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我记得你小时候，拆坏过我三个航模，就为了看里面的马达”，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江知屿心里激起了滔天巨浪，余波阵阵，搅得他彻夜难宁。
原来那个纸袋，不是炫耀，不是施舍，是沈亦沉默的、笨拙的，甚至带着点……记仇的（毕竟拆了三个！）惦记。
这个认知像一道强光，猝然穿透了他一直以来对沈亦的误解和怨愤构筑起的迷雾，将某些被忽略的细节照得清晰无比。那些看似刻薄的嘲讽，那些精准掐断他桃花的“正当理由”，那张在实验室递过来的草稿纸，那把在雨夜里递过来的黑伞……一切似乎都有了另一种，让他心跳失序的解释。
可他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为什么不能直接说？
江知屿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脑子里乱糟糟地复盘着与沈亦相处的点滴，一会儿觉得豁然开朗，一会儿又陷入更深的困惑。沈亦就像一本艰深晦涩却又引人入胜的书，他刚刚自以为摸到了一点门道，翻过一页，却发现后面是更复杂的谜题。
这种心神不宁的状态一直持续到运动会当天。
育明中学的操场彩旗招展，人声鼎沸。广播里循环播放着激昂的运动员进行曲和各班送来的加油稿。空气里弥漫着防晒霜、汗水和青春荷尔蒙混合的味道。
江知屿穿着（一）班的蓝色运动背心和短裤，露出的手臂和小腿线条流畅，充满了少年人的力量感。他正在检录处附近做热身，拉伸着腿部肌肉，动作却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时不时瞟向（一）班的大本营方向。
沈亦穿着同款的蓝色运动服，正安静地坐在班级区域的角落，腿上居然还摊着一本单词书，与周围喧闹的环境格格不入。阳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安静的阴影。
“喂，看傻了？”林欣欣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用手肘撞了他一下，脸上带着促狭的笑，“紧张啊？放心，你跟沈大神联手，肯定稳了！”
江知屿像被踩了尾巴，猛地收回视线，梗着脖子：“谁看他了！我活动颈椎！”
林欣欣嘿嘿一笑，也不戳穿，递给他一瓶功能饮料：“喏，补充点能量。待会儿好好跑，让隔壁班那些家伙看看，什么叫速度与颜值并存！”
很快，男子四乘一百米接力预赛开始。高二（一）班被分在第三组。站在起跑线前，江知屿作为第四棒，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鼓噪的心跳声，比观众的呐喊还要响亮。
发令枪响！
第一棒、第二棒顺利交接，（一）班暂时领先。第三棒是沈亦。他站在接棒区，微微躬身，目光专注地看着前方队友冲刺而来的身影，冷静得像一尊雕塑。
队友逼近，递棒！
沈亦接棒的瞬间，如同猎豹启动，身形猛地窜出。他的跑动姿势并不像江知屿那样充满爆发的张力，却带着一种独特的、流畅而高效的韵律，步幅极大，频率极快，像一道蓝色的闪电劈开跑道，瞬间就将与其他班的差距拉大！
看台上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
江知屿站在第四棒的接棒区，看着那道迅速逼近的蓝色身影，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他能看到沈亦额角飞溅的汗珠，能看到他紧抿的唇线，能看到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的、清晰的专注和……某种近乎锐利的锋芒。
这就是沈亦，冷静外壳下，同样藏着不服输的炽热内核。
近了，更近了！
沈亦的手臂稳稳地伸了过来，接力棒精准地递向他的掌心。
“接！”
一个短促的、带着剧烈运动后微喘的声音，清晰地穿透喧嚣，砸进江知屿的耳膜。
江知屿几乎是本能地、全力向后伸出手，指尖与那微凉的塑料棒接触、握紧、攥牢！那一瞬间，他仿佛能感觉到沈亦指尖传来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和温度。
“嗖——！”
他像一颗被全力射出的子弹，沿着跑道内侧的边线，猛地冲了出去！风在耳边呼啸，将所有的声音都拉扯成模糊的背景音，视野里只剩下前方那条鲜红的终点线，和胸腔里那股几乎要炸裂开的、想要奔跑、想要超越、想要……证明什么的汹涌冲动！
冲刺！压线！
巨大的惯性让他冲出去十几米才缓缓停下，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汗水顺着下颌线滴滴答答砸在跑道上。
广播里响起激动的声音：“高二（一）班，小组第一！直接晋级决赛！”
班级大本营方向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和掌声。
江知屿直起身，抹了把脸上的汗，下意识地回头望去。
沈亦就站在不远处的跑道边，也在微微喘息，额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角。他看着他，目光相接。
那一刻，周遭所有的喧嚣仿佛瞬间褪去。江知屿清晰地看到，沈亦那双因为运动而显得格外清亮的眼睛里，映着太阳的光，也映着他的身影。然后，他看到沈亦的嘴角，那个总是紧抿着的、线条冷硬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却真实无疑地，向上弯了一下。
不是一个转瞬即逝的错觉，而是一个清晰的、虽然浅淡，却毋庸置疑的弧度。
像是冰雪初融，像是云破月来。
江知屿的心脏，像是被那个笑容狠狠撞了一下，骤然停跳一拍，随即又以更疯狂的速度擂动起来，撞得他耳膜嗡嗡作响，连呼吸都忘了。
沈亦……对他笑了？
不是嘲讽，不是无奈，是一个真正的、带着或许连本人都未曾察觉的……赞许和……温和的笑容。
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心脏泵向四肢百骸，冲得他指尖都在发麻。之前所有的困惑、别扭、争吵、冷战，在那个极浅的笑容里，忽然都变得无足轻重起来。
他站在原地，看着几步之外的沈亦，看着那个罕见的笑容，自己也傻乎乎地、不受控制地咧开了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得像个得到了全世界最好糖果的孩子。
阳光炽烈，汗水淋漓，跑道灼热。
两个刚刚并肩战斗完的少年，隔着几步的距离，一个笑容清浅却真实，一个笑容傻气而灿烂，在震天的欢呼声中，无声地对望着。
某种冰封的东西，在这一刻，悄然碎裂，融化，流淌出温热而汹涌的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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