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冲刷后的青禾高中,空气里残留着泥土的腥气和一种奇异的清新。但307宿舍内的空气,却像被冻结过,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感。那晚**相对、伤痕互见的狼狈与真实,像一道无形的裂痕,也像一道骤然拉近的桥梁,横亘在两人之间。
彰邗的脚踝石膏拆了,换成了弹性绷带,肋下的固定带也撤了,但动作依旧带着小心翼翼的僵硬。周言似乎恢复得更快,又戴上了那副冷静自持的面具,只是当彰邗不小心扯到伤口倒吸冷气时,他递药的动作会比平时快上零点几秒,目光也会在彰邗肋下旧伤的位置多停留一瞬。
两人默契地不再提起暴雨夜和那些暴露的伤痕。生活按部就班,只是宿舍里偶尔响起的刻刀沙沙声(彰邗在刻新的东西,具体是什么他不说),和周言指尖偶尔拂过书桌上槐木盒盖的轻响,成了打破沉默的唯一音符。
周三下午的化学实验课,空气里提前弥漫着熟悉的福尔马林和试剂混合的刺鼻气味。彰邗拄着单拐,慢吞吞地挪到他和周言固定的实验台。周言已经在了,正一丝不苟地检查着桌上的仪器:烧杯、量筒、酒精灯、各种贴着标签的试剂瓶。阳光透过高窗,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金丝眼镜反射着冷光。
“今天做金属置换反应速率对比。”化学老师的声音在实验室回荡,“重点观察镁、锌、铁与稀盐酸的反应速率差异。两人一组,注意安全规范!特别是酒精灯和浓酸操作!”
彰邗撇撇嘴,他对这些瓶瓶罐罐实在提不起兴趣。他随手拿起一瓶贴着“稀盐酸(1:4)”标签的试剂,晃了晃。周言立刻皱眉:“别晃!标签。”
“知道知道。”彰邗不耐烦地把瓶子放下,目光却被旁边一组李成浩和另一个男生的动作吸引。李成浩正背对着他们,鬼鬼祟祟地从自己抽屉里拿出一个没有标签的小瓶子,往他们组标着“稀盐酸”的试剂瓶里倒了点什么,然后迅速把空瓶藏回抽屉,脸上掠过一丝恶意的笑容。
“喂,”彰邗用胳膊肘碰了碰周言,压低声音,“看李成浩那傻逼,搞什么鬼?”
周言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去,只看到李成浩若无其事地拿起他们组“稀盐酸”瓶子准备实验。周言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沉了沉:“管好我们自己。按步骤来。”他语气依旧平静,但彰邗敏锐地捕捉到他检查自己组试剂瓶标签时,指尖无意识地多停留了两秒。
实验开始。周言负责主操作,动作精准得像教科书。他点燃酒精灯,用试管夹夹起一小段镁条。“先做镁。”他示意彰邗记录时间。
镁条投入盛有“稀盐酸”的试管。瞬间,剧烈的反应发生!大量无色气泡急速涌出,伴随着轻微的“嘶嘶”声,试管壁迅速发热。
“反应剧烈,速率快。”彰邗懒洋洋地在记录本上划拉着。
周言点点头,专注地看着反应现象,准备记录气泡产生的速率。然而,就在他低头凑近试管观察的瞬间,异变陡生!
那原本应该稳定产生氢气的反应,气泡突然变得异常狂暴,像沸腾的开水!紧接着——
“噗嗤!”一声异响!
试管中的液体猛地喷溅出来!几滴灼热的液体溅在周言握着试管夹的手背上!
周言闷哼一声,条件反射地缩手。但这仅仅是开始!
喷溅的液体落到下方燃烧的酒精灯外焰上!
“轰——!”
一团刺眼的白光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爆鸣声猛地炸开!不是巨大的爆炸,而是小范围的、但威力惊人的气体爆燃!
实验台上瞬间被刺鼻的白色烟雾(氧化镁?)和灼热的气浪吞没!破碎的玻璃试管碎片像子弹一样四射飞溅!离得最近的周言首当其冲!
“小心!”彰邗的怒吼几乎和爆炸声同时响起!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却像被无形的弹簧推动,爆发出受伤以来从未有过的速度和力量!他完全忘了自己刚拆石膏的脚踝和脆弱的肋骨,整个人如同扑食的猎豹,猛地从侧面撞向周言!
“砰!”
两人重重地摔倒在地!彰邗用自己的整个身体死死地将周言压在身下!后背和右臂传来一阵密集的、尖锐的刺痛——是飞溅的玻璃碎片!
灼热的气浪和刺鼻的烟雾从他们头顶掠过。实验室里瞬间炸开了锅!女生的尖叫、男生的惊呼、玻璃器皿摔碎的刺耳声响混作一团!
“彰邗!周言!”化学老师惊恐的喊声穿透混乱。
压在周言身上的彰邗,大口喘着粗气,耳朵里嗡嗡作响,后背火辣辣地疼。他能感觉到身下周言的身体瞬间的僵硬,以及随后爆发的剧烈挣扎。
“放开!”周言的声音带着惊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他的手肘用力顶在彰邗的肋下旧伤位置!
“嘶……操!”剧痛让彰邗眼前发黑,但他咬紧牙关,手臂像铁箍一样勒得更紧,“别动!碎片!”
混乱中,彰邗感觉到周言挣扎的动作猛地停住了。烟雾稍稍散去,彰邗低头,正对上周言抬起的眼睛。
镜片在刚才的撞击中歪斜地挂在鼻梁上,镜片边缘甚至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镜片后那双总是冷静无波的眼睛,此刻充满了惊魂未定、难以置信,还有……一种极其复杂的、翻涌的剧烈情绪,死死地锁在彰邗脸上。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
两人在弥漫着刺鼻烟雾和恐慌气息的地板上,以一个极其狼狈又极其紧密的姿势叠在一起,鼻尖几乎相触。彰邗能清晰地看到周言瞳孔中自己放大的、沾着灰尘和汗水的倒影,也能闻到他呼吸里那熟悉的雪松气息,此刻混合着浓烈的焦糊味和化学试剂的刺鼻味道。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你……”周言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喘息,“……受伤了?”
彰邗这才感觉到后背和手臂钻心的刺痛,以及被周言手肘顶到的肋骨处熟悉的闷痛。他龇牙咧嘴地想撑起身:“死不了……你……”
他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因为他看到,周言那只刚才握着试管夹的手背上,赫然出现了几点被灼烧出的红痕,边缘已经开始起水泡!而周言的目光,却越过他的肩膀,死死地盯着他身后实验台的方向,眼神里充满了冰冷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愤怒!
彰邗顺着他的目光回头。
只见他们组的实验台上,一片狼藉。酒精灯翻倒熄灭,烧杯破裂,试剂流淌得到处都是,散发出刺鼻的气味。而引发爆炸的源头——那个装着“稀盐酸”的试剂瓶,此刻瓶身破裂,标签被喷溅的液体腐蚀了大半,但残留的边缘,依稀能看到被改动的痕迹——那潦草的“稀盐酸(1:4)”下面,似乎用另一种笔迹覆盖了原来的标签,隐隐透出“浓盐酸”的字样轮廓!
浓盐酸?!镁与浓盐酸反应会剧烈放热并产生大量氢气,极易爆燃!他们用的根本不是老师要求的稀盐酸!
“李成浩!”彰邗瞬间明白了!怒火像岩浆一样冲上头顶!他猛地想站起来,却牵动了后背的伤口,疼得一个趔趄。
一只微凉却异常有力的手及时扶住了他的胳膊。是周言。他已经站了起来,迅速扶正了眼镜(那道裂痕横贯镜片),眼神冰冷得可怕,像两把淬了寒冰的匕首,精准地穿过混乱的人群,锁定在正躲在角落、一脸煞白惊恐的李成浩身上。
“老师!”周言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混乱的、冰冷的清晰,“试剂瓶标签被恶意篡改!有人将浓盐酸伪装成稀盐酸!”
实验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齐刷刷射向脸色惨白的李成浩。
“不……不是我!我没有!”李成浩惊恐地后退,语无伦次。
周言不再看他,而是迅速从实验服口袋里掏出手机(他居然带了),调出相册,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然后举起来:“这是我实验开始前五分钟,拍摄的本组试剂摆放照片。清晰显示,这瓶标为‘稀盐酸’的试剂,标签有二次粘贴覆盖的痕迹!”
照片清晰地显示着那瓶问题试剂。铁证如山!
“李成浩!”化学老师气得浑身发抖,“你……你跟我去教务处!还有你们俩,”他转向彰邗和周言,语气缓和下来,“赶紧去医务室处理伤口!”
混乱中,校医匆匆赶来。彰邗后背和右臂被几片碎玻璃划伤,渗着血丝,好在伤口不深。周言手背上那几点灼伤起了水泡,看着有些骇人。
医务室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校医先给彰邗清洗后背的伤口,酒精棉球擦过皮肤,带来一阵阵刺痛,彰邗咬着牙没吭声。周言安静地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任由校医处理他手背上的水泡。他微微垂着眼睫,看不清镜片后的眼神,只有紧抿的唇线泄露着一丝压抑的情绪。
“忍着点啊,水泡要挑破上药,有点疼。”校医拿着消毒过的针,对周言说。
周言点了点头,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些。
就在这时,彰邗突然嘶哑地开口:“先……先给他弄。”他指了指周言的手背。
周言猛地抬起头,看向彰邗。
校医愣了一下,随即笑道:“行行行,小同学还挺关心搭档。”他转向周言。
周言没说话,只是重新垂下目光,将那只受伤的手伸给校医。针尖刺破水泡的瞬间,他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但一声没吭。消毒药水涂抹上去,带来更强烈的刺激,他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呼吸也微微急促了些。
彰邗趴在治疗床上,侧着脸,正好能看到周言处理伤口的侧影。看着他苍白的脸,紧咬的牙关,还有那只微微颤抖的、修长却带着灼伤的手……彰邗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他想起了暴雨夜墙角下,周言抱着难产母猫时那双同样颤抖却异常坚定的手。
伤口处理完毕,校医给彰邗的后背贴上纱布,又给周言的手背涂了厚厚的药膏,包上纱布。
“好了,这几天伤口别沾水,按时换药。”校医叮嘱道。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医务室。夕阳将走廊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彰邗走得很慢,后背的伤口随着步伐隐隐作痛。周言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
快到宿舍楼时,彰邗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周言也停下,抬眼看她。
夕阳的光线穿过走廊窗户,落在周言脸上,照亮了金丝眼镜边缘那道清晰的裂痕,也照亮了他镜片后那双依旧带着余悸、却比之前多了些复杂情绪的眼睛。
“喂,”彰邗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指了指周言被纱布包裹的手,“那个……谢了。”
周言的目光落在彰邗贴着纱布的后背,又移到他脸上。沉默了几秒,他才开口,声音低沉沙哑:“……该说谢的是我。”他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变得异常深邃,仿佛穿透了彰邗的身体,看到了实验台爆炸瞬间那个不顾一切扑向自己的身影。“……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彰邗皱眉。
“为什么扑过来?”周言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重量,“你知道那有多危险。”
彰邗被问住了。为什么?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自己就动了。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扯到了后背的伤口,疼得“嘶”了一声。“……老子哪知道!条件反射不行啊?”他粗声粗气地掩饰着内心的慌乱,“总不能看着你被炸成麻子脸吧?本来长得就够娘炮了……”
话一出口,彰邗就后悔了。他看到周言的眼神瞬间冷了下去,刚刚缓和的气氛似乎又要结冰。
然而,出乎意料地,周言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用冰冷的校规或者毒舌回击。他只是静静地看了彰邗几秒,然后,极其轻微地、几不可闻地,从鼻子里哼出了一个短促的音节。
那声音……听起来有点像一声未成形的、极其压抑的……轻笑?
没等彰邗反应过来,周言已经转身,率先推开了307宿舍的门。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背影拉得很长,那道横贯镜片的裂痕,在暖光下闪烁着奇异的光泽。
彰邗站在门口,看着周言的背影消失在门内,后背伤口的刺痛似乎没那么难忍了。他摸了摸自己锁骨的位置,那里被衣领遮着,但似乎能感觉到一点残留的、爆炸气浪带来的灼热感。他咧了咧嘴,一个带着痛意、却莫名有点傻气的笑容悄悄爬上了嘴角。他拄着拐杖,跟着走进了宿舍。门在身后轻轻关上,将走廊的暖光隔绝在外,也关上了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但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刺鼻的烟雾味,以及某种更加灼热的、刚刚开始燃烧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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