话,我也略有耳闻,想必其中必有些缘由。”
纪知府意有所指,喻枫被激怒得忘记了上下级关系,嘶吼了出来:“我爹堂堂正正做人,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什么江湖仇杀?分明是盗匪劫财灭门!大人你不能这样罔顾真相匆忙结案。就算我爹真的做了不该做的事,自有朝廷法度明正典刑,什么时候轮到一个狗屁的公道堂来私自杀人!?他以为他是谁啊?!谁给他的权力审判别人?”
她瞪着眼睛吼完,嗓子里都溢满了从心底涌出的血气,犹如一头受伤的困兽。
纪知府没有生气,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你爹真的就清白吗?”
“大人此言何意?”喻枫戒备地看着他。
“你知道你的身份是如何暴露的吗?”
喻枫摇摇头,这也是她的疑惑之处,她自问做得十分周密,并没和喻东升联系过,是从原籍乡下直接来江州的,户籍上也没有任何可疑之处,甚至没有和喻东升公开见过面。
纪知府又叹了口气:“当初看你是个姑娘家,本官特意拨出府衙后面的官房给你做下处,你婉拒了,说在金鱼巷租好了房子,那地方鱼龙混杂,相捕头不放心,特地去暗中调查了一番,生怕你遇见麻烦,谁知道……”
他转向喻枫,清清楚楚地告诉她:“明察暗访之下,原来金鱼巷从你的居所往外扩散,包括背后小甜水巷,前面芙蓉巷……方圆二里地内,七十六家房屋,只有你住的那个院子是向外出租的,其余人等搬进来的理由有投亲,有访友,有继承遗产,有赌赢了房子……”
纪知府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怜悯之情:“现在你还觉得,你爹只是个开当铺的普通富家翁吗?是因为运气好才把生意做得大?”
喻枫惨白着脸后退一步,拼命摇头:“不,不可能!”
她知道江洲西城贫民居多,治安不好,起初在那边租房子也是打着有她这号人坐镇,哪怕有小偷也会忌惮一二的主意,所以每次在巷子里出入,邻居的阿婆大婶见到自己就客气热情的样子,她还觉得自己做了大好事!
但是现在,纪知府说什么?他说这些房子都是爹买下的?那些和气的邻居都是自己的爹派来的?
喻枫失魂落魄,脚步踉跄着掉头就走,再也顾不得别的,身后纪知府眯着眼睛低语:“唉,可惜了。”
七天终于过去了,江潮生和长寿都如愿留了下来,没有被退货。
这是江潮生平生最干净的七天,倒不是他突然洗心革面,忘记了自己丐帮弟子的本分,实在是因为叶景行太难伺候了!
他可算知道这厮为何爱穿白,着丝履,还这么干干净净,那是因为所有的灰都被他江潮生一个人擦干净了!
自从第一天抢着擦台阶表现之后,香堇就觉得他是个‘可造之材’,特地嘱咐,凡是公子走过的地方都要擦三遍!
屋子里他是进不去的,但叶景行大门不出,却经常到院子里来赏风吟月,伤春悲秋,再抚弄一下盆里盛放的鲜花。
别说路上不能有一点灰,就连花叶子都必须擦得一干二净!不然他老人家看见灰尘眉头一皱,再捂着嘴咳嗽两声,香堇就如临大敌地奔过来了,赶紧扶他进屋的同时还要责怪江潮生两句。
所以现在江潮生已经练就了在院子里警惕地蹲着,看到隔墙飘过一片落叶都‘汪’地一声扑上去,务必不让它落地的本事。
相形之下,长寿小哥儿就过得快活无比,香堇出门的时候他跟着,或者直接就打发他自己去店里取,每次还能落几个铜子儿入袋,吃得好,睡得好,那叫一个容光焕发。
也许是对比太过强烈,这一日,陶陶主动支使江潮生:“丝线用完了,你去店里替我配来。”
江潮生一愣,陶陶大眼睛一瞪:“你这人怎么回事?叫你办事还懒起来了?”
“陶陶姑娘,你不知道哇,我当初卖身是被流氓打得没办法了,现在那群流氓说不定还在街上找我呢,我可不敢出门。”
陶陶噗嗤一笑,娇俏地一歪头:“你才不知道呢,朱老大死啦!”
“啊?!”江潮生是真没想到,他不敢置信地问,“怎么好好的就死了?”
“那种江湖人,成天好勇斗狠的,谁知道哪一天就死在街头了,还问什么?”陶陶二话不说把单子塞给他,“仔细点啊,别让店家着急忙慌地把线给我配乱了。”
江潮生揣着单子出了门,从踏出院门的一刹那,他就觉得后背有双眼睛看着自己,于是也不敢懈怠,先到丝线铺子去拿货,老板看了单子,表示好几样绣线要从仓库里调,请他略等一等。
这个机会,简直是贴着脸糊到他身上的,江潮生心里暗想,谁也不是笨蛋,他们大约把长寿已经给摸清了,现在轮到自己了。
最好当然是按兵不动,就在丝线铺子里坐着,谁也看不穿自己是个密探。
但是……叶景行的可疑之处,他始终还是要对喻枫提醒一句的,这都七天了,自己拿了人家的银子,好歹也得给个准信。
打定主意,他跟老板说一声等会来取,就故作镇定地出来,去了鼎香楼。
此时不是饭点,只有张发财在后厨勤勤恳恳地刷灶台,看见他进来,激动得差点熊抱上去:“小江哥!好几天没见了,我还以为……嘿,这身衣服不错啊,你捞到好差事了?”
江潮生自己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本能地接过张发财手里的抹布开始擦,低声问:“先别说我,听说朱老大死了?”
“嗯呢。”张发财胖脸一白,心有余悸地说,“你知道红花会吧?就是从前被海龙帮收服的江匪,后来不是海龙帮散了嘛,他们就在江面上收过路费,现在听说是有意上岸发展,第一个就拿码头的帮派开刀,虎头帮和朱老大为了争地盘打了两三年,这下全被红花会吃了!”
江潮生听得满心不是滋味,凶神恶煞的朱老大追着自己打好像还是昨天的事,这才过去几天,他倒已经死在火并当中了。
他在张发财惊讶的目光中,在身上掏摸了半天,从衣角领边乃至鞋垫子里掏出了一堆散碎银子,全都塞到了张发财手里:“拿着,你不是一直想攒钱重新把张家面摊开起来吗?”
“嚯,你真发财啦?!”张发财惊奇地问。
江潮生故作忧伤地说:“这是我的卖身钱。”
张发财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小眼睛瞪得溜圆:“江州地面上三大帮派要跟红花会讲数,你不会是去充人头了吧?这是你的安家银子?小江哥,咱们不是约好了吗?世道再难,也得活下去,我有我的面摊要开,你还有你要找的人……”
“说什么呢!”江潮生见不得胖子马上要流眼泪的没出息样子,一把推开他,“我能那么傻吗?有安生日子不过,要去打打杀杀?我现在是有差事的人了,嗨,说了你也不懂。”
他往厨房外看了看,确定没有别人,假装漫不经心地问:“最近……喻捕头挺忙的吧?也是,地面不太平嘛,她巡街都得多好几遍。”
张发财挠了挠头:“没有,你一说我想起来,好几天没看见喻捕头了,平时她巡街可勤快了,一天从门口走八趟,嘿,奇怪,最近只看见段捕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路过,懒懒散散的,跟喻捕头那叫一个没法比!”
闻言,江潮生皱起眉头,敏感地又问了一遍:“你记得有几天没看见她了?”
“六天吧?”张发财数了数手指头。
江潮生郑重地把手放在张发财的肩膀上,以从未有过的严肃神情说:“刚才,金鱼巷七号院的刘家叫了四菜一汤,让人做好了给送,对吧?”
“别逗了小江哥!就金鱼巷住的那群人还吃得起鼎香楼,还四菜一汤……”张发财的声音低了下去,在江潮生的逼视下开始点头,“啊,对对对,是的,是这样没错的。”
江潮生一脸和气地把围裙摘下来给他套上:“快做吧,张大厨,知道你没空送,我这个好兄弟替你跑一趟,你还给了我辛苦费呢!”
江潮生对金鱼巷并不陌生,他常年在街面上混,难免有被‘赶狗入穷巷’的急迫时候,在这种小巷子里左右一拐,背后追的人往往就失去了方向,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但是今日的金鱼巷,陌生得让他几乎以为走错了地方。
这里屋舍狭窄,白天街坊们往往三两成群地在空地上聚集,择菜的,缝补的,在井边洗衣服的,孩子们叽叽喳喳满地乱跑,再赶上谁家养的鸡叫唤起来,那叫一个热闹。
但今天,从他踏入巷口开始,就没遇见一个人。
死一般的寂静。
他提着食盒,也提着一颗心,小心翼翼地往里走,做好了随时就跑的准备,路过的院子无不院门紧闭,隔着门缝张望一下,黑洞洞的压根没人居住的样子。
好像一夜间,所有人都搬走了。
江潮生越走,心越砰砰乱跳,到底出了什么事?喻枫呢?喻枫还住在这里吗?
他来到喻枫家门口,深吸一口气,轻轻一推,门竟然吱呀一声开了。
“有人吗?”江潮生小声问,“我进来了?”
小院鳖窄,两步就到了屋门前,大门虚掩,里面黑洞洞的,江潮生撅着屁股贴在门缝上想看看清楚,没留神一头栽了进去。
他护着食盒,踉跄着站稳,举目一望,房间里有些凌乱,通往卧室的门紧闭,吃过的碗胡乱地堆在桌上,不知道几天没打扫了,地面上也有一层浮土,他踩进来的脚印清晰可见。
“喻捕头?不在啊?”江潮生说话给自己壮胆,刚起了要离开的念头,一只手突然**地压在了他肩膀上。
“啊!好汉饶命!我只是个鼎香楼送餐的跑堂!我啥也不知道,啥也没看见,这就滚出去,不劳英雄费心。”
江潮生立刻闭上眼睛胡乱地就要转身,脸上啪地挨了一记不轻不重的耳光:“醒醒!”
他松了一口气:“嗨,喻捕头你在家——啊!”
江潮生一睁眼,又吓得叫起来,每次见到喻枫,她都是一个英姿飒爽,浑身上下紧束利落的捕快形象,几天不见,她居然变成了一个双眼乌青,披头散发的邋遢鬼。
喻枫不耐烦地看看他手里拎的食盒:“送饭的?正好。”
她一把抢过食盒打开,把桌上用过的碗推到一边,拿出饭菜,毫不客气地大口吃起来。
江潮生捂住胸口,小心翼翼地问:“喻捕头,你没事吧?”
喻枫的咀嚼停了一瞬,又大口吃起来,江潮生壮着胆子掇了条凳子坐在旁边继续问:“外面的街坊,都搬走了?”
“东家都死了,没人养着他们,还留下来干什么?”喻枫眼神阴郁,吞了一口饭又问,“你在那家查出什么问题没有?”
“没……没!”江潮生大声否认,“就是个娇生惯养的贵公子,皇亲国戚来着,挑剔得不得了,风吹吹就要倒,煎药比煎茶多,他不出门,也没人上门来做客,没有可疑之处”
喻枫犀利地看他一眼:“那他的两个丫鬟呢?还有那个护卫。”
“护卫神出鬼没的,我也不知道,两个丫鬟姐姐都挺好的,嘿嘿。”江潮生尴尬地笑了笑,“喻捕头,你看没什么事我就撤了吧?我觉得真不是他们干的,要不然你还是用官府的办法查案?比我靠谱多啦。”
“他们不让我插手。”喻枫淡淡地说,“我甚至掏钱贿赂仵作,他都不肯给我看一眼尸格。”
“这不难,你夜里偷摸进去看一眼就行了,别说尸格,尸体我都能给你偷出来。”
喻枫啪地把筷子一放呵斥:“你疯了!府衙重地,你想偷盗证物?”
“那你都想行贿呢。”江潮生小声说。
两人突然同时噤声,小巷寂静,此时可以清晰听到有脚步声传来,喻枫用眼神示意:你带来的?
江潮生已经慌了,他进鼎香楼的时候有拜托路边的丐帮兄弟帮忙看有没有盯梢,出来的时候明明没事啊!
他跳起来,食盒都来不及拿就要翻窗逃跑:“活打嘴啊,我还说叶公子无辜呢!竟然是想跟踪杀人吗?”
喻枫一把揪住他,‘嘘’了一声就顺手将他推入卧室,江潮生一跟头进门,鼻端闻到一股熏帐子的艾草香味,知道这是喻枫的床,慌得连眼睛都不敢抬起来多看,只顾趴在门上偷听。
这里喻枫刚转身拿起单刀戒备,脚步声就在院门外停了下来,一个温厚的男声问:“喻枫在家吗?枫儿,我是表舅啊。”
表舅?喻枫脑海里勉强拼凑出一个中年长辈的形象,她在原籍的确很见过几面,说是母家的远亲,往往是父亲回乡来看她的时候也上门,笑得一脸慈祥,还会给她带一些女孩子家的小玩意儿。
她打开院门,对方的脸庞依稀熟悉,穿着普通的棉布长衫,双手抄在袖子里,正不安地回头张望,不等她说话就匆忙进入,不由分说一拉她“走,进屋说。”
喻枫单手拎刀,目光警惕:“你是……曹表舅?”
“可不就是我吗!一听说我就赶来了……唉,怎么就会出了这样的事。”曹表舅唉声叹气,还用袖子擦了一下眼泪,又担心地问,“你的身份……没人知道吧?”
门后的江潮生竖起了耳朵:喻枫什么身份?
“表舅放心。”喻枫模棱两可地说。
曹表舅看着是个老实人,闻言信以为真,连声说:“那就好,你别怨表舅说话直接,如今你是怎么个打算?我看干脆跟我回乡,等风声过去——”
“我不走,我要查清楚是谁杀了我爹。”喻枫冷硬地说。
“还有谁啊,不都传开了嘛,公道堂啊!”曹表舅捶胸顿足地说,“没想到消停了十五年,又闹起来了。听我的,咱们民不与官斗……”
他好像突然意识到面前的外甥女就是官差,讪讪一笑,又说:“趁现在没人发现,你收拾行李咱们这就走。”
“我不走,我还有事没做完。”喻枫立刻拒绝。
这却让曹表舅误会了,他眼神游移一下,小声问:“有事?难道是你父亲给你留下什么东西要拿?或者叫你去什么地方?”
“没有。”喻枫垂下头,“我和他很少来往,金满堂现在已经被查封,跟我无关了。”
“哦哦,那也不要紧,我记得老家还有屋子和几亩地,实在不行,还有舅舅呢,我养活你总是没问题的。”
曹表舅说完,侧耳听听外面的动静,站起来就要走:“你这地方古怪,表舅就不多留了,你赶紧把事情做完,过几天等入了夜我再来一趟,捡了要紧东西拿,上路轻省些。”
“表舅。”喻枫突然叫住他,“你进来的时候,看到巷子空了,就不吃惊吗?”
曹表舅的脚步一顿,含糊地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我不能说。”
“所以,我爹真的是公道堂说的,和江洋大盗土匪勾结,贩卖贼赃的那种人?”喻枫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头一次觉得自己的心在摇摇欲坠,“他从来没告诉过我。”
“枫儿。”曹表舅声音沙哑地说,“你爹一直把你保护得很好,你来江州当捕快,他就把金满堂总店搬到江州,你上任的第一天,他欢喜得在万花楼撒了十万两银子。”
“万花楼?”喻枫震惊,“不可能!我爹洁身自好,从来不去这些地方!”
曹表舅背对着她,身体微微颤抖:“傻孩子,我说的万花楼不是建在江边闹市的那一座青楼,而是江湖中人买卖消息的机构,有人说过,只要有皮肉生意的地方,就有万花楼的消息渠道。你爹花十万两银子是为了买江州地面上的帮派都给你三分面子,不然,你以为你能一路平顺地做到捕头?你爹疼你至极,你更不能辜负他,你爹最后的愿望也是让你平安富足地过一辈子,听我一句劝,就算你不愿意跟着我回原籍,天高海阔,哪里去不得,不要再想着报仇了,走吧!”
说完,他匆匆离开,喻枫跌坐在凳子上,怔了很久,才自嘲地笑了起来:“江潮生,你都听见了吧?”
里屋没动静,大概江潮生已经被听到的秘密吓傻了。
“我是喻东升的女儿,对,就是公道堂刚杀了的喻东升,他们觉得自己在铲除邪恶,可是我不信,我不信我爹是那样的人!”
她愤怒地起身,几步冲到卧室门前:“你现在知道不是在为官府查案,是为我私人查案,后悔了是吧?我告诉你——”
喻枫拉开门,惊讶地发现卧室里空空荡荡,后窗开着,江潮生早已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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