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言生日那声沙哑的“谢谢”,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在307宿舍死寂的水面荡开了几圈涟漪,很快又归于平静。生活似乎回到了原来的轨道:周言依旧沉默地履行着照顾彰邗的“职责”,带饭、换药、监督学习;彰邗的脚踝打着石膏,肋骨缠着固定带,暴躁被禁锢在方寸之间,只能在游戏里发泄多余的精力。只是,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彰邗的目光会不自觉地飘向周言的书桌。那个深色的槐木盒子——他亲手刻的、带着笨拙北斗七星和猫爪印的盒子——此刻端端正正地放在周言书桌最显眼的位置,旁边是那本被锁进抽屉深处的撕裂笔记本。盒子盖着,但彰邗知道,里面放着周言视若珍宝的珍珠耳钉。周言看书时,手指偶尔会无意识地拂过盒盖上的刻痕,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这种无言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微妙的缓和。宿舍里不再只有令人窒息的沉默,偶尔会响起刻刀打磨木头的沙沙声(彰邗在尝试做点别的),或者周言翻书时纸张的轻响。像冰层下的暗流,缓慢却执着地寻找着出口。
周五傍晚,天色阴沉得像是扣了一口巨大的铁锅。空气闷热粘稠,一丝风都没有,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彰邗拄着拐杖,单脚跳着在宿舍里转圈,石膏腿带来的烦躁和憋闷感几乎要冲破屋顶。
“操!闷死了!”他一把推开窗户,外面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下来,带着山雨欲来的沉重。
周言正坐在书桌前看书,闻言抬起头,推了推眼镜:“气象预报,特大暴雨橙色预警。建议关窗。”
“老子就要透气!”彰邗赌气似的把窗户开得更大,一股带着土腥味的闷热空气涌进来。
周言没再说什么,只是合上书,起身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桌面,把书本和那槐木盒子都收进防水的书包夹层。动作间带着一种未雨绸缪的冷静。
仿佛是为了印证周言的“建议”,几乎是同时,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天幕,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炸雷!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如同瓢泼般砸落下来,瞬间在窗台上溅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雾,狂风裹挟着雨水疯狂地灌进敞开的窗户!
“我操!”彰邗被劈头盖脸的雨水浇了一身,瞬间清醒,手忙脚乱地去关窗。狂风却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顶住窗扇,雨水疯狂地往里灌!
就在彰邗狼狈不堪时,周言已经冲了过来。他动作迅捷,一把抓住窗框,用整个身体的重量猛地向下一压!“砰”的一声巨响,窗户被死死关上,隔绝了外面疯狂的世界。但两人身上都已被浇透大半,宿舍地板上也积了一小滩水。
彰邗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喘着粗气。周言的白衬衫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却紧实的轮廓,水珠顺着他冷白的下颌线滚落。他微微喘息着,镜片上也沾了水珠,眼神却异常锐利,透过模糊的镜片望向窗外如注的暴雨。
“妈的……这鬼天气……”彰邗嘟囔着,拄着拐杖想挪开地上的水渍。
“等等!”周言突然出声,声音带着罕见的急促。他猛地贴近窗户,几乎把脸贴在玻璃上,手指指向楼下宿舍楼后墙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有东西在动!”
彰邗凑过去,顺着周言指的方向,透过被雨水冲刷得一片模糊的玻璃,艰难地辨认——在狂风暴雨的肆虐下,紧贴着湿冷的墙根,一团模糊的、黄白相间的毛团正瑟瑟发抖,艰难地蠕动着。那是一只猫!而且……它身下的雨水里,似乎晕开了一小片不正常的暗红色!
“是猫!它受伤了!”彰邗的心瞬间揪紧,秘密基地里那些猫咪的身影闪过脑海。
周言的眼神瞬间变得凝重:“不止受伤。”他指着那团毛茸茸下不断涌出的暗红色液体,“它在生产!难产!”
彰邗倒抽一口冷气。暴雨!难产!墙根那个位置毫无遮挡!那只母猫和它未出世的小猫崽,随时可能被冰冷的雨水淹没或失温而死!
“得下去!”彰邗想都没想,抓起拐杖就要往外冲。
“你脚!”周言一把按住他肩膀,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外面雨太大,你行动不便,下去只会添乱。我去。”
“放屁!你一个人怎么弄?!”彰邗急了,挣扎着要推开周言的手。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尤其是在秘密基地见过周言对猫咪的温柔后。
周言盯着彰邗的眼睛,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断:“想帮忙?就听我的!”他语速极快,“把你的厚外套给我!再找一块大的、吸水的毛巾或者布!快!”
命令式的口吻带着奇异的镇定力量。彰邗愣了一下,立刻照做,把自己挂在床边最厚实的一件连帽冲锋衣扯下来扔给周言,又手忙脚乱地从柜子里翻出一条自己平时擦汗用的大浴巾。
周言迅速套上彰邗宽大的冲锋衣(袖子长出一大截),将那块浴巾塞进怀里。他冲到门口,又猛地停住,回头看向彰邗:“打电话!给校门口的‘安心’宠物诊所!告诉他们情况,让他们准备好!号码在我手机通讯录‘陈医生’那里!快!”
说完,不等彰邗回应,周言猛地拉开门,一头扎进了门外白茫茫的雨幕之中。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吞没,那件深色的冲锋衣在暴雨中只留下一个模糊而决绝的背影,迅速消失在楼梯拐角。
彰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扑到窗边,不顾雨水再次打湿窗台,脸紧紧贴着冰冷的玻璃,拼命向下张望。视线被密集的雨帘切割得支离破碎,他只能勉强看到周言的身影艰难地冲到了后墙根,毫不犹豫地跪倒在冰冷的、满是泥泞和积水的墙角!
周言用身体尽可能地挡住狂风和斜扫进来的暴雨,小心翼翼地将那只浑身湿透、瑟瑟发抖、身下不断涌出血水的黄白母猫抱进怀里,用宽大的冲锋衣前襟裹住。然后,他拿出那块浴巾,手忙脚乱却异常轻柔地擦拭着母猫湿透的皮毛,试图给它一点温暖。雨水疯狂地浇在他身上,头发紧贴着头皮,眼镜上全是水,他不得不一次次狼狈地甩头,试图看清母猫的情况。
彰邗看得心急如焚,指甲深深抠进窗框。他猛地想起周言的吩咐,几乎是扑到自己床边,抓起周言放在枕边的手机。手指因为紧张而发抖,划了好几次才解锁。通讯录里,“陈医生”的名字赫然在列。他颤抖着拨通号码,语无伦次地对着话筒嘶吼:“喂!诊所吗?!青禾高中宿舍楼后墙!有猫难产!大出血!暴雨!快!快来人啊!”
挂断电话,彰邗再次扑回窗边。下面的情况似乎更糟了!母猫的叫声变得微弱而痛苦,周言抱着它,徒劳地用浴巾擦拭着不断涌出的血水,动作越来越急,肩膀因为寒冷和焦急而剧烈地颤抖。他似乎在对着母猫说着什么,但声音完全被暴雨的咆哮淹没。
彰邗再也忍不住了。去他妈的脚伤!去他妈的医嘱!他抓起拐杖,用没受伤的脚和拐杖支撑着,以一种极其别扭和危险的姿势,单脚跳着,一步一滑地冲出了宿舍门!冰冷的雨水和湿滑的楼梯让他好几次差点摔倒,肋下的旧伤也被牵扯得隐隐作痛,但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下去!帮周言!
当他终于狼狈不堪、浑身湿透地跳到宿舍楼后门时,看到的一幕让他心脏骤停——
周言跪在泥泞的墙角,怀里紧紧抱着那只奄奄一息的母猫,用自己的背脊和宽大的冲锋衣为它勉强撑起一小片相对干燥的空间。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干的,头发、衣服都在滴水,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冻得发紫,身体因为寒冷和紧张而剧烈地颤抖。但他抱着猫的手臂却稳得出奇,眼神死死盯着母猫身下,充满了焦急、无助和一种近乎绝望的专注。
“周言!”彰邗拄着拐杖冲过去,溅起的泥水弄脏了裤腿。
周言闻声猛地抬头,看到狼狈跳过来的彰邗,镜片后的瞳孔骤然收缩,闪过一丝惊怒:“你下来干什么?!回去!”
“少废话!”彰邗吼回去,丢掉碍事的拐杖,不顾一切地扑跪在周言旁边的泥水里。冰冷的泥浆瞬间浸透了他的裤子,刺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个哆嗦,但他毫不在意。他伸出手,学着周言的样子,用自己同样湿透的袖子,笨拙地擦拭着母猫冰冷湿漉的身体,试图给它一点温度。“它怎么样?!”
“撑不了多久了……”周言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颤抖,不知是冷的还是急的,“小猫卡住了……再不出来……”
就在这时,母猫发出了一声微弱却尖锐的嘶鸣,身体猛地一阵抽搐!紧接着,一个小小的、湿漉漉的、裹着胎衣的肉团,混着血水滑落出来!
“出来了!”彰邗惊喜地叫道。
周言却脸色更白:“还有!不止一只!”他手忙脚乱,却异常轻柔地用浴巾一角包裹住那个冰冷的小肉团,飞快地擦拭掉口鼻处的粘液。小东西发出了一声微弱得像叹息的“咪”声。
彰邗的心刚放下一点,又提了起来。他学着周言的动作,眼睛死死盯着母猫身下。果然,又一个小小的生命在母猫痛苦的挣扎中滑出!
暴雨依旧疯狂地倾泻,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泥水中的两人一猫。彰邗和周言跪在泥泞里,像两尊守护的石像,用身体和衣物徒劳地为新生的脆弱生命遮挡着风雨。周言处理着刚出生的小猫,动作因为寒冷而僵硬,却依旧精准轻柔;彰邗则笨拙却全神贯注地擦拭着母猫,不断低声说着自己也听不清的、毫无意义的安抚话语。
一只、两只……当第三只小猫终于顺利产出,母猫也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瘫软在周言怀里,只有微弱的喘息。
就在这时,刺耳的刹车声和手电筒的光柱穿透雨幕!宠物诊所的陈医生带着助手,提着保温箱和急救设备冲了过来!
“快!保温箱!”周言的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急切。他小心翼翼地将虚弱的母猫和三个湿漉漉、像小老鼠一样的新生儿交给医生。医生迅速将小猫放进保温箱,开始检查母猫的情况。
彰邗和周言瘫坐在冰冷的泥水里,背靠着湿冷的墙壁,大口喘着粗气。雨水顺着头发、脸颊不断流淌,浑身冰冷刺骨,泥浆糊满了裤子和双手。两人都狼狈到了极点,却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东西——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和一种……共同经历了生死时速后,难以言喻的悸动和连接。
“都活着。”陈医生长舒一口气,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母猫失血过多,但送来得及时!小猫需要保暖和观察,问题不大!多亏了你们!”
救护车载着虚弱的猫妈妈和三个小生命呼啸而去,红蓝闪烁的灯光很快消失在雨幕中。
暴雨依旧没有停歇的意思。彰邗和周言互相搀扶着,极其狼狈地站起来。彰邗的伤腿钻心地疼,周言冷得牙齿都在打颤。
“回……回去。”周言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两人像刚从河里捞出来一样,互相支撑着,一步一滑地挪回307宿舍。楼道里留下两串长长的、混着泥水的脚印。
关上宿舍门,隔绝了外面的狂风暴雨。宿舍里一片狼藉,地上还积着之前窗户没关严时漏进来的水。两人站在门口的水渍里,浑身滴着水,泥浆顺着裤腿往下淌,像两个刚从灾难片片场逃出来的难民。
冰冷的湿衣服贴在身上,寒意深入骨髓。周言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脸色白得像纸。
彰邗看着他,再看看自己。一种莫名的冲动涌上来。他深吸一口气,忍着肋下的隐痛和脚踝的刺痛,一把扯掉自己身上湿透粘腻的T恤,露出精瘦却布满新旧伤痕的上身。冰冷的空气刺激得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愣着干嘛!”彰邗的声音因为寒冷而有些发颤,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粗鲁,“想冻死啊!赶紧脱了!”他指着周言身上那件同样湿透、沾满泥浆的冲锋衣(他自己的)和里面的白衬衫。
周言似乎被彰邗的举动惊了一下,镜片后的眼神有些茫然,身体还在本能地发抖。他看着彰邗**的上身,那些在医疗帐篷里见过的旧伤痕再次暴露在眼前,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
“快点!”彰邗不耐烦地催促,甚至上前一步,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粗鲁,伸手去解周言冲锋衣的拉链。他的手指冰冷,动作有些笨拙,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
周言没有反抗,只是僵硬地站着,任由彰邗把那件湿透的冲锋衣从他身上剥下来。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他同样湿透的白衬衫,让他抖得更厉害了。
彰邗的目光落在周言被湿衬衫紧贴的脊背上。透过半透明的湿布料,隐约能看到几道纵向的、淡色的疤痕轮廓——那是周言从未示人的、属于他自己的伤痕印记。
彰邗的动作顿了一下。他没有说话,只是更加粗暴地、近乎撕扯般,一把将周言那件湿透的衬衫从裤腰里拽了出来,开始解他胸前的纽扣。
周言猛地抓住了彰邗的手腕!他的手指冰冷得像铁钳,力道大得惊人,眼神里充满了被侵犯领地的惊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我自己来!”周言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脆弱。
两人在冰冷的、湿漉漉的宿舍门口僵持着。雨水顺着他们的头发滴落在地板上,发出单调的滴答声。彰邗能感觉到周言手腕的冰冷和剧烈的颤抖,也能看到他眼底深处翻涌的痛苦和抗拒。
就在这时,一阵闪电速度极快,几乎在一瞬间就划破了夜空。它仿佛是时间的裂缝,瞬间出现又瞬间消失,让人来不及反应。
一会儿缓过神来,周言抓着彰邗手腕的力道,一点一点地松开了。他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水珠,遮住了所有情绪。他不再看彰邗,只是沉默地、颤抖着,自己解开了衬衫剩余的纽扣,将那件湿透的、几乎变成透明的白衬衫脱了下来,露出同样布满淡色旧痕、此刻因为寒冷而起满鸡皮疙瘩的上身。
两个伤痕累累的少年,**着上身,站在一地泥水和狼藉中,沉默地面对着彼此最不堪的印记,也面对着暴雨冲刷后,无法再隐藏的、狼狈而真实的自己。窗外的雨声依旧喧嚣,宿舍里的空气却仿佛被某种沉重而灼热的东西填满,无声地燃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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