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8号,下午。
长言从考场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七点多,在漫天火烧云下匆匆瞥了眼被围的水泄不通的考场,没找到自己想见的人,收敛思绪,随即坚定的向北方而去。
…………
“咚咚咚——”敲响合金制的门,没一会儿,门从里面被推开一条缝。
“阿言!考试考完了?快进来...抱歉没去接你...陈桥又不在。”
说完,门已经完全敞开,露出一个浑圆的肚皮——本来掩在衣服里,却已经大到连最宽松的睡衣都兜不住,此刻像只吹起的紫色气球,深色经络张牙舞爪依附其上。
“不是什么大事,身体健康更重要。”长言进了大门,轻车熟路地摸到了客厅,手里的工具袋放在茶几上,转身又把肖郁给搀扶进屋,关上大门:“预产期…就这几天吧?”
肖郁点头,任凭长言把自己扶回房间。
一回卧室,女人便脱力地瘫倒在床上,辛好青年牵着她的手,才没什么大碍。
肖郁完全躺在床上,扶着大肚子,一靠上床头就开始无规律的喘气,细密的汗珠从额头渗出,苍白的色彩浮现在她脸上。长言见此不慌不忙的给她到了杯水,只是还没递过去,就被她一把夺走,她像快干死的鱼,一股脑全喝了下去。
“你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了。”长言淡淡道,叙述她怪异的事实。
“……改变不了…它原来从来没想过放过我们,无论我们怎么努力,”肖郁话说一半,缓缓抬眼看向长言,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还不如像你一样呆在里面…”
声音戛然而止——她竟然已经落魄到怀念那段日子了。
肖郁摇摇头,仿佛要把脑子里的杂乱思绪给甩出去,为了逃避,她换了个话题,“对了,你找到新协会吗?”
“没,还是没人能看到我,而且联赛将近,他们为了练默契度,已经没有协会在招人了。”
长言懒散的靠坐在椅子上,细长却有力的手指上缠着几根纤细的红绳,都这样了,他还有心情翻花绳。
窗帘拉上,阳光艰难的躺在房间里,像一位垂暮老人,**的气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长言被他影响,也一副对任何事物都不感兴趣的模样。
直到一声低泣猛然钉住他。
长言手上的动作一顿,他不可置信的抬头,和肖郁的目光撞在一起,久久无言。
“……”
哭了?肖郁哭了?
“那你怎么办?又要再过一个三年?”肖郁苍白失色的脸上泪水糊成一片:“它非要把你…困在那?一辈子?”
长言脸上的冷漠和茫然开始融化,露出这个年纪该有的青涩和慌张:“别哭啊…好端端的…哭什么,我想好之后怎么办了,你停,听我说。”
“我快满十八了,到时候去注册协会——就用我们之前的名字——招人的通知在系统上传,总会有人看见,问题…自然就迎刃而解了。”
长言自己也不确定,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肖郁就静静的听着,看着他,一双眼睛瞪得极大,默默的,如没控制好、出了差池的木偶。
“有办法就好…有办法就好…”她轻轻的重复这句话,好像在安慰,但不知道安慰谁。
肖郁和长言都没有提如果还发生了和当初一样的事要怎么办,因为没有人能给他们答案,说出来白添些烦恼。
之后他们又聊了很多,比如长言打算报考哪个大学,有没有喜欢的人,要不要假期去旅游等等。
最后长言看了看表——7:48。
对于肖郁来说很晚了,她的脸上有着肉眼可见的疲惫,长言决定不再做过多的打扰,恰巧屋外头传来敲门声。
长言和肖郁告别,来到客厅,去开门,外面是他找的保姆,两人认识,相互礼貌一笑,他一点都不意外——回来在为什么不是陈桥?他呆精神病院里,情况比肖郁严重多了。
撑不了太久。
长言如此断定,他还得去看看陈桥。
八点多,长言来到郊区的一家精神病院,他在值班室内徘徊,过了会儿停下步子,一双眼睛淡淡的看着一间房,他之前参观过,对里面的布局还有印象,从这个角度看去,房间的内部能看到大半,不过有少部分的床体、桌子和床头柜被墙体遮掩。
“栽死的?”长言忽然开口,看起来漫不经心,身上也穿着还没来得及换下的校服。
这家精神病院的院长说实话,此刻有些不耐烦,但没办法,眼前的人不知道是什么身份,出手大方的很,给“701”的患者出了治疗一年的费用,而且患者死在他们这儿,他身为院长有极大的一部分责任,所以他不得不在这个节骨眼和长言对患者的死一而再再而三的确认。
“监控不是看过了,确实是栽死的。”院长斟酌一番,余光看了看长言脸色,说道:“快天亮的时候,人就突然没了,正好今天高考,上午联系不到你。”
长言闻言转头看向院长,眸子里带着些许的疑惑和惋惜,在无机质的灯光和灰白的墙壁的衬托下,瘆人至极,院长这才恍然惊醒——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腿肚子莫名打了个颤——眼前这个学生也不正常的很。
长言慢悠悠的收回目光,再打量了一遍这儿,同院长说道:“那就这样吧,遗体火化了吗?我要带走。”
“没家属签字呢,现在还在医院的停尸间。”
点点头,没再在遗体这事上说些什么,长言和院长示意告辞,赶时间似的办理完手续,出了高高竖起的围墙与大门。
“不打辆车送你?”后头跟了几名护工的院长冲快出大门的长言喊道——这天都黑了,万一这人出个三长两短……
长言的步子一顿,缓缓转头,院长和他的目光对了个正着,不知怎的,没再说下去。
——————
六月底的夏天和以往没什么不同,气候、天气、建筑都没变,变的,只有随时间而改变的人。
长言站在门前,彼时的他似乎褪去了年少时的青涩,细长的桃花眼里盛着浅淡的薄凉,但更多的,是大胆与风情。不过从那抿着的唇和紧绷的下颚线就足以让人觉得他不是个花心的人。
他杵在门口许久,不敲门。
半响,才磨磨蹭蹭的从口袋里摸出钥匙,对准锁孔。
“咔擦——”
门开了。
长言半个身子探进门内,不少思绪涌进脑海——这房子刚买的时候,陈桥和肖郁给他分了把钥匙,不过没什么用,因为每次只要他来,敲敲门,就会有人给他开。
从十五到如今的二十一,除去不可避免的不方便,都是如此。
陌生城市的万家灯火,总有一盏为他而亮。
如今这灯也到了该熄火的时候,它太累了,让它歇会吧。
长言进到屋里,关上在时间中被附上锈的门,打量起客厅来,一切都变得很陌生,可他前不久才来过。
他照例先去了婴儿房,把门推开一小道缝,依稀能看见里头温馨的装潢,中央的床上,被子被顶出一个大包久久没什么动静,应当是睡了。
长言安了心,又轻轻合上房门,转而进了另一间。
房间里填满了残焰似的光同灰,他愈发和老人相似,半只脚踏进棺木。床上人的呻/吟声凄厉,饱受痛苦似的。
肖郁转动几乎看不见的眼睛,在阴暗至极的房间里,看到由大片色块组成的家具和阴影,费了不少功夫才勉强看到一道极细极长的身影。
“长言。”
肖郁知道来者是谁,叫出他的名字,她声音嘶哑的不像话,活像快死的人。
长言冲她点点头,应了声,也不管对方看不看得见,听不听得到。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至极的鱼腥味,好像一个装满了鱼的船舱,由于处理不当,腐烂的味腌进了船体。
这味儿太难闻,连肖郁自己都嫌弃,她微微动了动对着长言的手腕,后者看懂了意思,便走到窗台边拉开厚重的窗帘——已经步入晚霞的阳光,是天使的圣剑,刺向这阴暗的房间,刺进怪物的心脏。
肖郁低低叫了几声,其内容可能连自己都不知道,她是只被捞上岸的鱼,费力的扭动僵直的身躯,一点点摆脱被褥的压迫,靠在床头,做完这一切,满头大汗。长言早已回到床边,给她一杯水,目光顺势透过水杯看到柜子上的相框。
“怎么把这个拿出来了?”
肖郁本就僵硬的身体,忽然像石头一般不动了,连水杯里的水波都静止,她像无数个耳背的老人一样,以极缓的速度转过头,努力睁大几乎全是眼白的眼睛,“望”着长言高大的影子。
“什么…?”
郁看起来不太对劲。长言半信半疑的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缩小版的手在对方眼中荡来荡去,可后者并没有表现出一丝正常人该有的反应。
瞎了。
长言心里得出结论,收回手。他第一时间试探了肖郁的反应,也没在第二时间去回她的话,反倒继续打量床头柜上的相框,框里装的是一个成年男人的大头照,那男人剃着寸头,目光狠厉,神情肃穆,高鼻梁,嘴唇很苍白,看起来严肃,但不失英俊,
此人正是陈桥,三年前在精神病院里自杀,没来得及看自己的女儿一眼,就突然发疯把自己给弄死。
“是陈桥的照片。”长言终于回了肖郁。
陈桥留下的照片不多,自他走后,肖郁清理了一切关于他的痕迹,也从不在年幼的女儿面前提起父亲。
长言问过她为什么。
“他离奇的死因带走了他离奇的事迹,他是一个奇迹。”那时,肖郁的目光十分坚定,“但这个奇迹不能影响到孩子的成长轨迹,他若还活着,会赞同我的。”
而现在,她好像已经没有资本在说出相同的话了。
肖郁僵了一会儿,半响才含糊不清的回答长言的问题:“我快走了,想着最后几天看看他。”时间温柔又残酷的剥去肖郁用于伪装自己的外壳,只留给他留下脆弱无力的内核。
肖郁好像一下子消瘦了许多,甚至撑不起身上那件本应该合身的睡衣,但长言知道她不是一夜之间瘦下去的,是孩子夜以日继的哭闹,是无数个夜中的梦魇,是一日比一日怪异的身体……这些无法阻挡的事如雪崩般掩盖了肖郁。
长言:“不再多活几天吗?”
“阿言,这不是我能控制的。”
肖郁实事求是的说。
“我快生日了,就下个月一号。”长言轻飘飘的说出一个重磅消息——往年他们都很在乎他的生日。
不过这回倒是肖郁不太清醒了,她问他:“这下…满多少岁了?”
“21。”
“21…21…”肖郁轻而缓的重复这个数字,突然很轻松的笑了一下,长言一时有些恍惚,愣愣的望着瞎了眼,看起来憔悴的她。
长言仿佛看到了六年前的肖郁,那时她很耀眼,很爱笑,像太阳。
“恭喜啊,阿言又活过了一个三年。”
后来肖郁答应了长言努力再活几天,至少活到他生日,顺带和他交代点后事,是的,后事。肖郁明白,那天迟早会来,早交代点,总是好的。
长言在旁边听着,其中最大的问题就是孩子,他还没有到收养孩子的年龄,从正常人的角度看去,没满30岁,想从孤儿院收养一个孩子可不简单。
“我会想办法,等你走了,我会把孩子送到孤儿院,会经常过去看看的,她现在还小,等孩子长大点了再问,是想和别人走,还是想跟我,或者她愿意继续呆在孤儿院。这一切我们都说不准,还得看她自己。”长言中间停顿一会儿,想到什么似的,补充道:“如果想跟我,我会找系统办手续,无论如何也会收养过来。”
长言每个方面似乎都想了,这让肖郁放心下来,她点点头,看起来很认同,手里抱着个水杯,有一下没一下的喝着水。
聊了一会儿,肖郁的精神似乎好了点,她问:“现在‘鸦羽’有多少人?”
“鸦羽”是他们之前的协会名,本应该和他们一起消失在乌托邦,而在三年前,被长言重启了。
“三千多。”
肖郁喃喃道:“好多人比我们当初的还多,果然,你一直很优秀。”她开玩笑:“我有很强的预感,你会带领他们离开乌托邦,别紧张,我只是作为一个不出力的闲人在说话,事情真正做起来会很难,不要给自己压力,你做的已经够好了。”
肖郁带着笑意的话语飘进长言的耳朵,一双瞎掉的眼睛微微弯着,她畅想着美好的未来,以至于忘记了当下的痛苦。
你做的已经够好了。
人总是这样,把自认为的好安放在他人身上,而这其中很多好是没有经过全面的考虑的,以至于不管那人都喘不过气了,还得扬起笑,谢谢他们的好意。
他们的好意长言都心领了,可事实就是这样,他不够好。
于是,长言在肖郁突然的一阵抽搐过后收了收衣袖,伸过去,下一秒锋利的指甲穿进他的骨肉,血腥味四溢。
肖郁的瞳仁全部消失,转动眼白嘶叫着啃食长言的手臂,在尝过血肉的甜头之后,整个人都在亢奋的发抖。
长言在无声中摸过肖郁的头发,喃喃道:“就当是我为以后的失职提前赎罪吧。”
…………
肖郁失了言,在当天长言回到家后的第二天,她的家政给长言打来电话,她死在了自己的房间里,被发现的时候全身都是水,房间还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鱼腥恶臭,她双眼翻白,一夜间结了翳,像上岸后干死了翻白眼的鱼。
长言不记得自己当时是个什么情绪,悲伤?震惊?还是沉痛?也可能什么都没有,他先是安置了孩子再回来安排肖郁的葬礼,之后又东跑西跑,总算在联赛前做完了一切,他可以安心带领队员打比赛。
可联赛这方面也不见得一帆风顺,在此前长言一直是单打独斗,可以说没有领导力,第一次由他的联赛理所当然的输了。
说到底,长言太年轻,失败是必然的,只是可怜第一届“鸦羽”的会员成了长言的试验品,但上千人的协会没有人怪长言——他们都知道,正是因为他,他们才在乌托邦的一个安息的地方。
长言那时候情绪低落,因为他明白,他又一次把事情给搞砸了,虽说联赛是把一个协会的成员分成若干个小组,再拿这个协会的小组和另外一个协会的小组进行比赛,但并不妨碍敌我双方在对方的线上进行捣乱,从而影响参赛人员的心情。
说到底,还是长言领导力不够,没有把他们合成一个整体安排好,内部没有组织和纪律,自然是比不上训练有素的别人,而且也没人教他,当然,其中这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有时爱面子,或者说对肖郁只是报喜不报忧的性子,让后者以为他完全有能力领导,便不做过多的插手。
没想到第一次输的这么彻底。
会员们知道他们输有原因是因为他这个会长吗?当然知道,可他们理解,也包容。
于是他们说:“会长做的已经够好了。”
他们甚至重整旗鼓,打算参加下一次的联赛。
而对于他们大多数人活不到下一次联赛的规律,长言选择了隐瞒,既然他们已经绘画好了美好的未来蓝图,他又有什么理由践踏呢?
如果说“乌托邦”是场梦,用以最柔软的丝轻哄人们不再醒来,那么长言乐意做个守梦人,维护这场谎。
由于底子不好,故事情节或者副本可能会一会快一会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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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又活过一个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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