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本事件后的307宿舍,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冰冷的死寂。那本承载着周言最隐秘思念和伤痛的笔记本,连同那页被揉皱又抚平、关于“北斗”的私人联想,被锁进了抽屉深处,仿佛也锁上了周言这个人。他依旧按时起床,洗漱,去图书馆,给彰邗带饭,监督他吃药,但一切都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精准、沉默、毫无温度。他的目光不再落在彰邗身上,即使偶尔交汇,也像掠过一件无生命的家具,空洞而疏离。那份被撕碎的信任和践踏的伤口,无声地横亘在两人之间。
彰邗被巨大的懊悔和无处宣泄的憋闷感吞噬。他试过几次想开口道歉,甚至偷偷买了瓶强力胶水放在显眼处,但周言视若无睹。那句冰冷的“粘起来,裂痕也在”像魔咒一样萦绕。他只能把无处发泄的烦躁和精力砸在篮球场上,每天回来都带着一身淤青和更深的疲惫。
周五下午,天空阴沉得像是要压垮整座城市,空气闷热粘稠。教室里的吊扇徒劳地搅动着沉闷的空气,数学老师讲解题目的声音在彰邗耳朵里变成一片嗡嗡的背景噪音。他烦躁地转着笔,目光落在窗外铅灰色的云层上,锁骨处的皮肤在汗湿的T恤下隐隐发痒。
就在这时,教室后门传来一阵粗暴的拍打声,力道之大,震得门框都在晃动,瞬间盖过了老师的讲课声。
“彰邗!给老子滚出来!”
一个粗哑、带着浓重醉意的咆哮声穿透门板,像生锈的刀片刮过每个人的耳膜。
全班瞬间安静下来,几十道目光齐刷刷投向彰邗。彰邗的身体猛地绷紧,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他手里的笔“啪”地一声被捏断,塑料碎片刺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头骤然涌上的那股冰冷刺骨的寒意和……羞耻。
“谁啊这是?”老师皱眉,走向后门。
“别开门!”彰邗猛地站起来,声音因为过度紧张而嘶哑变形。他脸色煞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慌乱和恐惧,那是周言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脆弱。
晚了。
老师已经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身材魁梧、满脸通红的中年男人。他头发凌乱,眼白布满血丝,浓重的酒气瞬间涌进教室。一件洗得发白的工装外套敞着,露出里面脏兮兮的汗衫。他浑浊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教室,最后死死钉在僵立着的彰邗身上。
“小兔崽子!翅膀硬了?敢不接老子电话?!”男人摇摇晃晃地冲进来,目标明确地扑向彰邗,蒲扇般的大手带着风声就朝彰邗脸上扇去!
“爸!你干什么!”彰邗惊怒交加地侧身躲开,狼狈地撞倒了自己的椅子,发出刺耳的噪音。他试图抓住父亲的手臂阻止他,但男人的力气大得惊人,一把就将他狠狠搡在旁边的课桌上!桌上的书本哗啦啦掉了一地。
“干什么?老子养你这么大是让你给老子脸色看的?!钱呢?这个月的生活费呢?!”男人咆哮着,唾沫星子飞溅,完全无视了周围惊恐的学生和试图劝阻的老师。他揪住彰邗的衣领,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提起来,另一只手攥紧拳头就要往他肚子上砸!
“住手!”一声清冷的呵斥带着前所未有的穿透力响起。
周言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他挡在了彰邗和他父亲之间,动作快得像一道影子。他比彰邗父亲矮一些,身形也显得单薄,但此刻挺直的脊背和冰冷的眼神却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气势。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刺向醉醺醺的男人。
“这里是学校教室!请你立刻离开!”周言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学生会干部特有的命令口吻和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
醉汉被这突然杀出来的程咬金弄得一愣,随即怒火更盛:“你他妈谁啊?!滚开!老子教训自己儿子,关你屁事!”他试图推开周言。
周言却纹丝不动,反而更上前一步,几乎贴到醉汉面前,用自己的身体隔开了彰邗。“我是学生会纪律委员。你现在的行为已经严重扰乱教学秩序,威胁学生安全。根据校规,我有权通知保卫处并报警。”他拿出手机,屏幕解锁的光芒映着他毫无表情的脸。
“报警?哈!你报啊!”男人像是被彻底激怒,一把推开周言,力道之大让周言踉跄着撞在身后的储物柜上,发出“哐”的一声闷响。“小兔崽子还学会找帮手了?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他绕过周言,再次扑向脸色惨白、靠在课桌边微微发抖的彰邗。
“爸!你够了!”彰邗绝望地嘶吼,试图格挡。
混乱中,醉汉的拳头狠狠砸在彰邗的左侧肩胛骨上——正是他那个旧伤的位置!一阵钻心的剧痛让彰邗眼前发黑,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弯了下去。
“够了!”周言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冲过来,死死抓住了醉汉再次挥起的手臂。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指甲深深陷入男人的皮肉里,身体因为对抗而微微颤抖,眼神却像淬了冰的利刃,死死盯着对方。
“你看看他!”周言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指向蜷缩着身体、疼得脸色发青、额上全是冷汗的彰邗,“他是你儿子!不是你的沙袋!”
醉汉被周言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愤怒和某种深切的痛楚震慑住了片刻。就在这时,闻讯赶来的保安和教导主任冲进了教室,强行将还在叫骂挣扎的男人架了出去。
教室里一片狼藉,死一般的寂静。学生们惊魂未定地看着这一切。彰邗靠在课桌边,大口喘着气,左肩的剧痛让他几乎直不起腰,但更痛的是被当众扒开所有伪装、暴露最不堪家丑的羞耻感。他能感觉到周围那些或同情、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他死死低着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一只手伸到他面前,掌心向上,指节处因为刚才的拉扯而有些发红。
是周言。
彰邗没有抬头,也没有去碰那只手。他咬着牙,用没受伤的右手撑着桌子,艰难地直起身,推开人群,踉跄着冲出了教室,像一头受伤后只想逃离猎场的野兽。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回宿舍的。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上,才感觉到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左肩的疼痛火烧火燎,但更让他窒息的是心脏被狠狠攥紧的闷痛和无边的羞耻。父亲狰狞的脸,同学们的窃窃私语,还有……周言挡在他身前时那冰冷的、带着愤怒和……怜悯的眼神?
“砰!”宿舍门被从外面打开(周言有备用钥匙),撞在彰邗的背上,让他痛得闷哼一声。
周言走了进来,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他手里拿着一个冰袋和一小瓶药油。
宿舍里光线昏暗。周言走到蜷缩在门边的彰邗面前,蹲下身。他没有说话,只是将冰袋轻轻敷在彰邗左肩明显红肿起来的位置。
刺骨的冰凉缓解了灼痛。彰邗身体一颤,依旧低着头,拳头死死攥紧,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衣服脱了,看看骨头。”周言的声音响起,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但仔细听,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不用你管。”彰邗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抗拒。
“我是医学院预科生。”周言陈述事实,语气不容置疑。他伸手,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小心翼翼地解开彰邗T恤的领口纽扣,将衣领褪到肩膀以下。
昏暗的光线下,彰邗左肩胛骨处一片刺目的青紫肿胀赫然显露。更让周言瞳孔微缩的是,在那片新鲜的淤伤周围,皮肤上散布着一些深浅不一、形状各异的旧疤痕——有鞭痕,有圆形的烫伤痕迹,还有几道明显的陈旧性挫伤。这些伤痕无声地诉说着经年累月的暴力。
周言的动作停顿了。他拿着药油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指尖冰凉。他沉默地拧开药油瓶盖,将带着刺鼻气味的药液倒在掌心搓热,然后,极其小心地、力道轻柔地开始揉按彰邗肩上的淤伤。他的动作异常专注,像是在处理一件极其珍贵的、却又伤痕累累的瓷器。
药油辛辣的味道弥漫开来,带来火辣辣的痛感,却也奇异地开始化开淤血。彰邗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痛哼。他依旧低着头,但能清晰地感觉到周言指尖的薄茧擦过皮肤的温度和力道,还有那份小心翼翼的、近乎虔诚的……温柔?
这感觉陌生得让他心慌。
“为什么不告诉老师?”周言的声音很低,在寂静的宿舍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揉按的动作没有停。
彰邗的身体瞬间绷紧,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关你屁事!”他猛地抬头,通红的眼睛里充满了受伤的兽性,“看笑话看够了吗?老子不需要你可怜!”
周言的手顿住了。他没有看彰邗的眼睛,目光依旧落在他肩头的伤痕上,眼神深沉得像不见底的寒潭。
“不是可怜你。”周言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是陈述事实。根据《未成年人保护法》和《反家庭暴力法》,你有权寻求保护。校方、警方、社区……”
“闭嘴!”彰邗粗暴地打断他,声音带着崩溃边缘的颤抖,“你懂什么?!告他?然后呢?让他被关几天?出来变本加厉?还是让我妈……”
他猛地住了口,像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眼中翻涌着更深的痛苦和绝望。他别开脸,肩膀因为压抑的情绪而微微耸动。
周言沉默了。他看着彰邗肩头那片新鲜的青紫,以及周围那些陈旧的、无声呐喊的伤痕。他想起自己抽屉里那本被撕裂的笔记本,想起母亲离去后那些独自舔舐伤口的日子。他或许不懂彰邗母亲的具体处境,但他懂那种无处可逃的窒息感,懂那种为了保护更弱者而被迫忍受的痛苦。
他不再说话,只是重新倒了些药油在掌心,更加轻柔地、耐心地继续揉按着彰邗肩上的伤。动作缓慢而坚定,带着一种无声的力量。
彰邗僵硬的身体,在这持续的、沉默的揉按中,一点一点地松懈下来。紧绷的神经仿佛被那带着药味的温热指尖抚平。他依旧低着头,但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了,指甲在掌心留下了深深的月牙印。
窗外,酝酿了一下午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密集的雨点猛烈地敲打着窗户,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淹没。豆大的雨点顺着玻璃蜿蜒流下,像一道道无声的泪痕。
昏暗的宿舍里,只有药油辛辣的气味、雨声的喧嚣,以及周言指尖在皮肤上摩挲的细微声响。两个人,一个沉默地揉按着伤口,一个沉默地承受着这份带着药味的、笨拙的、却无比真实的抚慰。
过了很久,久到窗外的雨势似乎小了一些,彰邗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沙哑地挤出一句:
“……别告诉老师。”
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脆弱。
周言揉按的动作没有停,也没有回答。他只是微微垂着眼睫,镜片后的目光落在彰邗肩胛骨下方一道特别深的旧疤上,那疤痕的形状像一道扭曲的闪电。然后,他的指尖极其轻微地,在那道旧疤的边缘,安抚性地多停留了一秒。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