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周耀盯着电脑屏幕看患者的检查报告。
要下雨了，哪怕开着冷空调，室内也弥漫着潮湿的水汽，攀附在人身上，像蛇一样粘腻。
周耀瞥了一眼右下角的时间，23:08，夜还长，起身冲了杯速溶咖啡。
“咚、咚。”
两声敲门声刚响起，门把手就被直接拧开。
风从门外涌进，带着点夜里的微凉气息。
金发的年轻男人大步迈进来，蓝白拼色的机车外套灰扑扑地糊了一片，右手僵硬地垂落着，左手扬了扬挂号单，语调漫不经心，“医生，我手好像断了。”
“......周耀？”金发男人在看到周耀后很快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琴姨说你是个医生，没想到你是骨科的？”金发男人一副饶有兴味的样子。
周耀没什么多余的反应，只是微一偏头，用眼神示意对方坐到自己对面，在他走过来的时候上下扫了一眼。
周耀的视线落在他耷拉着的右手上，平静开口：“怎么弄的？”
“交通事故，那司机倒霉，酒驾了还撞上我。”他嘲弄地笑笑。
“挂号单。”周耀用食指点了点桌面。
接过挂号单，周耀低头扫了一眼信息，手指熟练地在键盘上敲下几行字。
——路明远，男，22岁……
“什么时候发生的？”
“就刚刚，十点半左右吧。”
“骑摩托？”周耀边写边问。
“嗯，”路明远单手拨弄着衣摆，“得亏我转向及时，速度也慢，不然我现在就是横着进来见你咯。”
“报警了吗？”
“当场就报了，我的摩托都被拖走了。”路明远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几道擦痕，唇角压了压，“……外壳变形，龙骨应该也歪了。”
语气里透着明显的不爽。
周耀看他一眼，“现在感觉怎么样，哪里疼？”
“右手手腕，那块最疼。”他的戾气一闪而逝，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衣服脱了。”
路明远：“……”
他夸张地扬眉：“这么直接？”
“脱。”
路明远叹口气，动作随意地开始脱外套，但刚扯到一半，手腕疼得他倒抽了口凉气：“……操。”
下一秒，周耀干脆利落地伸手，轻巧地褪下他的袖子，指腹在他手腕处按了按，确认位置，“小心一点，不要给伤口施力。”
路明远怔了怔，脸上的表情不太自然。
“活动一下手指。”
他的关节有些僵硬，手指还勉强能动。
“严重吗？”路明远随口问。
“没有明显的外伤，去扫个CT，回来我再看。”周耀推了推眼镜，语气依旧平静得不带起伏，“还有哪里不舒服？”
路明远想了想，说：“左侧大腿，我摔下来的时候应该擦伤了。”
周耀看向他稍微有些磨破的牛仔裤，“需要我检查一下吗？”
路明远喉头动了一下，讪笑道：“小伤而已，我没那么脆弱。”
周耀点点头，没再追问，“去拍片吧。”
过了片刻，路明远敲门而入。
周耀示意他看屏幕上的影像，“看这，你的右手腕舟骨骨折了，但好在没有移位。”
“这是说我运气好的意思？”
“……你可以这么理解。”周耀递给他另一张单子，“建议保守治疗，去隔壁石膏房打石膏，医生会告诉你注意事项。”
路明远终于收起了满不在乎的神色，皱眉道：“要多久才能拆石膏？”
“至少两个月。”
路明远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没再多说什么就出了门。
路明远再进急诊室的时候，右手已经被完全制动住了，石膏从他的手掌一直延伸到他的小臂，再经由一根绕于颈后的绷带吊着，使他的右手能平放在胸前。
周耀检查了一下石膏包扎的情况。
路明远金灿灿的脑袋有些丧气地垂落着，像是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我这两个月都弹不了贝斯了？”
“其实还不止弹不了贝斯这一件事。”周耀善意地补充，“其他事情也会有一些不方便。”
路明远扯了扯嘴角。
“骨折康复急不得，安心养伤。”周耀把打印好的病历递给他，“你今天先回去，过一周再来复查。期间伤处有不适的话，随时过来。”
路明远伸手接过，却并不急着离开，“复查也找你？”
周耀停下打字的动作，视线上移落在他脸上，“如果刚好是我值班的话，可以。”
“那我能加你个联系方式吗？下次来我挂你的号。”
周耀习惯性婉拒，“抱歉，我一般不加患者联系方式。”
路明远表情哀怨，执着地杵在原地。
——像遛弯时不舍得回家，因此犟在原地的大型犬。
周耀在心里微叹了口气，“……你又要和白天一样吗？”
拒绝的方式就是耍赖？
周耀放弃挣扎，点开微信添加好友的界面，把手机递给他，“早点回去休息。”
路明远眼睛一亮，当场扫码就发过去了好友申请。在确认已经成功添加后，才把刚才丢在一旁的外套穿上，再背好琴包，说：“那下次见。”
周耀：“嗯，再见。”
距离路明远的离开并没有过去太久，屏幕上弹出那条“睡了吗”的消息时，周耀正在看一篇关于术后神经恢复的文章，窗外大雨瓢泼，闷雷滚滚。
周耀读文献不喜欢被打断，但看到消息弹窗上那个备注的时候，他犹豫一下，还是点进聊天框。
路明远的头像是个顶光灯照耀下金灿灿的后脑勺，这么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后就没了下文。
周耀轻敲屏幕，回复道：还在医院，怎么了？
足足过了五分钟，在一个新标注的时间下面，路明远回复：医生夜班是要通宵的？真辛苦【大拇指】。
面对这种没有实质内容的消息，周耀按照他的社交礼仪，象征性地回复了一个【握手】。
像是得到了某种许可一般，路明远终于表达了他深夜骚扰的目的：那个，大半夜被疼醒，是正常的吧？
周耀：嗯，你可以吃一粒布洛芬，不过效果不会很明显。
路明远：……谢谢周医生。
周耀莫名能想象出路明远在打这句话时候的神情，说来也怪，他们两人不过是第一天认识，但他在面对路明远的时候，心情会更放松一些。
当然，这都是他在现在回忆的时候看清楚的，在事情发生的当下，他被生活巨大的惯性裹挟着前进，无法拥有那么多的感受。
如果他能早一点意识到，他今晚就不会推开路明远，不会在那样的场景下推开路明远。
想到这里，周耀痛苦地蜷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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