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门合上的那一声轻响，仿佛也关上了307所有的喧嚣与温度。彰邗独自站在骤然空旷下来的空间里，手里捧着那套崭新的、包装完好的木工胶水和细砂纸，指尖冰凉，手腕上那微凉一触的幻觉却像烙印般滚烫。
周言走了。带着那个破碎的槐木盒子，带着一身拒人千里的冰霜，也带着那句轻如羽毛却又重若千钧的“谢谢”。
寒假开始了。青禾高中瞬间变得空旷而寂静。彰邗拖着行李回到奶奶家那个熟悉的小院时，心里却空落落的，像缺了一块。小院的阳光很暖，奶奶做的饭菜很香，街坊邻居的寒暄很热闹，但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那份冰冷的学习计划书被他塞在背包最底层，连同那份写着刺眼“55分”的数学卷子，成了他心底不敢触碰的隐痛和未竟的执念。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周言，不去想那个摔碎的盒子，不去想那晚周言崩溃时惨白的脸。他试图沉浸在过年的氛围里，帮奶奶扫尘、贴春联、准备年货。他把那套胶水和砂纸藏在了自己书桌抽屉的最深处，像藏起一个笨拙而失败的心愿。
然而，思念如同藤蔓，越是压抑，越是疯长。
尤其是在除夕夜。
奶奶家的小院里张灯结彩，红彤彤的灯笼映着窗上的剪纸，厨房里飘出诱人的饭菜香，电视里播放着热闹的春晚。外面不时传来零星的鞭炮声，预告着新年钟声的临近。
彰邗坐在桌前包饺子，手指沾着面粉，却有些心不在焉。奶奶絮絮叨叨地说着家长里短，他嗯嗯啊啊地应着，思绪却早已飘远。他想起了307宿舍那盏暖黄的台灯，想起了笔尖划过草稿纸的沙沙声，想起了天文台上那片璀璨的星河，更想起了……那个在星河下显得格外孤寂又格外沉静的侧影。
“小邗啊，想什么呢？饺子皮都擀破了！”奶奶嗔怪的声音拉回了他的神思。
“啊？没……没什么。”彰邗慌忙低头，掩饰性地用力捏紧手里的饺子，结果馅儿又挤出来了，弄得满手油。
奶奶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笑着摇摇头：“心不在焉的，是不是想同学了？那个叫周言的孩子？”
彰邗的手猛地一顿，饺子差点掉在桌上。他惊讶地抬头：“奶……奶奶，你怎么……”
“哼，你奶奶我虽然老了，眼睛还没瞎呢。”奶奶得意地哼了一声，慢悠悠地包好一个元宝似的饺子，“上次你脚伤回来，魂不守舍的，电话响一声就跳起来看，不是看手机就是看窗外。嘴里虽然不说，那点小心思，瞒得过谁？”
彰邗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像煮熟的虾子。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又无从反驳。心底那点隐秘的、连自己都尚未完全厘清的念想，就这样被奶奶轻易地点破了。
“那孩子……挺好的吧？”奶奶的声音温和了些，带着老人特有的洞察，“虽然看着冷了点，但心是正的。能让你这么上心，不容易。”
“他……他挺好的。”彰邗低下头，声音闷闷的，手指无意识地揉搓着面皮，“就是……我好像……把他很重要的东西弄坏了。” 他说得很含糊，带着深深的懊悔。
奶奶没有追问那是什么东西，只是拍了拍手上的面粉，语重心长地说：“东西坏了，能修就修，修不了，就记在心里。人呐，最怕的是心结。过年了，打个电话问问好，总比憋在心里强。”
奶奶的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彰邗纷乱的心湖。打电话？给周言？那个冰山？他会接吗？接了说什么？“新年快乐”？还是“你的盒子修好了吗”？彰邗光是想想就觉得头皮发麻，尴尬得脚趾抠地。
就在这时，他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
不是电话铃声，而是微信视频通话的请求提示音！突兀地在热闹的春晚背景音中响起。
彰邗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他几乎是扑过去抓起手机！
屏幕上跳动着一个他从未奢望会在这个时刻出现的名字——周言。
一瞬间，所有的喧嚣仿佛都离他远去。电视里的歌声、奶奶包饺子的絮叨、窗外的鞭炮声……全都模糊成了背景噪音。彰邗的呼吸停滞了，手指悬在接听键上方，微微颤抖。他会看到什么？一张更加冰冷、写满疏离的脸？还是依旧拒人千里的沉默？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在奶奶带着笑意的注视下，彰邗深吸一口气，指尖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按下了绿色的接听键。
屏幕晃动了几下，信号似乎不太稳定。几秒后，画面清晰起来。
映入眼帘的，并非彰邗预想中的冰冷面孔，而是一片有些晃动、光线略显昏暗的室内景象。镜头似乎是对着天花板，能看见一盏样式简洁的吸顶灯。
“周……周言？” 彰邗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紧。
画面一阵晃动，镜头下移。
然后，彰邗愣住了。
镜头里出现的，首先是一双骨节分明、极其干净的手。那双手正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东西——那个深色的槐木盒子！
盒子不再是碎裂崩坏的模样。虽然仔细看，边角处还能看到几道细微的、颜色略深的修补痕迹（显然是用了胶水），但整体已经恢复了完整。盒盖紧闭着，表面被擦拭得光滑温润，在屏幕的光线下泛着内敛的光泽。
捧着盒子的手很稳，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重。
镜头继续缓缓上移。
一张清瘦而略显苍白的脸出现在屏幕中央。是周言。
他没有戴眼镜。这大概是彰邗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毫无阻隔地看到周言的眼睛。少了镜片的遮挡，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在屏幕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澈，也格外……疲惫。眼底的乌青清晰可见，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意。他的头发似乎刚洗过，有些凌乱地搭在额前，少了几分平日的刻板冷硬，多了几分居家的柔软。
他穿着简单的灰色家居服，领口微微敞开，露出清晰的锁骨线条。背景是他卧室的一角，书桌上堆满了书籍和卷子，一盏台灯亮着暖黄的光，映着他半边侧脸。窗外是浓重的夜色，远处似乎有零星的烟花光芒闪烁。
他正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手中的盒子，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那些修补过的痕迹，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易碎的梦境。他整个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周身笼罩着一种沉静而略带忧伤的氛围，与彰邗这边热闹的除夕背景形成了鲜明的、近乎割裂的对比。
“周……周言？”彰邗又叫了一声，声音放得很轻，生怕惊扰了屏幕那端的宁静。
周言似乎这才意识到视频已经接通。他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抬起头，目光投向手机屏幕。
当那双清澈却带着深深疲惫的琥珀色眸子，隔着冰冷的屏幕，毫无阻隔地、清晰地撞进彰邗的视线时，彰邗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而悸动。
周言的目光在屏幕上聚焦，落在了彰邗明显带着惊讶和紧张的脸上。他似乎也微微怔了一下，随即，那双总是没什么情绪的眼睛里，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局促的光。他下意识地想抬手去推眼镜，手抬到一半才意识到没戴，又有些僵硬地放了下去，指尖蜷缩了一下。
“……嗯。” 他应了一声，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点电流的微噪，却比彰邗记忆中的任何一次都要低沉、沙哑，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干涩。
空气在短暂的连接中凝固了几秒。两人隔着屏幕对视着，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不知从何说起。彰邗这边是喧闹温暖的除夕夜，周言那边是寂静清冷的书房一角。巨大的反差让这沉默显得更加微妙。
“你……” 彰邗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周言手中那个被小心捧着的盒子上，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难以抑制的激动，“……盒子……你修好了？”
周言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盒子，指尖在那道最明显的修补痕迹上轻轻摩挲了一下。他沉默了几秒，才低低地“嗯”了一声。没有多余的解释，但那个简单的音节里，却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
彰邗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愧疚和一丝微弱的释然交织在一起。“对……对不起！周言！那天晚上我……” 他急切地想再次道歉。
“过去的事了。” 周言打断了他，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他抬起头，再次看向屏幕里的彰邗，目光沉静，“……新年快乐。”
简单的四个字，像一股暖流，瞬间冲垮了彰邗心中堆积的忐忑和不安。他看着屏幕里周言那张略显苍白、带着疲惫却不再冰封的脸，看着他手中那个被小心修复的盒子，鼻子莫名地有些发酸。
“新……新年快乐！” 彰邗连忙回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脸上却不由自主地绽开了一个大大的、有些傻气的笑容，眼睛亮晶晶的。
就在这时，奶奶好奇地凑了过来，一张慈祥的笑脸出现在屏幕边缘：“哟，这就是小周同学吧？小伙子长得真精神！一个人在家过年啊？”
周言显然没料到彰邗身边还有人，而且还是长辈。他明显愣了一下，脸上那点仅有的、微弱的局促瞬间放大，甚至染上了一丝罕见的、肉眼可见的慌乱。他捧着盒子的手都微微收紧了些，身体下意识地坐直了，对着屏幕里奶奶的方向，略显僵硬地微微颔首：“……阿……阿姨好。新年快乐。”
他那副努力维持镇定却掩不住紧张的样子，和平日里那个冷冰冰的学霸判若两人，看得彰邗差点笑出声，心底最后那点阴霾也一扫而空。
“哎，好好好！新年快乐！” 奶奶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小邗在家总念叨你呢！说你是大学霸，帮了他好多！一个人过年多冷清啊，下次让小邗带你回来玩，奶奶给你们做好吃的！”
“奶……奶奶！” 彰邗的脸瞬间爆红，窘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连忙把奶奶往旁边推，“您别瞎说！快去下饺子吧！要煮烂了！”
奶奶乐呵呵地被推走，临走前还对着屏幕说：“小周同学，有空常联系啊！”
屏幕里，周言的表情明显放松了一些，虽然脸上没什么笑容，但紧绷的下颌线柔和了不少。他看着彰邗手忙脚乱地“驱赶”奶奶，镜片后（虽然没戴）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无奈的笑意。
小小的插曲冲散了最初的尴尬和沉重。彰邗重新坐好，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屏幕：“那个……我奶奶她……就这样，你别介意。”
“嗯。”周言应了一声，目光再次落回手中的盒子上，指尖轻轻拂过盒盖边缘，动作恢复了之前的沉静。
“你……”彰邗看着他眼底的乌青和疲惫，忍不住问，“……还好吧？看起来……很累的样子。”
周言沉默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淡淡地说：“在看一些题。”
彰邗顺着他目光看向他身后书桌上堆积如山的书籍和卷子，心里了然。这家伙，寒假也把自己逼得这么紧吗？是因为那晚的事，还是……别的？
“对了！”彰邗想起什么，连忙从椅子上跳起来，冲到自己背包前，一阵翻找，然后举着一份卷子冲到屏幕前，“你看！55分！虽然……还是没及格……”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沮丧，但更多的是想向周言证明自己努力过的急切，“但我真的尽力了！最后那道大题，我按照你教的步骤拆解，虽然没做出来，但我写了思路！王秃子还给我加了一分步骤分呢！”
他像个等待老师评价的小学生，紧张又期待地看着屏幕里的周言。
周言的目光落在彰邗举起的卷子上，看着那个被红笔圈出的“55”，看着旁边那个沮丧的哭脸涂鸦（彰邗忘记擦掉了），看着卷面上那些虽然潦草但明显比之前工整规范了许多的步骤和推导。
他的目光在卷面上停留了很久。然后，他抬起头，隔着屏幕，再次看向彰邗。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仅仅是平静，而是带着一种极其专注的、仿佛穿透屏幕的审视和……评估？
就在彰邗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时，周言薄唇微启，吐出了三个字：
“有进步。”
声音依旧不高，平平淡淡，听不出什么波澜。
但就是这三个字，像一道电流瞬间击中了彰邗！比任何夸赞都更让他心跳加速！他清楚地记得，在宿舍里，当他独立解出那道几何题时，周言也曾几不可闻地“嗯”过一声。而此刻这句清晰的“有进步”，简直如同天籁！
巨大的喜悦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瞬间淹没了彰邗！他咧开嘴，笑得像个傻子，眼睛亮得惊人：“真的吗？真的吗？！我也觉得！虽然还是很多不会，但那个‘熔断’……好像也不是那么难熬了……”
窗外，零星的鞭炮声骤然变得密集起来，紧接着，一阵震耳欲聋、连绵不绝的轰鸣声由远及近，瞬间淹没了所有的声音！无数道璀璨夺目的光芒在深沉的夜空中炸开！红的、绿的、金的、银的……流光溢彩，绚烂夺目！新年的钟声，敲响了！
“周言！快看！放烟花了！” 彰邗兴奋地指着窗外，把手机镜头转向窗外那片被烟花照亮的、沸腾的夜空。
屏幕那端，周言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盛况吸引了。他微微侧过身，目光投向自己窗外同样被烟花染亮的夜空一角。屏幕里只能看到他小半边侧脸，线条在明灭的光影中显得柔和而沉静，那双没有镜片遮挡的琥珀色眸子里，倒映着窗外璀璨的流光，仿佛也落入了点点星火。
喧嚣的鞭炮声和烟花炸裂声透过听筒，在两人之间形成了奇异的共鸣。虽然身处两地，相隔千里，但此刻，他们仿佛共享着同一片被新年焰火点亮的夜空。
在这震耳欲聋的喧嚣中，彰邗的心却异常宁静。他看着屏幕上那个映着星火的、沉静的侧脸轮廓，看着被他小心捧在手中的、修补好的槐木盒子，再低头看看自己卷子上那个被周言“认证”过的“55分”……
所有的隔阂、愧疚、冰冷的疏离，仿佛都被这新年的烟花短暂地驱散了。一种崭新的、带着暖意和微弱希望的连接，在这跨越千里的电波中悄然建立。
“周言！” 彰邗忍不住在震天的鞭炮声中大声喊道，脸上洋溢着纯粹的笑容，“新年快乐！下学期……继续给我讲题啊！”
屏幕那端，烟花的光芒映亮了周言的侧脸。他依旧沉默着，只是捧着盒子的手指，似乎极其轻微地收紧了一下。然后，在那片喧闹的、绚烂的背景音中，隔着冰冷的屏幕，彰邗似乎看到——周言那紧抿的、没什么血色的唇角，极其微小地、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像冰封湖面上悄然融化的一道涟漪。
像漆黑夜空中，一颗独自闪烁的、微弱的星。
新年的烟花依旧在窗外怒放，将整个天地映照得亮如白昼。而在屏幕两端，跨越了物理距离与心之隔阂，一种无声的约定，伴随着那句被喧嚣淹没的“讲题”邀请，和那个微不可察的弧度，悄然落下印记。破碎的过往被小心修复，不及格的分数下埋藏着破土而出的微光，冰冷的计划书在烟花的光影中似乎也有了温度。寒假尚未结束，但春天，似乎已经提前敲响了心门。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