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清晨的青禾高中,空气里弥漫着香樟树新叶的涩味。彰邗打着哈欠拐进高一七班后门,差点撞上堵在门口的人群。教室中央像被台风扫过,桌椅东倒西歪,彩带和碎纸片洒了一地。李成浩站在一片狼藉中,手里举着半张被撕破的海报,上面依稀可见“校庆话剧”几个大字。
“怎么回事?”彰邗拨开人群,鞋底踩碎了一个塑料王冠。
“我们的‘罗密欧’跑了!”文艺委员林薇带着哭腔,指着地上被踩烂的玫瑰花道具,“张明那个混蛋!说好演男主角,昨晚突然发消息说转学了!道具服也带走了!”
彰邗嗤笑一声:“就为这?换个人演呗。”
“你说得轻巧!”林薇把一叠剧本摔在桌上,“明天晚上就初选!台词最多的角色,服装道具都是按他尺寸定做的,现在连剧本都……”她抓起剧本抖了抖,几页纸飘落下来——关键的第三幕被撕得只剩残角。
教室里一片哀嚎。校庆话剧是班级评优的关键分,筹备了整整一个月。彰邗对这种活动向来嗤之以鼻,正想溜回座位,目光却撞上了刚进门的周言。
周言显然也看到了混乱。他脚步顿了顿,金丝眼镜后的目光迅速扫过全场:撕破的海报、散落的道具、哭泣的女生、幸灾乐祸的李成浩,以及彰邗脸上“事不关己”的冷漠。他走到自己座位,放下书包的动作一如既往的精准,但彰邗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右手腕上一道淡粉色的疤痕——这是他压力大时的小动作。
“周言!”林薇像抓住救命稻草,“你是学生会策划部的,能不能想想办法?跟评委说说情,让我们延迟……”
“规则是校委会定的。”周言的声音平静无波,弯腰捡起地上半朵被踩扁的雏菊道具——和暴雨天他送给彰邗的那朵很像。“延迟申请截止日期是上周五。”
绝望的气氛笼罩了教室。李成浩阴阳怪气地插嘴:“要我说,干脆让咱们班‘暴躁王子’上呗!本色出演个反派打手,台词都不用背!”几个跟班哄笑起来。
彰邗的拳头瞬间捏紧,指关节咔吧作响。他刚想骂回去,周言却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嘈杂:
“剧本可以重写。”
所有人都愣住了。林薇瞪大眼睛:“重写?明天就初选!谁能在一天内……”
“我。”周言推了推眼镜,目光落在彰邗身上,“前提是,有人能演男主角。”
空气瞬间凝固。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射向彰邗,有惊愕,有怀疑,更多的是死马当活马医的期盼。彰邗感觉自己像被架在火上烤。
“开什么玩笑!”他炸毛了,“老子连‘罗密欧’三个字都念不顺!”
“不是罗密欧。”周言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硬皮笔记本——不是那本黑皮观察日志,而是本普通的横线本。他翻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手写稿,字迹依旧工整,但明显更潦草,页边还有涂改的痕迹。“是《暗巷》。”
彰邗凑过去看,标题下写着:【故事梗概:两个被世界抛弃的少年,在暴雨夜的废弃车站相遇……】他心头一跳,暴雨夜?废弃车站?
“这什么鬼?”彰邗皱眉。
“我昨晚写的。”周言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双男主设定。角色A:街头拳手,脾气火爆,右肩有旧伤,锁骨有特殊胎记。角色B:离家出走的优等生,随身携带母亲遗留的珍珠耳钉,精通机械修理。”
教室里鸦雀无声。这人物设定……也太精准了点!彰邗盯着周言,后者镜片后的目光坦然而平静,仿佛只是恰好写了两个符合他们特征的角色。
“台词呢?”林薇急切地问,“只有一天了!”
“精简过。”周言翻到后面,“角色A台词不超过三十句,主要是动作戏。角色B台词稍多,但逻辑性强,好记。”他顿了顿,“服装道具现成的就能改:彰邗的运动服加件旧夹克,我的校服拆掉领徽,再找点扳手之类的工具。”
一丝希望的火苗在教室里燃起。林薇和其他几个骨干立刻围上来讨论可行性。李成浩被挤到外围,脸色难看。
“喂!”彰邗一把拽住周言的手腕,把他拉到走廊角落,“你他妈搞什么?老子不会演戏!”
“不需要‘演’。”周言抽回手,揉了揉被彰邗抓红的地方,“做你自己就行。愤怒,防备,偶尔的……”他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笨拙的关心。”
彰邗被噎住了。周言继续道:“班级荣誉分占期末评优15%。你上次月考数学38分,体育分再高也拉不回平均分。这次活动如果拿奖,能加不少分。”
戳中软肋。彰邗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那破剧本行不行啊?一天时间……”
“剧本没问题。”周言语气笃定,“问题是搭档。”他直视彰邗,“我需要你信任我。在台上,听我的提示,跟着我的节奏。”
信任?彰邗看着周言。这家伙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底有一丝罕见的、近乎恳求的东西。他想起暴雨的实验室里,周言冰凉的手指按在他发烫的额头上,还有那朵沾着雨水的雏菊。
“……操!”彰邗低骂一声,“就这一次!搞砸了别赖我!”
排练室是由废弃仓库改的,弥漫着灰尘和油漆的味道。临时拼凑的道具——几张破课桌,几个轮胎,一盏摇摇欲坠的吊灯——构成了剧本里的“废弃车站”。
“Action!”林薇紧张地喊。
彰邗僵硬地站在“雨幕”(抖动的蓝色塑料布)下,按照剧本,他饰演的角色A刚打完一场黑拳,浑身是伤,在车站躲雨。周言(角色B)则缩在角落修理一个坏掉的收音机。
“喂!”彰邗粗声粗气地念台词,眼睛死盯着地板,“那破玩意儿……修得好吗?”
周言没抬头,手指灵巧地摆弄着道具扳手:“比你脸上的伤好修。”声音平静,却带着剧本要求的嘲讽。
“你他妈……”彰邗卡壳了,下一句词忘得一干二净。汗水顺着鬓角流下。
“Cut!”林薇叹气,“彰邗,眼神!要有那种又凶又虚弱的矛盾感!周言词接得太快了,给他点反应时间……”
“不需要。”周言突然打断。他放下扳手,走到彰邗面前,距离近得彰邗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雪松味。“看着我。”周言命令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想象现在是暴雨夜,实验楼那次。你很累,很烦,伤口很疼,而我这个‘怪胎’在旁边说风凉话。”
彰邗的呼吸一滞。那晚冰冷的空气、潮湿的衣服、肩头的隐痛瞬间涌回脑海。他下意识揉了揉左肩,眼神里爆发出真实的烦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你他妈懂个屁!”
这句不是台词,但情绪精准得让林薇忘了喊停。
周言嘴角极轻微地勾了一下,那是剧本里角色B发现角色A软肋时的表情。他退回角落,重新拿起扳手,声音恢复了那种平静的嘲讽:“至少我的‘破玩意儿’,能发出声音。”
排练磕磕绊绊地进行。彰邗的台词依旧生硬,动作也放不开,但他身上那种天然的野性和防备感,意外地贴合角色。周言则像块磁石,用他精准的节奏和细微的表情变化牵引着彰邗。当剧本进行到**——两人为了争夺唯一的干爽角落而扭打,最终因体力不支一起摔倒时——意外发生了。
彰邗被地上的电线绊倒,失去平衡狠狠砸在周言身上。周言闷哼一声,后脑勺磕在垫子上,眼镜飞了出去。
“操!没事吧?”彰邗手忙脚乱地想撑起来,手掌却按在了周言的肋骨上——正是上次篮球赛被李成浩肘击的位置。
周言脸色瞬间煞白,身体猛地蜷缩,倒抽一口冷气。不是演的。
“周言!”林薇和几个同学冲过来。
“别动他!”彰邗低吼,制止了要扶周言的手。他记得周言说过旧伤的位置。他小心地挪开身体,半跪在周言身边,手虚虚护在他腰侧,声音是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紧绷:“伤到骨头了?要不要叫校医?”
周言闭着眼缓了几秒,才慢慢摇头,声音沙哑:“……旧伤。没事。”他摸索着找到眼镜戴上,镜片后的眼神有些涣散,额角渗出冷汗。
排练被迫中断。彰邗去小卖部买冰水,回来时看见周言独自靠在仓库外的墙边,手里捏着那枚小小的珍珠耳钉,对着夕阳发呆。白衬衫领口下,那道月牙形的疤痕若隐若现。
“给。”彰邗把冰水贴在他额头上。
周言瑟缩了一下,接过水:“谢谢。”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仓库里传来林薇和其他人修改道具的叮当声。
“那个伤……”彰邗指了指自己的肋骨位置,“是手术留下的?”
周言“嗯”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耳钉:“迷走神经阻断术。副作用之一就是痛觉神经敏感化。”他顿了顿,自嘲地笑了笑,“所以李成浩那一下,效果翻倍。”
彰邗想起自己背上那些陈年旧伤,还有父亲醉醺醺的拳头。一种陌生的、酸涩的情绪堵在胸口。“……剧本里那个车站,”他生硬地转移话题,“为什么是暴雨夜?”
周言的目光飘向远方被夕阳染红的云层:“因为暴雨会冲刷掉很多东西。”他声音很轻,“也会让一些无处可逃的人,被迫靠近。”
夕阳沉入地平线,暮色四合。彰邗看着周言被余晖勾勒的侧脸,眼角的泪痣像滴凝固的琥珀。他突然觉得,这个总是一丝不苟、冷静到近乎冷漠的家伙,心里或许也藏着一场从未停歇的暴雨。
“喂,”彰邗踢开脚边的石子,“明天上台……老子要是忘词了……”
“我会接住。”周言打断他,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肯定。他收起耳钉,站直身体,又恢复了那副优等生的姿态,但眼神里多了点不一样的东西。“就像你接住那只猫。”
彰邗一愣,想起上周他翻墙逃课,在巷子里救下一只被困的小野猫,当时周言就站在巷口,手里拿着本《城市流浪动物生态观察》——原来他看见了。
“走了。”周言转身往仓库走,“最后一遍走位。”
彰邗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喊住他:“周言!”
周言回头。
“……谢了。”彰邗别扭地吐出两个字,“为剧本,还有……”他指了指周言放耳钉的口袋。
周言推了推眼镜,镜片反着最后一丝天光,遮住了他的眼神:“职责所在。”但转身时,彰邗似乎看到他嘴角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回到仓库,林薇兴奋地举着一件改好的旧夹克:“彰邗快试试!周言说你穿这个尺寸!”
彰邗套上带着霉味的夹克,意外地合身。周言则在角落调试那盏作为关键道具的破旧信号灯。昏黄的灯光打在他专注的侧脸上,在墙壁投下长长的影子。他修长的手指灵巧地连接着电线,动作流畅而充满力量感,与平日里握笔写字的斯文截然不同。
“信号灯修好了!”周言的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成就感。他按下开关,红灯幽幽亮起,在昏暗的仓库里投下一圈温暖的光晕,正好笼罩在刚穿上夹克的彰邗身上。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斑驳的红光中,穿着旧夹克、眉眼带着不耐却难掩锋锐的彰邗,与站在灯光操作台后、衬衫袖口挽起露出小臂线条、神情专注而沉静的周言,构成了一幅奇异的画面。不需要台词,某种无声的张力已经在两人之间流转。
林薇激动地捂住嘴:“天啊……就是这种感觉!暗夜里的光与影!两个孤独的灵魂!”
李成浩抱着胳膊冷笑:“装模作样。”
但没人理他。周言抬起头,目光穿过红色的光晕,落在彰邗身上。彰邗也正看着他,锁骨处的黑痣在红光下像一枚神秘的烙印。
四目相对。仓库里只剩下信号灯电流微弱的滋滋声。
“最后一遍。”周言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从扭打摔倒那里开始。”
他走向彰邗,脚步踏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却像踩在某种无形的弦上。红光笼罩着他们,幕布后的雏菊道具在光影边缘摇曳。这一次,当彰邗被“绊倒”时,周言没有躲闪,而是迎上去,用身体巧妙地垫了一下,卸去了大部分冲力。两人一起滚落在垫子上,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彰邗压在周言身上,手肘撑在他耳侧。红色信号灯的光在他们脸上明明灭灭。周言看着他,镜片后的眼睛深邃得像夜空,里面清晰地映着彰邗有些错愕的脸。
按照剧本,此刻的彰邗应该骂一句粗口然后挣扎着爬起来。
但他忘了。
他只是看着周言,看着对方左眼那颗在红光下仿佛会呼吸的泪痣,还有微微张开的、没什么血色的唇。
时间仿佛凝固了。
“卡!”林薇兴奋地尖叫,“太棒了!就是这个状态!无声胜有声!”
周言率先移开目光,轻轻推了推彰邗的肩膀。彰邗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弹起来,耳根在红光下红得滴血。他胡乱拍了拍身上的灰,粗声粗气地说:“……饿了,吃饭去!”
周言坐起身,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被弄乱的衬衫,手指划过耳垂那个小小的耳洞。他低着头,没人看见他微微发烫的耳尖和嘴角那抹再也压不下去的、真实的笑意。
仓库角落里,那朵被彰邗随手塞在旧夹克口袋里的、早已干枯的雏菊,在红色信号灯的光晕中,悄然绽放着无人知晓的余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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