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下午四点零五分,天空阴沉得像块脏抹布。彰邗蹲在宿舍门口系鞋带,潮湿的风裹挟着尘土味钻进鼻孔。天气预报说今天有暴雨,但他出门前还是把伞扔在了床上——就为了和周言唱反调,因为那家伙早上特意把伞放在门口显眼处。
"操。"彰邗盯着鞋带上顽固的死结,指甲抠得生疼。远处传来闷雷的轰鸣,像是天空在酝酿一场盛大的怒火。
身后门开了,周言抱着两本厚词典走出来,脖子上挂着那副可笑的降噪耳塞。他今天穿了件深蓝色衬衫,袖口别着彰邗送的那支钢笔——虽然笔帽上已经多了几道牙印,明显是被咬的。
"要下雨了。"周言推了推眼镜,目光落在彰邗空荡荡的手上。
彰邗挑衅地仰起下巴:"老子就喜欢淋雨。"
周言没说话,只是从书包侧袋抽出一把折叠伞,黑色伞面上印着小小的银色星星。彰邗认得这把伞——上周值日时,周言宁可淋雨也不肯用它,说是"母亲留下的遗物"。
"图书馆还是食堂?"周言问,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
"啥?"
"补习地点。"周言把伞换到左手,"考虑到天气因素,食堂可能更......"
一道闪电劈开云层,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声。彰邗还没来得及反应,豆大的雨点已经砸了下来,瞬间就把他的T恤浇透。周言迅速撑开伞,黑色伞面"砰"地张开,像朵突然绽放的金属花。
"过来。"周言命令道。
彰邗本想拒绝,但冰凉的雨水已经顺着脊背往下淌。他骂骂咧咧地挪到伞下,立刻被雪松混着薄荷的气息包围——周言今天换了新的洗衣液,味道比平时更浓烈。
伞不算大,两个身高超过一米八的男生挤在一起,肩膀不可避免地相碰。彰邗能感觉到周言衬衫下绷紧的肌肉,还有他握伞的右手上凸起的骨节。
"走。"周言迈步,彰邗不得不跟上他的节奏。
雨水在脚下汇成小溪,灌进彰邗没系好的运动鞋里。他一个踉跄,被周言稳稳扶住。那只手冰凉但有力,拇指正好按在彰邗的脉搏上。
"看路。"周言松开手,声音有些不自然。
他们像连体婴一样穿过暴雨中的校园。彰邗刻意保持着几厘米距离,但每次转弯都会不小心蹭到周言。奇怪的是,周言居然没有像往常那样纠正他的姿势或步伐,只是沉默地调整着伞的角度,确保雨水不会淋到彰邗那边。
"喂,"彰邗忍不住开口,"伞歪了。"
周言充耳不闻,继续把伞往彰邗那边倾斜。他的右肩已经湿了一大片,深蓝色布料变成近乎黑色,贴在消瘦的肩胛骨上。
食堂门口挤满了躲雨的学生。彰邗刚要冲进去,周言却拉住他:"满了。"他指向玻璃窗内人山人海的大厅,"去实验楼吧,这时候应该没人。"
实验楼离食堂有三百米,中间要穿过一片毫无遮挡的草坪。彰邗看了看周言湿透的右肩,又看了看越下越大的雨,突然抢过伞柄:"我来拿。"
他们的手指在伞柄上交叠,一瞬间的触碰让彰邗想起那天在篮球场上的碰撞——周言的皮肤总是凉得像玉,但接触久了又会透出暖意。
"你左肩有旧伤。"周言突然说,"雨天会疼。"
彰邗僵住了:"谁告诉你的?"
"观察。"周言松开手,任由彰邗掌控伞,"你揉肩膀的频率在雨天增加37%,而且总是先揉左肩。"
暴雨中的实验楼像个沉默的巨人。彰邗甩了甩伞上的水珠,发现周言正盯着楼顶的某个窗户出神——那是五楼最东边的房间,窗帘紧闭。
"你爸的办公室?"彰邗猜道。
周言点头,睫毛上还挂着雨珠:"他今天去外地开会。"语气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
实验楼空荡荡的走廊回荡着他们的脚步声。彰邗的湿鞋发出咯吱声,周言则像猫一样安静。他们在三楼找到间没锁门的实验室,里面摆着几排解剖台,但至少干燥温暖。
"就这吧。"彰邗把伞撑开晾在角落,"反正没人。"
周言从书包里掏出防水布包着的课本——居然一点都没湿。彰邗的作业本则已经泡成了海藻,墨水晕染开来,像一幅抽象画。
"用我的。"周言推来一本崭新的笔记本,"先看第三章例题。"
彰邗刚要反驳,一个喷嚏抢先冲了出来。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周言皱眉,从包里摸出包纸巾:"你体温偏高。"
"淋雨而已。"彰邗擤了擤鼻子,声音闷得像堵了棉花。
周言的手突然贴上他的额头,冰凉的手指让彰邗打了个寒战。"38度左右。"周言断言,"你需要换干衣服和热水。"
"少来。"彰邗拍开他的手,"老子壮得像头牛。"
周言没理会,径直走向实验室角落的储物柜。彰邗以为他要找急救箱,却见他拿出件白大褂:"换上。"
"那是实验服!"
"灭菌过的。"周言抖开白大褂,"比你身上那件'细菌培养皿'强多了。"
彰邗想反驳,但湿T恤贴在身上的确难受。他背过身脱掉上衣,听到周言倒吸一口气。
"怎么了?"彰邗扭头。
周言的目光落在他背上——那里有十几道平行的疤痕,像是被什么条状物抽打过,最长的从左肩一直延伸到右腰。
"谁干的?"周言的声音突然变得危险。
彰邗迅速套上白大褂:"小时候的事了。"他系扣子的手有点抖,"我爸喝多了就这样。"
实验室陷入诡异的沉默。雨点砸在窗户上的声音突然变得震耳欲聋。周言站在窗边,背影僵硬得像块石头。彰邗注意到他的右手紧握成拳,指节发白。
"喂,"彰邗不自在地转移话题,"还补不补习了?"
周言转身,眼神让彰邗心头一跳——那不是平时冷静自持的周言,而是某种被触怒的野兽,瞳孔在昏暗光线下几乎变成竖线。
"他也打你母亲吗?"周言问。
彰邗的呼吸一滞:"......偶尔。"
周言突然走向储物柜,翻出个急救箱。他动作粗暴地拆开一包消毒棉,抓住彰邗的手腕:"旧伤感染会导致纤维化疼痛。"
"你他妈——"彰邗想抽回手,却被周言惊人的力道镇住了。
消毒棉擦过掌心的伤口——是昨天打球时磨破的。周言的动作看似粗鲁,实则轻柔得像在对待易碎品。他低着头,发梢的水珠滴在彰邗膝盖上,晕开一片深色痕迹。
"你也有。"彰邗突然说,"比我多得多。"
周言缠绷带的手顿了顿:"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父亲从不动手。"周言系好绷带,声音平静得可怕,"他用语言和药物。更......"他寻找着合适的词,"高效。"
窗外一道闪电劈过,照亮周言苍白的脸。彰邗这才发现他左耳那个几乎愈合的耳洞在渗血——可能是刚才淋雨时发炎了。
"你耳朵......"
周言下意识摸了摸耳垂,看到指尖的血迹后皱眉:"忘了摘。"他从包里掏出个小盒子,里面是枚珍珠耳钉,"母亲留下的。下雨天戴会发炎。"
彰邗鬼使神差地接过耳钉。珍珠很小,泛着淡淡的粉色光泽,背面刻着两个字母:ZH。
"你妈也叫......"
"钟禾。"周言接过耳钉,指尖擦过彰邗的掌心,"和你一样的缩写。"
雨声忽然变得遥远。彰邗看着周言把耳钉放回盒子,动作小心翼翼像在对待什么圣物。白大褂穿在他身上空荡荡的,领口处露出锁骨上那个月牙形的疤痕。
"怎么弄的?"彰邗指了指。
周言扣紧领口:"十二岁那年做的手术。"他顿了顿,"迷走神经阻断术。父亲说能'改善情绪调节能力'。"
彰邗的医学知识仅限于创可贴,但听起来就不像什么好手术。"有用吗?"
"有。"周言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我不再因为想妈妈而哭了。也不再因为任何事哭。"
实验室的灯光忽明忽暗,像是随时会熄灭。彰邗突然想起什么,从湿漉漉的裤袋里摸出个东西——是早上周言放在他床头的那支钢笔,居然奇迹般地没进水。
"还你。"彰邗递过去,"虽然被老子咬坏了。"
周言接过钢笔,手指抚过笔帽上的牙印:"应激反应。"他轻声说,"咬东西能刺激副交感神经,缓解焦虑。"
"啥玩意儿?"
"没什么。"周言把钢笔别回口袋,"继续做题吧。"
但彰邗的注意力已经被别的东西吸引——周言书包里露出半截熟悉的黑皮笔记本,页边贴满了彩色标签。其中一页的标签上写着"ZH-1",墨迹已经有些褪色。
"那是什么?"彰邗指着问。
周言迅速合上书包:"你的观察记录。第一部分。"
"还有第二部分?"
"正在写。"周言推了推眼镜,"关于你如何在一个月内从数学28分进步到及格。"
彰邗嗤笑一声:"做梦呢?"
"合理规划加科学方法。"周言翻开课本,"先从函数开始。"
雨声成了最好的白噪音。不知是发烧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彰邗发现自己居然能静下心听周言讲解了。这家伙讲题时声音比平时低沉,手指在纸上勾画的线条干净利落,偶尔会用笔尖轻点关键步骤,像是在演奏某种无声的乐章。
两小时后,彰邗解出了人生第一道完整的大题。他得意地把作业本推给周言检查,却见对方正望着窗外发呆——雨已经小了,夕阳从云层缝隙中漏下来,把周言的侧脸镀成金色。没有镜片的阻隔,他的眼睛在自然光下呈现出琥珀般的透明质感,眼角的泪痣像滴凝固的咖啡。
"喂,"彰邗用笔戳他,"检查作业。"
周言回过神,扫了眼答案:"步骤对,结果错了。"他指着某个中间环节,"这里正负号反了。"
"靠!"彰邗抓过本子,"老子还以为终于......"
"进步很大。"周言突然说,"真的。"
这简单的夸奖让彰邗耳根发热。他低头改错题,假装没注意到周言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锁骨的位置——那里有颗黑痣,在白大褂敞开的领口处若隐若现。
"雨停了。"周言收拾书本,"回去吧。"
夕阳把积水照成一片金红色。他们一前一后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周言突然在一丛被雨水打湿的雏菊前停下。他蹲下身,小心地扶起几株倒伏的花茎。
"你喜欢花?"彰邗挑眉。
周言摇头:"母亲种的。"他指向花坛边缘几乎模糊的刻字——"ZH的小花园,2009"。"校方保留了这块地方。"
彰邗看着周言修长的手指轻抚花瓣,动作温柔得像在触碰什么易碎品。他突然想起自己从未给母亲送过花——那个常年被抑郁症困扰的女人,或许也会喜欢这样的小惊喜?
"给你。"周言递来一朵幸存的雏菊,茎干上的雨水沾湿了他的指尖。
彰邗接过花,指尖相触的瞬间有种奇怪的电流窜过脊背。他把花别在耳后,故意摆出个夸张的表情:"怎么样?"
周言嘴角微微上扬:"蠢死了。"但眼神却柔软得不像话。
回到宿舍,彰邗发现自己的床铺上放着叠好的干衣服,上面是周言工整的字条:【热水壶在桌上。药在左边抽屉,剂量写好了。】
他拉开抽屉,果然看到分装好的药片,旁边是那本被雨水泡过的《校规汇编》——已经晾干压平,书页间还夹着朵压好的雏菊。
彰邗拿起那朵干花,发现背面写着一行小字:【第8天:研究对象表现出意想不到的学习潜力。继续观察。】
窗外,最后一丝夕阳消失在远山背后。彰邗把干花夹进课本,突然期待起明天的补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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