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黑的早。经过一段时间的黑暗,电灯陆陆续续亮了起来,想必是工人们得到了满意的答复。林舒之仰头看看突然亮起的灯,直到视觉重新恢复。也许是盯得久了,他眼睛有点儿酸。那个恰好黑暗时进来的军官仍安安静静站在他的身边。
"大帅,您未回应政府调兵的命令是否不太妥当?"那军官小心翼翼地问。"有何不妥?"林舒之淡淡地问。"调令确实并未送到我手中。"
还不是被您趁黑暗时派人"不小心"误杀了。军官在心里腹诽。但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说出口。
林舒之也未等他说什么,而是道:"方才黑暗时,我好像听到监牢那边有动静。""您在那里关押了一个乱党分子,会不会是有人来想趁乱将人劫走?"军官瞬间警觉起来。林舒之沉吟了一会儿。"过会儿我亲自去查看。你即刻去告诉政府里的人,那乱党分子我明日便交付他们去审。那人骨头硬,只用军队的手段,他不开口。""是!"军官行了一个军礼便出去了。
老郑正浑浑噩噩地躺在地上,突然感觉有人轻轻拍了自己几下。他费劲地睁开眼,认了好久才看清,隔了一道铁栅栏、蹲在外面的,竟是梁知原。他张了张嘴,但嗓子哑的厉害,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能用眼睛间:你怎么来了?
"刚刚工人罢工,全城灯都不亮了。帅府我来过好几次,林舒之的布岗与换防习惯我也都熟悉,想进来不是难事。"梁知原轻声说。"我不能待很久,就是来确认一下你的安危。我会尽力救你出去的,你放心。"
话音刚落,牢门口就传来声音。几个士兵齐声喊:"大帅!"然后是林舒之的声音:"方才黑暗时,监牢可有异常?"梁知原皱了皱眉,迅速跑向监牢深处未关押人的地方。他熟悉林舒之。这种无人的地方,他都不怎么会查看。
林舒之转了一圈,并无人员增减。他出去时装作不经意地手电筒一扫,果真在角落里隐约扫到一个人形。但他视而不见地带人走了出去。
"罢了。"梁知原屏住呼吸,听见林舒之对士兵们说,"大过年的,都回家去吧。"
外面的人声由嘈杂逐渐远去。梁知原悄悄跑出监牢,心中说不清是遗憾还是庆幸。林舒之他不喜欢去无人的角落里检查,很容易被他人钻空子。可自己操这个心又干什么呢,他们终已反目成仇,而自己也是因为这一点才得以逃出。
梁知原走在路上。有了灯光的照耀,街上那些人家门口的红灯笼和春联都隐约的可见。家家户户中都亮着灯,看着就有温暖从窗户中溢出。按照习俗今天晚上要守夜,一直守到新年到来的那一刻。梁知原无亲无故,独自一人住在半日闲的楼上,并没有守夜的习惯。但他今天想醒着,在新年到来之际许一个愿,许即将到来的一年里大家的平安与革命的胜利。
林舒之是站在黑暗中看着梁知原离开的。离开后他回到帅府。帅底里大部分人他都让回家了,一年就一个大年三十,该阖家欢乐,就留了几个必要的守卫。年夜饭他也是边处理事务边吃的。从军校毕业后,在军中他再也没有过年过,总是将当值的人调下自己值班。军中不是不让他们过年,只是他心中的过年,还是多年前与早已去世的父母的。
当然还有和梁知原的。那时林舒之就已无家可归了,过年仍在学校里,也只有他一个人还留在学校。梁知原不忍心,就将他接去。他们一起守过夜,在新年到来的那一刻互道新年好。最后两学年时林舒之明明已成年了,梁知原却还像之前几年一样给了他压岁钱,给他压崇,祝他平安。
所以林舒之的值班,不只是避开热闹,更是让自己清醒地守到那一刻。他不信鬼神,但每年的那一刻他都会守到,然后祝那人一生平安顺遂,固执地认为只要他祈愿的次数够多,他的愿望就会实现。
吃完饭后,林舒之回到房间,推开窗,安静地看着皎洁的月色。对他而言这件事是重要的,不能与其他事一起进行。他也知道以自己做过的事,他的新年愿望实现之时就是自己死去之时,但他不在乎。他许的愿不会变,一年复一年,直至走到尽头。
"小燕﹣-"大年三十,一大清早何晓生就拉长了声音冲楼上喊,"年夜饭想吃啥?"
"想吃红烧肉、鲫鱼汤、猪肉韭菜馅的饺子!饺子馅里别放葱!"余燕推开窗户朝外探出头对楼下的何晓生嚷嚷。阳光照在院子里的积雪上,亮得她睁不开眼,索性把窗关上跑下楼来。
"你可真会点菜,净是荤菜,我要是说买不起肉了怎么办。"何晓生语气里带些嗔怪,面上却笑意盈盈。余燕把被风吹乱的发丝拨到耳后,笑嘻嘻地说:"我何大哥什么人哪,一件衣裳出价几百大洋那些达官贵人都照买不误,怎么可能大年三十揭不开锅呢,对吧。"何晓生笑着听她耍贫嘴,心里某片冻土逐渐融化开来。他把给余燕做的新衣裳和求来的长命锁一并递给她,并不说什么。
"我又有新衣服喽?谢谢哥。欸,这是啥?"余燕好奇地捏着长命锁看,"平安喜乐……刻得好精细啊。长命锁?哥,这玩意儿你上哪儿弄来的?"
"我上庙里给你求的。"何晓生轻描淡写,只字不提深秋的夜有多冷,寺院的青砖有多凉,更不提双膝上至今未消的淤青,"你戴着,当个念想,保平安的。"
余燕听话地把做成小吊坠的长命锁挂到脖子上。金属与肌肤相触的瞬间冰得她一哆嗦,但很快就带上了她的体温。她没有多说什么。哥对她的好,她心里明白。
没人来访,何晓生和余燕便一心一意地张罗起年夜饭来。余燕看何晓生包饺子手拙,不禁笑他."哥你平常做衣服的手艺活儿上哪去了?这饺子包得也太难看了。""可不嘛,我就没包过饺子。"何晓生。自嘲地笑笑。余燕自知多言,不再出声,何晓生却很坦然地接着说:"小时候少爷做惯了,哪会包饺子;后来,后来就没吃过年夜饭,平常从来也懒得费工夫去包饺子。"他见余燕不说话,又弹一下她的脑门,说,"好啦,别闷闷不乐的。以后每个大年三十,不都有你陪我包饺子吗?赶紧包吧。包漂亮点,多包两个。年初二的时候咱俩去墓上,给你哥还有萍秋供碗饺子。"
"萍秋姐姐……她的墓在哪啊?"
何晓生叹息道:"出事之后,帅有的人只打算把她草草埋了。我认识两个帅府的杂役,托个人情请他们把她葬到你哥的墓旁边了。当然,这其中周转也没少了老梁的功劳。"
余燕沉默了一会儿,而后说:"梁大哥把萍秋姐姐的事都同我说了,按道理,我当叫她一声嫂子。……那你呢?你不去祭祖吗?"
"何家祠堂都烧干净了,我上哪儿祭祖去。"何晓生苦笑道,"好了,不说这个了。我包的饺子实在太丑了,还是你来吧。我先去把鲫鱼汤烧上。"
里里外外,忙忙碌碌,总算端出一桌热乎的年夜饭来。两个人,是阖家团圆的最小单位,倒也足够高高兴兴过个好年。何晓生平日里不怎么喝酒,今天却搬出人家送的一坛子女儿红,斟上两盏,与余燕举杯对酌。喝了酒,吃了菜,身子暖和了,脸也红了,就到玉兰树下去放爆竹。灯笼映红了满院的雪,一阵噼啪声响就随了碎红纸片落到雪上,驱走了邪崇,也抹去这院子平日里的冷清。守夜。在院子里抬头看大户人家放的烟花,在天边一声一声地绽开,照亮多少纷飞的雪。等到何晓生握在手心的怀表指针走到十二,两人相视一笑,互道一声新年好。
年初一有邻家的大娘来访。大娘是个热心肠人,往年看这家裁缝铺太冷清,每年初一都来给何晓生送碗饺子。不曾想今年叩响门时,来迎她的何晓生笑盈盈的,她侧头向里头一张望,发现这院子里竟破天荒地装点上红灯笼、红对联,瞧着还挺喜庆。"晓生啊,今年也是过上年喽。"大娘是由衷地为他高兴。何晓生双手接过大娘送来的饺子,笑着侧开身:"可不是吗。来,您进来坐坐。""不了不了,我还回去烧午饭呢。"大娘顺着往里一看,瞧见余燕正裹条红围巾在门廊边看书,"那是谁呀?念书这么认真。"
何晓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我姑娘。"他骄傲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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