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市的清明节总带着股浸骨的冷,前一日还是煦暖春阳,夜里一场急雨过后,气温陡然跌回寒冬,风卷着残枝败叶在街道上打旋,裹得人脖颈发僵。
公司难得放了清明假,秦丝没地方可去,背上双肩包沿着湿漉漉的柏油路慢慢走,不知不觉就到了离家最近的城郊陵园。
陵园门口比往常热闹许多,却不见寻常祭扫的喧嚣,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肃穆压在空气里。
数张黑底白字的横幅在风里微微作响,格外醒目 ——「□□??京市医学院 “大体老师” 集体安葬仪式」、「清明追思??医学生命教育??文化育人行动」、「无语良师??京市医学院清明追思行动」。
秦丝站在路边看了会儿,才反应过来 “大体老师” 指的是那些捐献遗体供医学研究的人。
门口站着几位身穿白大褂的人,为首的是位头发花白的长者,背有些佝偻,眼角皱纹刻着悲悯。
他身边围了几位周身素衣的路人,看模样像是志愿者,统一戴着黑底白字的袖标,正给每一位进入陵园的人分发白菊。那白色的花瓣在料峭春寒里透着干净,接过花的人大多神情凝重,脚步放得极轻。
秦丝跟着人流往前挪,指尖捏着白菊,忽然在攒动的人影里瞥见一抹突兀的绿色。
那是个穿着墨绿色大衣的女人,站在人群里格外扎眼。
白大褂长者正递给她一支白菊,她微微颔首接过,嘴唇动了动,像是说什么感谢的话。
秦丝离得不远,隐约看见长者原本就佝偻的背,在那一刻又弯下去几分,眼神里满是复杂的动容,像是叹息,又像是慰藉。
秦丝悄悄混入了参加集体安葬仪式的队伍中。
陵园深处的草坪前面搭着简单的祭台,摆着鲜花和素果。人群静悄悄的,偶尔有压抑的哽咽声传来,混着风穿过树林的呜咽,让人鼻尖发酸。有人低着头默默流泪,有人双手合十念念有词,还有位中年男人忍不住嚎啕大哭,被身边的人轻轻拍着后背安抚。
秦丝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站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那个穿墨绿色大衣的女人。
她站在前排,长发一丝不苟盘在脑后,那支白菊被她簪在发间,白色的花瓣衬着墨绿衣料,竟有种奇异的肃穆与清丽。
她的表情自始至终都没变,既没有流泪,也没有显露过度的悲戚,只是用一种悲悯又柔和的目光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仪式进行到尾声,一位年轻女孩拿着话筒走上前,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调。
她断断续续地说,自己曾经是先天性心脏病患者,是一位匿名捐献者给了她新的心脏,让她能活到今天。“我不知道您是谁,也不知道您的名字,但我知道,您是我的再生父母。谢谢您,谢谢您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女孩的话让现场的抽泣声更甚,秦丝下意识看向那个穿墨绿色大衣的女人,却见她微微仰头望着天。
天空是铅灰色的,云层厚重得像是要压下来,她的侧脸在阴沉的天光下显得格外苍白,睫毛很长,微微颤动着。
秦丝很难形容那一刻她眼中饱含的万千情绪,有悲伤,有怀念,有释然,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最后所有情绪都凝在眼底,化作一滴晶莹的泪珠,顺着她光洁的下颌线滑落,而她的嘴角,却缓缓扬了起来。像是在微笑,又像是在与什么告别。
泪落,笑起,在那张苍白的脸上,竟奇异地和谐。
没过多久,淅淅沥沥的雨就落了下来。雨丝很细,带着寒意,笼罩着整个陵园,像是在为这场追思画上句号。
原本聚集的人群渐渐散去,大家撑着伞,脚步匆匆地往山下走,似乎都想尽快逃离这份浸骨的伤怀。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秦丝在陵园里漫无目的地逛了一圈,双肩包里塞满了从祭台上顺手拿的供果 —— 苹果、橘子、还有几包饼干,她早上没吃早饭,这会儿已经饿得肚子咕咕叫。
往山下走的时候,她又路过了那片草坪,新筑起的集体纪念碑前,那个穿墨绿色大衣的女人还站在那里。
她撑着一把黑色的伞,伞沿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墨绿色的大衣和黑色的伞与周遭的灰暗融为一体,远看上去,就像是一颗倔强挺拔的小树,孤零零地立在风雨中,不肯弯腰。
秦丝脚步不自觉放轻,走近到一方墓碑前坐下,把双肩包举在头顶挡雨,从包里掏出一个苹果,胡乱擦了擦就啃。
她终于看清了不远处那个身影 —— 肩膀轻轻颤抖着,是在抽泣。
那抽泣声很轻,被雨声掩盖着,若不是秦丝离得近,几乎听不见。可就是那细微的、压抑的哭声,比上午众人的嚎啕大哭更让人觉得心疼。
天色完全暗下,山风越来越大,雨也密了些。
那棵 “小树” 在风雨中开始摇摇欲坠,她的肩膀抖得越来越厉害,像是随时都会倒下。秦丝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问问,忽然有铃声响起。那铃声很轻柔,在寂静的山间格外清晰。
女人像是被铃声惊醒,身体僵了一瞬,抽泣声也作停。
她缓缓直起身,抬手抹了抹脸,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有些沙哑:“十点了,爸爸该着急了……”
她说得很轻,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空气说。
秦丝正欲起身,脚下一滑,踩进了泥泞里。
她惊呼一声,没能及时收住,怀里的双肩包也掉在地上,里面的供果、饼干散落一地,滚得四处都是。
她慌忙蹲下身去捡,手忙脚乱中,滴落的雨却突然停了。
秦丝愣了一下,抬头用手机灯光照去,只见女人不知何时走到了她面前。
她双眼布满血丝,眼周红肿厉害,显然是哭了很久。
突如其来的灯光让她有些不适,她迟钝木楞地抬手挡了挡眼睛,重复道:“十点了,爸爸该着急了,我们回家去。”
秦丝心里又惊又窘,脸颊发烫。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件带着温热体温的墨绿色大衣就披在了她肩上。大衣上还残留着女人身上淡淡的茶花香气,混着雨水的清冽,格外好闻。
女人声音再次响起,磁性的嗓音里爬满了心碎,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走吧~回家,十点了。”
她的脚步有些虚浮,高跟鞋踩在路上,发出沉闷声响,声音里透着浓浓的疲惫与心碎。
秦丝抱起散落的东西,跟在她身后往陵园外走,刚走出大门,就见女人身子一软,直直倒在雨中。
“吴工!” 秦丝惊呼一声,连忙扔下东西冲过去扶起她。
秦丝第一次如此真切地,害怕死亡。
吴望身体软得像没有骨头,脸色苍白骇人,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秦丝颤抖着手掏出手机,慌乱中拨通了 120,救护车上,秦丝牢牢抓住吴望冰冷的手,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一遍遍地在心里默念:你可不能死,你可不能死。
急诊室外的大厅里灯火通明,几十张病床摆满了走廊,各种仪器 “滴滴” 的声响此起彼伏,嘈杂得让人头晕。
秦丝和随后赶来的程舟挤在医生办公室门口,凑近了才能听清医生的话。
程舟接到秦丝的电话时,他正在外地出差,硬是连夜赶了回来。
“病人是低血糖引发的休克,” 医生摘下口罩,语气严肃,“她这是一天不吃不喝,还好送来得及时,这次可是从濒死线上拉回来的。家属一定要引起重视,低血糖发病对大脑损伤是不可逆的……先留院观察几天吧。你们哪位去办一下住院手续?”
“我去。” 程舟立刻说道,转头看向秦丝,“你留下来陪着她,万一她醒了,马上给我打电话。” 说完就拿起钱包,火速往缴费大厅赶去。
秦丝回到病房,坐在床边,轻轻握上吴望盖在被子里的手。那双手依旧冷,指尖泛着青白色。她看着吴望毫无血色的脸,心里一阵发酸,低声说:“吴工,你可不能死啊。公司还需要你,还有很多人在等你呢。”
话音刚落,她感觉到吴望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秦丝心里一喜,立马掏出手机给程舟打电话,声音都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程总!吴工好像快醒了!她刚才手指动了!”
“好,好!” 电话那头的程舟松了口气,“我这边马上就好,办完手续就过去。小秦,今天真是多亏了你。现在已经很晚了,快凌晨一点了,你先回去休息吧,我一会儿给吴工请个护工照顾她。”
“程总,不用请护工。” 秦丝想都没想就拒绝,“你给我几天带薪假就行,我照顾病人很专业的。之前我家里老人瘫痪在床,都是我一个人照料的,喂饭、擦身、翻身这些都没问题。”
程舟犹豫了一下,大概是觉得秦丝确实靠谱,又或许是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人,最终还是答应:“那行吧。辛苦你了,小秦。有什么需要,随时给我打电话。”
第二天一早,程舟就把吴望家里的衣服送来两套,都是素雅的棉质衬衫和长裤,还买了洗漱用品、保温杯、纸巾等常用的住院日用品。
吴望手机也被程舟拿走代管,说是怕她醒来后被工作打扰,方便她安心休养。
秦丝把东西整理好,又替吴望擦了脸和手,就坐在床边守着。
吴望一直昏昏沉沉地睡着,眉头微蹙,像是在做什么不好的梦。秦丝看着她苍白的脸,心里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情愫,说不清是同情,还是别的什么。
直到下午三四点,吴望才缓缓睁开眼睛。眼神有些恍惚,像还没从混沌中清醒过来,眼珠慢慢转动,打量着陌生的病房。
秦丝立刻俯身上前,声音放得极轻:“吴工,你醒了?是不是要喝水?”
吴望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秦丝连忙倒了杯温水,又找了根吸管,小心翼翼地递到她嘴边。她喝得很慢,大概是太久没进水,喉咙有些干涩。
秦丝放下水杯,见有几滴水珠从她嘴角溢出,顺着下颌线往下流。她全然未多想,本能地伸出手,大拇指轻轻替她擦去。
距离忽然拉近,吴望的脸近在咫尺。
秦丝能清晰地看到她毫无血色、干裂起皮的唇瓣,唇瓣中间还有暗红的结痂。
也许是吴望此刻太过易碎的模样,也许是她血丝密布的眼睛看向自己时,那眼神里夹带的心疼。
秦丝的拇指像是不听使唤一般,轻轻抚上了她的唇瓣。
触感很柔软,带着微凉的温度,秦丝的指尖像是被烫到一般,却又舍不得移开,流连摩挲着。
心脏也在那一刻失去了原来呆板的节奏,“咚咚” 地狂跳起来,像是要跳出胸腔。
时间流逝变得极缓,慢得她甚至能看清空气中的微尘,闪着细碎的光,缓缓落在吴望浓密的睫羽之上。
吴望每一个细微表情被她尽收。她的睫毛轻颤,眼神先是有些错愕,随即开始躲闪,不敢与秦丝对视,最终缓缓闭上了眼睛。
唇瓣在秦丝的指下轻抖,有温热的气息从指端两侧溢出,痒痒地喷洒在秦丝的手心。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一声带着沙哑的 “谢谢”。
吴望别过脸,看向窗外,秦丝这才如梦初醒般地抽回手。
她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太过亲昵,脸颊瞬间烧了起来。
明明在吴望醒来之前,她还用温热的毛巾擦遍过她的周身,帮她擦过胳膊、擦过腿,那时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可刚才那一个不经意的触碰,却让她心跳加速,浑身发烫……
接下来的几天,秦丝一直悉心照料吴望。
吴望话很少,大多数时候都只是安静地躺着,要么看着窗外,要么闭目养神。
她不问秦丝为什么会出现在陵园,仿佛那些都不重要。
秦丝没有主动提起,只是默默照顾她。
她发现吴望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虽然话少,但眼神里总是带着善意。
到了晚间,秦丝会帮吴望换下脏掉的病号服,拿去卫生间清洗。这天晚上,她正准备端着盆出去,吴望忽然开口叫住她:“秦丝,你等一下。”
秦丝回头看她,只见她脸上带着些许不好意思:“这些衣服等我出院拿回家自己洗就可以了,不用麻烦你。”
“顺手的事儿,不麻烦。” 秦丝笑了笑,不等吴望再开口,就端着小盆里的衣服走远了。
等她洗完衣服回来,吴望还没睡着,正靠在床头看书。秦丝把洗干净的衣服晾在窗边的衣架上,犹豫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开口:“吴工,我有个事情想跟你说。”
吴望抬眸看她,眼神带着询问。
“我想跟在你身边学习。” 秦丝迎着她的目光,认真道,“我知道你能力很强,我也想变得更优秀。”
吴望愣了一下,随后摇了摇头:“我事情挺多的,光是小云那边,我都有些自顾不暇。” (小云是吴望的助理,平时跟着她做一些辅助工作。)
“我学习能力和适应性都很强、用我肯定更趁手!” 秦丝连忙说,“我不需要你从零开始教我,我之前在学校里学过相关的专业,也做过一些小型简单的项目,跟在你身边,后面还能帮你分担制图、算量这些工作,减轻你的负担。”
“李工比我更有耐心,而且他在建筑领域也是我的前辈,经验更丰富,你跟着他学,或许能进步更快。” 吴望试图劝说她。
秦丝却直接打断她的话,眼眶微微泛红,带着一丝委屈和倔强:“吴工,你还是不肯要我吗?”
“不是。” 吴望连忙解释,“小云最近在备考设计院,需要花很多时间复习,我除了自己的本职工作之外,还得帮她过试题这些,真的分不出心力再带你了。”
“那小云平日里的工作,我就可以上手做呀!” 秦丝眼睛一亮,连忙说道,“我来帮她做那些基础的工作,她就能全身心地备考,这样你也不用那么累了,一举两得。”
她说着,从双肩包里翻找出一个用保鲜袋装好的梨,那是她从陵园带过来的,特意选了个最大的。“我小时候家里穷,没什么东西吃,梨都是一年才能吃上一次的好东西。”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抬起一双湿漉漉的眸子,把削好的梨递到吴望面前,“吴工,你尝尝看,很甜的。”
吴望看着她递过来的梨,又看了看她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心里说不出的五味杂陈。
也许是有过饿肚子的相同经历,也许是被秦丝打动,她没再说拒绝的话,只犹豫道:“太大了,我吃不完,用刀切一下吧。”
“没关系,吃不下给我就行。” 秦丝摆了摆手,认真地说,“梨不能分的,不吉利。”
吴望愣了一下,随即明白她的意思。
低头轻轻咬了一口梨,果肉饱满多汁,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散开,带着清新的果香,脑中却浮现出,在陵园见到她慌张狼狈的模样。
秦丝看着她吃梨的样子,正想再说些什么,却忽然听出一丝哽咽。
她抬头一看,只见一滴晶莹的泪珠从吴望下巴滴落,砸在被褥上,那一小点慢慢晕开,直至萦绕在秦丝往后数年的心间。
[垂耳兔头]难得重庆今日见着太阳,心情都跟着美妙几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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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走吧,回家,十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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