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是最耐心的雕刻师,也是最无情的洪流。
我在海边小镇读私立女子高中的那两年,我像一棵被移植后终于找到土壤的小树,缓慢却坚定地舒展开枝叶。
大家好像约好了似的,都涌去了绿泡、Ins那些更热闹的地方,企鹅那“滴滴”的提示音,越来越稀落,像秋后的蝉鸣。
起初,周恒的头像还偶尔会在企鹅的列表里闪动。
有时是简单的几个字:“最近怎么样?”
有时问学习:“新学校还行吗?”
后来,他问得更直接:“你最近开心吗?”
那时候的我,正被新生活紧紧裹着,陌生的人,陌生的地方,样样都得从头学起,心里那根弦绷得紧紧的。
那些他发来的消息,孤零零地躺在那里。
我总是手指悬在键盘上,想回点什么,却又觉得说什么都显得笨拙,都隔着一层说不清的东西。
最终,回复变得简短又生硬,时间也拖得越来越长。一次,两次……后来,那些没读的消息,就那么沉在了列表最底下,被新的日子一层层盖住了。
我们之间那点微弱的联系,像一根放久了自己就松掉的细线,无声无息地,就断了。
那个叫“周恒”的名字,连同那个装着小镇所有回忆的□□号,被我搁在了角落,不再登陆,像关上了一扇不敢再看的窗。
在新的学校,我碰上了艾米丽娅老师。
她有双灰蓝色的眼睛,明亮又温柔,能穿透我的沉默。一次美术课,她在我随手涂的速写本前站了很久。
“Serene,”她叫我的英文名,声音轻轻的,带着点惊喜,“你画得真好,线条感觉特别对。以前学过?”
我点点头,有点局促地说小时候学过几年素描,后来搁下了。
她鼓励我重新拿起笔,还帮我申请了单独用画室的时间。
于是,在那间满是松节油味道、洒着阳光的小屋里,我找到了一个暂时的出口。
那些堵在心里的孤单、茫然,还有那些没散干净的委屈和觉得自己不够好的念头,终于找到了一个地方倾泻。我不再只用铅笔,开始笨拙地碰颜色。
画笔成了我情绪的出口,画布成了我的日记本。
画完,我的心里会暂时静一会儿,但那份底色里的孤独,像背景音,从未真正消失。
这学校几乎没有中国人,大家都好像只专注于自己手头的事情,人和人的关系也简单些,但简单不等于亲密。
米歇尔是一位新加坡来的华人女孩,她像一阵意外闯进来的、带着热带气息的风。
米歇尔像颗小太阳。
棕色的卷发蓬蓬的,笑声特别响,很有感染力。
我们因为都是东方面孔,加上住得近,很快就熟络起来。
一次晚上聊天,大概是被那种难得的轻松氛围包裹着,我鼓起劲儿,跟她简单提了提在小镇语言学校那段被孤立、最后逃跑的事。
她安静地听完,没说什么大道理,只是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睛很亮地看着我:“Serene,听着,别再怪自己了,好吗?不是你的错。有些人就是那样。你做自己就很好。”
这句话,像一道微弱但温暖的光,短暂地照进我心里那间潮湿的小屋。
她开始带着我尝试一些新东西。
我慢慢学会了化妆,脱掉了宽松的T恤盒牛仔裤,学会了穿更修身时尚的衣服。
米歇尔会翻出自己好看的丝袜,塞给我,“腿生来就是要露的!”她眨眨眼,带着点小得意。她还教我“卷校服裙”的小窍门,用几个小别针,就能让校服的及膝裙变短一点,看着没那么呆板。
我知道她朋友很多,性格开朗,在哪儿都吃得开。
但是她愿意留出时间和热情给我,我已经很知足了。
虽然有时候,我们的“小动作”总会被管仪容仪表的科尔女士逮到。
她眼神很尖,总能发现我嘴上那点淡淡的颜色,或者米歇尔卷起的裙边。
“沈,口红擦掉。”
“谭,裙子放下来。”
她的声音平板,没得商量。
每次被抓住,我和米歇尔就飞快地对看一眼,乖乖照做,转过身却忍不住偷偷交换一个无奈又有点好笑的眼神。
科尔女士的话像风吹过,下次我们可能还是会忍不住。
这点小小的、无伤大雅的叛逆,成了我俩之间一点心照不宣的乐子。
有假期,米歇尔常常会拉上我一起出去玩。有时是她的一大群朋友,我只是其中一个,有时只有我们俩。
米歇尔门路多,人也大胆。
有一回我门在镇上玩,她神神秘秘的掏出一张借来的、看着挺像那么回事的“大人”ID,狡黠地冲我笑:“今晚,我们合法了!”
然后拉着又紧张又有点好奇的我,钻进那些灯光乱闪、音乐咚咚响的酒吧。
那是我头一回正儿八经地“喝一杯”。
手指碰到冰凉的杯子,金汤力那股带着杜松子和柠檬的清爽味道在嘴里散开,微醺的感觉让身子轻飘飘的,好像暂时能忘掉点什么。
在舞池里跟着节奏笨拙地晃,周围是陌生但友善的闹腾,那一刻,我恍惚间觉得自己像个大人了,好像暂时甩掉了过去的包袱,抓住了一丝属于自己的自由空气。
但喧嚣过后,回到一个人的房间,那种熟悉的孤独感又会悄悄漫上来。
我记得是高一结束,正在准备期末考试的时候,大约是2012年5月的某日,那时候伦敦正值奥运,到处都是沸腾的人们,就连我们这个僻静的海边小镇,也都热闹不已。
那天奥运的圣火传到了我们学校附近的小镇,许多人都跑去围观了。
我和米歇尔没有去凑这个热闹,她把我拉到学校后门一个僻静角落。
傍晚的风带着海水的咸味,天空还有海鸥在盘旋。
她从书包里摸出一个烟盒,白的万宝路。
她熟练地磕出一根,递给我,眼里闪着点恶作剧的光:“试试?薄荷的,很淡。”
我看着那根细长的白烟卷,一瞬间被猛地拽回那个又冷又狼狈的舞会夜晚——呛人的苦味,咳得撕心裂肺,还有周恒那个失望的眼神……
我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蜷了一下。
但此刻,没有谁盯着我,没有沉甸甸的罪过感,只有米歇尔轻松的笑脸,还有吹在脸上的、带着自由味道的海风。
我伸出手,接过了烟。
我将烟放进嘴里,轻轻吸一口,米歇尔帮我把烟点着。
凉凉的薄荷混着淡淡的烟味滑过喉咙,没呛着,倒有种奇特的、带着点叛逆劲儿的平静。
烟在暮色里一缕缕往上飘。
我想起了周恒,想起了他那个眼神,心口猛地一缩,像被细针扎了一下。
随即,又被一种混杂着释然和自嘲的笑意盖过了。
他大概早忘了那个狼狈的我吧?这副沉重的枷锁,好像随着这点烟,松动了一点点。
这只是我和米歇尔之间一个小小的秘密,与任何人无关。
晚上回到宿舍,带着点微醺的余味和薄荷烟的清凉,我习惯性地刷着Instagram。
周恒的主页更新了。
一张照片跳出来,是滑铁卢桥。
照片上那远处伦敦眼的影子,跟我那年短暂假期在伦敦拍下的那一张,像得惊人。
时间好像在这里无声地重叠了一下,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拨动了一下,随后轻轻点了个赞。
几乎立刻,他的私信对话框弹了出来:“最近怎么样?”
短短一句问话,隔着屏幕,却带着一种久违的、让人心悸的温度。
我握着手机,那个冬天站在滑铁卢桥上、冷风灌进脖子的感觉又清晰起来。
那一刻,我真的有认真的思考该如何告诉他我现在的近况,我想告诉他我过的很好,我变了很多,但我好像又没有改变太多。
我的手指在屏幕上悬停,删删改改,却打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最终,我点开相册翻找出那张我拍下的照片,点了发送。
我:“以前拍的。看到你的,想起《魂断蓝桥》了。”
消息瞬间变成“已读”。
那边安静了。
我盯着屏幕,心脏在胸腔里不安分地跳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那份强装的平静开始瓦解,熟悉的患得患失和焦灼感又悄悄爬上心头。
他还是那样,轻易就能搅乱我的心绪。
我胡乱放下手机起身去洗漱,我看到镜中的自己,眼神里有来不及藏好的期待和一丝狼狈。
第二天早上,阳光从百叶窗缝里钻进来。手机屏幕亮起,是他的回复:“在伦敦?有空请你吃饭。”时间是凌晨一点多。
我看着这条迟来的,看似随意的邀请,心猛地跳快了。
“请你吃饭”几个字像带着魔力。
我想见他。
这个念头强烈得几乎要冲破胸腔,可一瞬间,我又好像被拉回了那年,在女生宿舍公共厨房外听到米兰达和女生谈论我时的样子。
我有些局促,手指在键盘上悬着,删了又打,打了又删,那句“好呀”怎么也发送不出去。
最终,我还是用力按灭了屏幕。
窗外的鸟儿在叫,新的一天开始了,管他呢。
我有自己的路要走,只是这条路,好像永远绕不开那个叫周恒的影子。
两年的高中日子,快得像手里抓不住的沙子。
毕业季的吵闹、离别的滋味、对以后的盼头,混在一起,成了青春的尾巴。
告别聚餐、毕业舞会都带着点仪式感。
我站在人群里,穿着合身的裙子,脸上努力带着和大家一样的笑,和老师、同学拥抱道别。
我看起来融入了,但我心里知道,那份热闹是他们的,我只是努力扮演着一个合格的参与者。
那份根子里的疏离和孤独,始终像影子一样粘着我。
收拾行李时,我的心情比当初逃离那个灰扑扑的小镇要复杂得多。
箱子里塞满了画笔、书、还有这两年磕磕绊绊攒下的一点对自己的确认。
这次离开,不再是纯粹的沉甸甸的逃跑,但也谈不上完全的轻快。
我拿到了伦敦艺术大学中央圣马丁学院纯艺专业的录取信。
那天我接到了爸爸的电话,他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疏离和严肃:“不错,继续努力,给你卡上转了些钱,自己规划好。”
他的电话挂的那样快,快到我甚至来不及问一句他好,再问一句妈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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