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夜间从南浔市出发的火车上,某节卧铺车厢内,在下铺上坐着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男人。
他的额发湿漉漉的,几缕乌黑的头发粘在瓷白的皮肤上,眼睛低垂着,视线透过镜片落在手中的一本绿皮笔记本上。
“小叔,我去洗脸刷牙了。”
说话的是他旁边床位上的男人,声音轻得几乎像是讨好,和他那一身蛮横的腱子肉很不搭调。
那个男人没有等来对方的回应,也不恼,眼神看起来反而更心疼了。他闷闷地吐了一口气,抓起牙刷牙杯就往盥洗池走去。
绿皮笔记本的封皮上,有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痕迹,看起来有些年月了,但没有破皮,看得出主人是个细致的人。
一双骨感但青筋明显的手抚上封皮,缓缓地一寸寸划过,似乎过了好久才终于下定决心,将其翻开。
周耀。
扉页上写着他的名字,字迹清隽有力,干净清晰,完全不像刻板印象中的医生字迹。
周耀手指微动,翻开一页,一下就翻到了5月23日那天的记录:
“5.23,周五,晴转暴雨
今天提前给周华民打了这个月的生活费。
上夜班的路上被琴姨拉去解决了一场口角——一个金发的男人说要修贝斯,把摩托堵在了巷子里。
多耗了些时间,差一点迟到。
晚上在医院又遇到了他,他右手腕骨折了,做了固定。
半夜收到了他发来的消息,估计是疼的没办法睡着。”
这一页的纸张折痕明显,是在书写时停留的时间长了一点导致的。看来他当时写的时候一直在回忆,不像前面的日记那样寥寥一两句就打发结束。
周耀本来就打算从这天开始看,因为这是他们相遇的第一天。
火车要坐一夜,时间还很长,手机在来车站的路上被他丢在了一条人工河里,现在没人能联系上他。
他往后靠了靠,火车已经驶离了南浔市的区域,窗外的大雨声不再。他从今晚崩坏的情绪中缓和过来,开始反刍这几个月的经历。
……
“嘟嘟——”
手机在书桌上催促似地震动着。
刚响了两声,就被周耀伸手捞过去。
周耀微微眯了一下眼,他没戴眼镜,模模糊糊地从屏幕上辨认出了“周华民”三字。
按下接听键,里面就传来一个大嗓门的声音,“喂!阿耀啊!”
“什么事。”
“啧,什么叫什么事儿!老子找儿子的事儿呗!”周华民的声音立刻就变得不耐烦起来,一下没听到回应,自顾自地继续说,“咳,那啥,你今天先把这个月的钱打给我。”
周耀单手戴上眼镜,看了看时间,从床上起身下来。
喉咙干得发苦,焦渴的感觉从喉头一直烧到脑仁。
“理由。”他说,一边绕过卧室的窄门。
“就前几天,老王,你小时候喊他王伯伯的那个,催我还钱,我也没办法啊!不还钱要被人戳脊梁骨,但现在我手头上钱都给他了,你让我喝西北风啊!”
周耀揉了揉太阳穴,穿过狭小的客厅,来到厨房。
到了这个方位,噪音更杂了,不过离地两楼的距离,他能清楚地听到楼脚下传来的中年男人的叫骂,加上自己手边的声音,简直是4D环绕立体声。
他把那个喋喋不休的手机搁在一旁,给自己倒了杯水,顺势从窗口扫了一眼,就看到左前方楼下停着一辆耀武扬威的摩托,以及倚靠其上的一个金发男人。
“喂,听得到吗!应个声儿啊!”手机嚷嚷着。
“哎你呢个死仔,系咪耳聋?”楼下叫唤着。
午睡前烧好的开水已经凉透,他喝了半杯,“在听。”
楼下那个金发男人心安理得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拖长语调说了句,“听不懂——”
“总之,今天就打钱给我,不然老子买菜钱都没有!”
周耀收回视线,转身回房,“知道了,晚些时候打给你。”
随即挂断电话。
他出门的时候四点刚过,桥头村逐渐从白日的休眠中苏醒。
锅碗瓢盆碰撞在一起连成一片叮铃咣啷的声浪,再顺着蛛网一样四通八达的小巷生长开来,中间还夹着各种口音的闲聊叫卖。
这里的筒子楼错落相连,投下连片的阴影。狭窄的巷子里阳光难以直射,倒是楼脚下的商铺和小摊自觉亮起各色的灯光,红的粉的黄的,晕开在一块块磨损抽丝的塑胶招牌上,油亮又温吞。
楼下的肠粉店主脸上带笑,扬声招呼:“周医生,又去上夜班啊。”
“嗯。”
“你们医生就是辛苦,周五晚上还得去值班。”卖肠粉的店主摇头叹气,似乎还想多扯几句闲天,朝左前方努努嘴,“嗳,那两人吵半天了,周医生你今天最好换条路走,省得惹上什么麻烦!”
“知道了,谢谢提醒。”周耀笑着和她道了别。
他向右拐,特意错开一个路口,避开那条小巷,今晚还要值夜班,他没什么闲情逸致去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当然,不值夜班的话他也会这样做,毕竟一旦掺和进去,他一定会强迫自己把事情解决好。
所以,诚如刚才那位店主所言,少惹麻烦。
但有时候越是不想发生的事越是会发生。
他走了几步,就听到巷子深处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呼喊:“阿耀啊!”
“帮琴姨睇下咩人嚟搞事啊!”
“好。”
周耀跟在琴姨落后两步的位置,伴着她“啪嗒啪嗒”的鞋板拍击声,从前面的岔路口换了一端杀进了小巷。
琴姨狮吼一声:“边个喺闹事!”
走到这里,路明显变窄,而眼前本就勉强只够两人并肩的小路上,赫然横着一辆造型复古的摩托,黑色车身上漆着热烈张扬的金色水滴型图样。一个身穿蓝白拼色机车夹克的男人跨坐在车身上,做旧的牛仔裤完美地包着他那双线条漂亮又有力的长腿,肩上斜背着一个黑色的琴包。
周耀认出这是刚刚在楼上看到的那个金发男人。
这个距离可以看清他的脸,是一张极为立体的脸,鼻梁高挺,眉骨锐利,五官很有分量但不显粗重,反倒生出一种朝气来。
按照周耀作为骨科医生的审美来看,骨相很好。
金发男人玩味地看了他一眼,眉毛一挑,“哟,这是来了救兵?”
和这个男人争执的是附近的一个卖卤味的大叔,大叔的脸在卤味店红色的灯光下呈现酱色,和他面前的卤货像是一锅出炉的,转向琴姨开口求助:“阿琴,是这个人挑事!把摩托停我门口,挡我做生意!好嚣张的!”
琴姨扫了金发男人一眼,冷笑道:“车停到正中间,你当条巷系你屋企客厅咩?”
“误会,”他耸耸肩,“我就想问个路。”
“你刚还说你听不懂粤语?!”卤味大叔怒了,“聋子一样赖在我店门口不走!”
金发男指了指自己的右耳,那里满满当当的戴了四颗耳钉,一齐闪耀着冷硬的金属光,“不好意思,我这耳朵选择性耳聋,难听的话听不清。”
“你!”卤味大叔又要发作。
“你要去哪?”周耀及时打断。
“诗琴修理铺,你认识?”
琴姨不用人介绍,直截了当地说:“找我做什么?”
“您就是琴姨?”金发男瞟一眼自己背着的黑包,语气倒是客气,“我排练的时候摔了贝斯,电位器估计松了,朋友推荐我找您修理。”
琴姨撇撇嘴,“看你就不像什么正经人,我不做你生意!”
大叔立刻帮腔,“就是就是!一身叮铃咣啷的,一睇就唔系咩好鸟!”
“长得帅就不正经了?这年头帅哥好难做。”金发男叹口气,食指指着自己嬉笑着的俊脸,眨眨眼,“我遵纪守法、尊老爱幼,是个五好公民、正人君子,您就帮帮我吧?”
琴姨嫌弃似地缩缩脖子,一点也不吃这套,“说了不帮就不帮,怕你把我的小店也闹得这么鸡飞狗跳的,把你车挪远点,赶紧走!”
“不帮我就不走。”金发男耍赖似地夹紧了车身,一副“有种连人带车一起搬”的无赖嘴脸,“这位大叔就和我一起等着。”
“不走是吧?我这就报警,说你寻衅滋事!”大叔拿出手机威胁道。
“首先,按照辱骂的标准来看,你的情节恶劣得多,”金发男人的视线在卤味店格外突出的门脸上转了一圈,“其次,你这店还涉嫌占用公共区域,违反城市规划。”
他摊摊手,“现在就报吧,早点把自己送进去改造。”
大叔被唬住,但碍于面子不好把手机收回,于是瞪大眼睛和他对视着,气得直喘粗气。
场面就这么僵持着。
周耀抬腕看了看时间,再耗下去的话他今晚的夜班估计要迟到。
丢下这么个烂摊子不管?
不符合周耀的行事风格。
经过刚才的观察,周耀已经能判断,这不过是家家酒般的打闹,双方互不肯让步,解决的关键需要琴姨“站队”,但又不能拂了琴姨的面子。
周耀侧头看着琴姨的眼睛,换上妥帖的笑容,“琴姨,只是修电位器的话,应该不麻烦吧?”
“麻烦应该是不麻烦......”琴姨咂了咂嘴,“阿耀,你想让我帮他?”
“今天太热,在室外站太久对您身体不好。上回您给我看了您的体检报告,血压高的人心脏在高温下负担会加重,您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周耀顿了顿,看向那个从他开口就一直盯着他的金发男人,“你不是说有个朋友推荐你来?报个名字,说不定琴姨认识。”
金发男立刻顺坡下驴,“Oscar,就是赵文郡,我们乐队的吉他手,他推荐我来的。”
琴姨拧眉回忆,“就上个月来的那个小卷毛?他还取了这么个洋名?”
金发男人咧嘴一笑,“就是他,英文系大才子,骚包的很。”
眼看气氛缓和下来,二人还唠起了嗑,周耀向琴姨点点头示意,就悄悄地离开了。
金发男和腱子男并非一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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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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