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像冰冷的蛇,钻进鼻腔时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温时霜睁开眼时,指尖正抵着一片粗糙的墙皮。米黄色的墙纸上爬满暗褐色的霉斑,像某种干涸的血迹。
她花了三秒确认环境。狭长的走廊,顶灯忽明忽暗,墙壁上挂着褪色的标语:“服从治疗,即是归途”。
标语下方的木框玻璃裂了道缝,蛛网从裂缝里钻出来,缠着半片枯叶。
手腕上的触感微凉,是一块老旧的机械表。表带是磨得发亮的棕色皮革,表盘边缘坑坑洼洼,显然被人戴了很久。
指针卡在11点59分,秒针纹丝不动,仿佛连时间都在这里生了锈。
她试着晃了晃手腕,秒针依旧僵在原地,金属表面映出她此刻的脸,陌生的眉眼,苍白的肤色,唇线抿成冷硬的直线。
“醒了?”旁边传来沙哑的男声。
温时霜侧头,看到一个穿条纹病号服的男人正盯着她,眼神里混杂着警惕和茫然。
男人约莫四十岁,左手不自觉地摩挲着右臂,那里的病号服袖口沾着半片撕碎的标签,隐约能看到“访客”两个字的残角。
他的皮鞋鞋底磨穿了个洞,露出里面发黑的袜子,脚踝处有一圈新鲜的勒痕,像是刚被解开束缚。
走廊里不止他们两人。
前后十几米的范围内,散落着二十多个人,姿势各异。
有人蜷缩在墙角发抖,指节抠进墙皮的霉斑里。
有人对着墙壁喃喃自语,嘴唇翕动的频率越来越快,最后变成无意识的嗬嗬声。
还有个穿白大褂的年轻女人正试图用钢笔撬门锁,金属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笔尖的墨水在锁孔周围晕开一小片蓝黑色。
“这是哪儿?”一个戴眼镜的女孩突然开口,声音发颤,眼镜片后的眼睛红得像兔子,“我记得我明明在图书馆……手里还拿着书……”
没人回答。
更多人陆续醒来,混乱像涟漪般扩散开。温时霜注意到,这些人的穿着大致分三类:蓝白条纹病号服、白色护士服或护工服,以及像她和那个男人一样的便装。
病号服的布料薄得透光,能看到后背印着的黑色编号,护工服的袖口沾着淡黄色的污渍。
而便装者的衣领内侧,都别着一张硬纸卡片。
她抬手摸向自己的领口,指尖触到卡片边缘的凸起,是别针的形状。
抽出来看时,卡片是粗糙的牛皮纸,边缘裁得歪歪扭扭,上面用黑色墨水写着一行字:“访客林梅,探望307病房病人,停留时间:7天。”
字迹工整得像打印体,却在“7”这个数字上洇开了一小团墨渍,像是被水浸过,又像是有人用指尖反复蹭过。
“307病房……”有人重复着这个编号,声音突然拔高,像被踩住尾巴的猫,“我口袋里有张纸条,写着‘别去307’!”
说话的是个穿护工服的中年男人,他手忙脚乱地掏出一张折叠的便签纸,展开时纸张边缘簌簌掉渣。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过去,有人已经开始翻找自己的口袋、衣兜,各种碎片化的信息像破闸的洪水般涌出来。
“我的是‘护士站的药必须按时吃’。”穿病号服的老太太颤巍巍地举起纸条,她的病号服胸前别着“29床”的塑料牌,手指关节肿得像老树根。
“纸条上说‘护士长不喜欢红色’。”穿红裙子的年轻女人脸色发白,下意识地拢了拢裙摆,裙摆上沾着几根干枯的草茎。
“这玩意儿。”一个壮汉举起手里的铜钥匙,钥匙柄上刻着“药柜”二字,他的护工服第二颗纽扣掉了,露出里面结实的胸膛,“算信息吗?”
温时霜没说话。
她的目光扫过走廊尽头的挂钟,那是个嵌在墙里的老式摆钟,木质外框裂了道缝,钟摆垂在里面一动不动。
时针同样停在11点59分,但与手腕上的表不同,挂钟的玻璃罩上贴着一张泛黄的日历,纸边卷得像浪花,日期是1953年7月15日,数字用红墨水写就,边缘晕染得像血迹。
1953年。
这个年份让她指尖微顿。
刚才摸墙时,她指尖沾到的不仅是霉斑,还有一点细微的粉末。此刻捻开手指看,那粉末呈浅灰色,带着淡淡的杏仁味。
是高锰酸钾和福尔马林的混合痕迹。
高锰酸钾用于消毒,福尔马林用于防腐,两种药剂按特定比例混合,是1950年代疗养院常用的消毒配方,尤其多用于精神病房。
走廊的木地板发出“吱呀”声,有人正从另一头走来。
温时霜抬眼,看到个穿病号服的年轻人,他走路时左脚有些跛,怀里紧紧抱着个铁皮饭盒,饭盒上印着“永夜疗养院”的字样,字迹被磨得快要看不清了。
“这里是永夜疗养院。”年轻人突然开口,声音带着不符合年龄的沉稳,“我爷爷以前在这里工作过,他说这里的钟永远停在11点59分。”
他掀开饭盒,里面是空的,只有底层刻着一行小字:“第七天的月亮是假的”。
这话让原本嘈杂的走廊瞬间安静下来,连那个撬锁的白大褂女人都停了手。
众人面面相觑,眼神里的茫然渐渐被恐惧取代。
温时霜注意到,年轻人的病号服领口别着个银色徽章,上面刻着“研究员”三个字,字体与日历上的红墨水字迹如出一辙。
“都安静!”穿白大褂的女人突然大喝一声,她举着刚撬下来的门锁,金属零件在掌心转动。
“看看你们的身份卡!病号服背后有编号,护工服左胸有姓名牌,便装的领口有卡片。我们是‘病人’‘医护人员’和‘访客’。”
她顿了顿,指节敲了敲墙壁,发出沉闷的响声:“这是疗养院。规则不明,但有个共同点——”
女人举起自己的护士证,证件套是磨得发亮的塑料壳,照片上的人确实是她,但姓名栏写着“刘芳”。
而她本人的表情明显在说这不是她的名字。她的指甲修剪得很短,虎口处有层薄茧,不像常年握笔的人,倒像是经常拿手术刀或者器械。
“我们的身份是被安排好的。”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下,嘈杂声瞬间低了下去。人们开始审视自己的穿着和卡片,脸色渐渐变得难看。
那个穿红裙子的女人突然捂住嘴,眼泪顺着指缝往下掉:“我根本不是护士……我是幼儿园老师啊……”
温时霜低头看着自己的“访客”卡,指尖在“林梅”三个字上轻轻划过。
纸页的厚度、墨水的晕染程度、别针的锈蚀痕迹,都在说明这张卡片是“真实”的。至少在这个空间里,它真实存在。
这个名字不是她的。
但此刻,她必须是林梅。
哐当。
走廊尽头的铁门突然发出巨响,像是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金属摩擦的尖啸声刺得人耳膜发疼,打断了所有人的思绪。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黑色护士服的女人正站在那里。
她身材高瘦,像根绷紧的铁丝,脸上戴着遮住半张脸的蓝色口罩,只露出一双毫无波澜的眼睛。
女人推着一辆金属推车,车轮碾过木地板的缝隙,发出规律的“咯噔”声。
车上面放着几十个玻璃小瓶,排列得整整齐齐,里面装着半透明的液体,瓶身标签上用宋体写着“记忆稳定药剂”,标签边角微微卷起,像是被人反复摸过。
“服药时间到了。”她的声音像生锈的铁片摩擦,每个字都带着冷硬的棱角,“按身份排队领取,每日一次,不可漏服。”
推车被她缓缓推过来,瓶身碰撞的轻响在走廊里回荡,像某种倒计时的秒针。
有人犹豫着上前,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也有人后退,后背抵着冰冷的墙壁,那个戴眼镜的女孩躲到温时霜身后,肩膀微微发抖,小声问:“这药能吃吗?万一有毒……”
女孩的眼镜片上沾着灰尘,透过镜片能看到她瞳孔里映出的小瓶。
液体里悬浮着极细的白色颗粒,沉淀在瓶底,像没融化的雪花。
温时霜没回答。
她的目光落在护士的胸牌上。
深棕色的皮质牌套,上面用铜铆钉固定着编号“07”,字体是冲压上去的,边缘有些变形。
这个数字让她想起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木门,门楣上挂着块褪色的木牌,字迹被虫蛀得模糊不清,但依稀能辨认出“院长”两个字,门牌下方的金属编号同样是“07”。
护士已经走到面前。推车停在温时霜脚边,金属车板上有层细密的划痕,显然被使用了很久。
小瓶里的液体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她甚至能看到自己的倒影映在液体表面,随着推车的轻微晃动而扭曲。
“访客林梅。”护士准确叫出她的名字,递过一瓶药剂,指尖戴着橡胶手套,碰到玻璃时发出轻微的“嗒”声。
“307病房的探视者,你的探视对象今天情绪不稳定,建议下午再去。”
温时霜接过小瓶,指尖触到玻璃壁时,感到一阵刺骨的冷,像是握了块冰。
液体的温度明显低于室温,瓶身外壁凝结着细小的水珠,顺着她的指缝往下滑。她没有立刻拧开,而是盯着护士的眼睛问:“如果漏服会怎样?”
护士的眼神没有任何变化,像两潭死水,仿佛在回答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问题:“会忘记自己是谁。”
“然后呢?”温时霜追问,指尖微微用力,玻璃小瓶在掌心发出细微的嗡鸣。
“然后?”护士的嘴角似乎在口罩下动了动,声音陡然压低,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潮湿的霉味,“就会变成墙上的画呀。”
话音落下的瞬间,走廊顶灯突然闪烁了三下,电流的滋滋声在空气中炸开。
最后一次闪烁时,灯光亮得刺眼,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眯起眼。等适应光线再睁眼时,顶灯彻底熄灭了。
黑暗降临的前一秒,温时霜瞥见对面的墙壁。
那里的霉斑不知何时连成了一个扭曲的人形,四肢被拉得细长,头颅歪向肩膀,像是被人用指甲硬生生刮出来的。
人形轮廓里,隐约能看到模糊的五官,眼睛的位置是两个深褐色的洞,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而那护士的身影,在黑暗中只剩下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像两点寒星,死死盯着每一个还没接过药剂的人。
手腕上的机械表依旧卡着11点59分。但温时霜知道,属于永夜疗养院的第一个白天,已经开始了。
她低头看着掌心的玻璃小瓶,液体里的白色颗粒还在缓缓下沉,像一场永远下不完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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