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
面对这样直白的询问，黑暗中仅仅传来一声轻笑，像是抛入池中的石子，溅起的水花很快又归于平寂。
这一步走下，所言所行，所作所为，可都会暴露于外界。
“你就真的……不会后悔么？”
为了一份可笑的执念，甘愿伤敌一千自损一万，这又是何苦呢？
“人啊～太执着了……”
“哒～”清脆的响指声引来指尖的一簇火焰，瞬间照亮了二人的脸。
宋盏诚道：“别感叹了，你再啰嗦，我就找不到投胎的地儿了……”
声音急促且短暂，像是怕被人察觉一般，极其小心。
“哎呀，我就是惆怅一下……”鬼主凑近桌边，看清了在他手下翻乱的卷轴，喃喃道：“姓褚？”
合着琢磨半天不是自己投胎啊！
宋盏诚将火光顺着卷轴晃过，无奈道：
“我好奇不行么，是不是哥们儿，来帮我把风，有什么风吹草动见机行事！”
“鬼界真是上辈子欠你的。”
鬼主乃恶鬼之首，鬼界大大小小的事都要得了他的首肯，宋盏诚的魂魄生前受了极其严重的伤，导致后续的转世都抵不过“英年早逝”这四个字。
人家嫌他麻烦，就干脆让他在鬼界谋一份差事，不必经历轮回转生，人生八苦。
不过给过路妖怪疏解心结这件事，试问他自己都执念未清，又如何替旁人疏导呢……
于是，他干脆就和鬼魂对坐痛饮孟婆汤，结果把人家喝懵了，自己还好好的。
宋盏诚不愿在鬼界待着，坐在鬼门关要讨个说法，结果人家闭门不见，这就怪不得他了。
“找到了！”鬼主强忍着兴奋把宋盏诚叫了过来，指着卷轴上的山川道：“南空山，癸酉日，惊蛰天，呐~褚天榆。”
“生辰啊。”宋盏诚搭了个肩，“够兄弟。”
“呃……按今朝五岁，十年后的惊蛰，他噶。”
宋盏诚疑惑道：“我们说的是一个人么？”
“那你说得飞天遁地的，除非是个神仙。”鬼主收拾东西，忽然拍了一下他的头，急迫道，“快说你自己，来鬼了。”
宋盏诚摊手道：“随便。”
“这么草率？！”鬼主客气道，“那你看看这个鱼妖，很有前途。”
“我~怎么能去这么偏远的地方当鱼妖？”宋盏诚看了一眼，直接抱臂，略微高傲道。
鬼主把卷轴合上，紧接着匆忙整理其他散乱的卷轴：“刚还说什么都行。”
“除了鱼和鳖。”
“上级安排只有鱼和土匪，我就是客气一下。”
鬼主将收拾好的卷轴摆回原处，宋盏诚认真地想了想，“当土匪那些年有阴影，那我要飞升为龙的鱼！”
“哐当！”
鬼主崴了一下脚，狠狠地摔在地上。
“鲤鱼跃龙门没听说过么？”宋盏诚都在想以后成为龙后的纸醉金迷的生活了，不禁傻笑起来。
这要是真的变成了龙，周围的红鲤鱼，绿鲤鱼怕是要羡慕死。
“我想办法……”鬼主扶了扶额，“那我的事……”
“你放心。”宋盏诚自信地拍了拍胸脯道：“保证给你办的妥妥的！”
不知是不是心虚的缘故，宋盏诚眼神飘忽。
鬼主胸有成竹道：“你跟我来……”
宋盏诚跟着鬼主穿过一片彼岸花海，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淙泛着墨绿色光晕的溪流，二人抄小路，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便到了忘川河畔。
他望着一望无际的忘川河，淡淡道：“你是想让我从这里投胎？”
“不错。”
鬼主兀自在衣袖中翻了半天，终于掏出两枚玉扳指，将其中一枚递到他手里。
此为鬼界极为贵重之物，凭此便可涉足境内任何地方，也只有鬼界最逍遥的鬼主——寅序上君敢这么乱来。
据说忘川河中尽是不甘消散的亡灵，若是不慎坠落，在河水泛滥之际，神形定会被狰狞可怖的残魂饿鬼撕烂，再也拼接不上。
宋盏诚摩挲着冰凉的玉扳指，顾不得多想便纵身一跃，鬼主紧随其后，目睹了一张又一张欲图将二人撕碎吞噬的魂魄，吓得鬼主赶忙抱紧他瑟瑟发抖。
宋盏诚轻叹一声，右手扳指凝聚火红的灵力冲破结界，直游到忘川河底，那里……隐藏着一处漩涡。
“我听我那一百零八个兄弟们说过，这里面隐藏着一个怪物，凶煞非常，所以……”鬼主有些担忧地瞅了他一眼，“下手轻点儿，给它留口气……”
宋盏诚拍了拍他的手，好奇地问了一句：“你问我啊？”
“说错了，我告诉它给你留口气。”
周身群鬼哀嚎，各路透明的鬼魂沾染这墨绿色的光芒，歪着嘴，抖动着并不健全的四肢向他四周的保护罩袭来。
真不该信他的……
宋盏诚意外来到漩涡深处，奇怪的是里面并没有什么嗜杀成性的鬼怪妖魔，只有记载着修真界与妖界的兴衰史。
忽然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他看到了不得了的东西，用手轻轻一碰，竟然被吸入漩涡之中。
璀璨星河宝石珠子般缀满夜空，湿润的空气夹带着雨后的清香，身下晃晃悠悠，垂下的手指触碰到了丝丝凉意。
宋盏诚像是做了一场很长的梦，夜风习习拂过面庞，锦鳞飞跃，溅起的水花缕缕打在他的脸上，这才悠悠转醒。
身下是一叶小舟，载着他漂泊不定。
他撑起身体，将垂在小舟边缘的手伸了回来，月色皎洁，他捻着指尖残留的水珠，半梦半醒间回了回神。
小舟漂泊至岸边，宋盏诚赤脚踩在软绵绵的草地上，一道白影闪过，透明的珠子折射着明亮的光泽。
行至一片青葱古林中，稀疏的晚云将圆月遮掩得朦胧，夜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阵阵冷风呜呜咽咽，状似鬼嚎。
深夜古树之下，他看见一群弯腰驼背的老朽趴在地上徒手挖掘着什么，他们面容枯槁狰狞，脸色黑青一片，整个身躯骨瘦如柴。
求救信号离宋盏诚所处的地方并不远，稍用轻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
怪异的声波穿透了幽暗古森，苍翠的树叶就像被无形之线割断，刷刷落了一路。
宋盏诚踏过纷纷飘落的叶片，宛若穿梭在黑夜与圆月之间的狐魅，脚尖点至一棵高树枝桠上，他隐匿于层层碧叶之中，清冷的晚风将弟子们的惊恐声传入耳畔。
白衣少年挡在众人身前，强烈的术法反弹，逼得他后退数步，几个年纪稍长些的弟子站成两排输送灵力。
四周除了几棵古树，便只有一条细长的阡陌小路，不知通向何方。
宋盏诚傲然立于高树之上，俯瞰着下面的人。
在七八块巨石的围堵下，有一巨物正不知所措地拼命撞击，碎石屑簌簌落了一地，由于天色太晚，加之眼前被树叶遮挡，看得不是很清晰。
几个刚下山历练的仙门弟子，在面临难以打败的对手率先选择了智取，利用事先准备好的瞬移符贴在巨石上，将妖怪困在其中，从而等待救兵，也的确是上佳之选。
看来现在的孩子也不傻……
“嘣！”的一声，那庞大之物割开了挡在身前的一块巨石，利用前爪锋利的倒刺将乱石击碎，但奈何躯体巨大，有一大半躯体还困于石阵内，一阵浓烟过后，宋盏诚看清了那妖怪的模样。
八条节肢长腿锥子般插进地面，长卵型的身躯抖了抖落在身上的碎石，细看它那圆滑的腹部像一只吊死鬼的人脸，随着呼吸一上一下，牵扯着“人脸”的嘴角延长了一个弧度。
宋盏诚很不喜欢打破氛围，回过神来才发现这个十二岁的孩子好生面熟。
“Mr.褚？”
天空不知何时聚拢大片暗紫色的乌云，风起云涌。
“不好，邪雨将至，我们快施展不出灵力了！”
“收阵，退回结界。”一个木头脸的首席弟子神色淡漠道。
“可是师兄，您方才要我们传送灵力给小师弟，贸然收手，他会有生命危险啊！”
“师兄灵力高强，定会救小师弟的……”
“你们不知其中缘由，大师兄是不会救……”
首席弟子怒吼一声：“闭嘴！回到结界，不许嚼舌！”
众弟子面面相觑，输送灵力的手缓缓落下，在首席弟子的催促下，跑入深山结界。
“我会救你，此事之后……你便离开仙门吧。”
白衣弟子反手握住他的手腕，掐断了灵力连接，唇角血液未干，身形摇晃，强压着反噬：
“师兄觉得……我在演戏、在撒谎……你可否问过自己的良心，我自入师门，可有说过半句假话？”
“你……与妖孽同流合污……”
“包庇妖怪、同流合污的不正是师兄么！”白衣弟子踉跄着，像是自嘲，“此妖自入世以来，伤人、屠城，师兄都会以其‘不通人世’压下罪名，于我……却恨不得泼尽脏水，究竟是因为什么……让你我起了如此大的嫌隙？”
白衣弟子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如今我就快死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给死人听么？”
“我是喜爱你的，你是我带回仙门，亲自指导术法的，我又怎会不懂你……蟲陵那日，仙门为绞杀一头万年大妖濒临灭族，所有人都看到你凭一己之力，手执长剑，以一招唤不出名的强悍剑招将妖物斩杀，半年之内从锻体、炼气一跃至半步金丹……”
“师父常见你深夜独坐镜前，默念禁咒……我知道，那都是假的，许是因为你的天赋、气魄，太像曾经的仙尊，所以……跑吧。”
他温柔地揉了揉白衣弟子的小脑袋瓜，但那双无辜的眼睛多了几分释怀。
“可我如今……连一只两百年的妖怪，也打不过了。”
白衣弟子掀开袖口，手臂上爬满毒纹。
“是谁干的？！”
白衣弟子低声啜泣：“我不能离开师父，除非……他亲手杀了我。”
“榆木脑袋！”
“我也有不能说的理由。”
“啊——”
宋盏诚兀自睨了一眼被困在石阵之中的庞然大物，又瞥向几个赶忙躲在巨石后惊慌失措的小弟子们不由得笑出了声。
还以为是什么厉害之物，原来是个连人形都没修成的半吊子妖怪，随口抛出一问：
“你害怕腿多的多一些，还是怕我多一些？”
这话不用多说，弟子们也知道是问谁的，忙冲着瘫坐在角落的白衣弟子催促道：
“师兄，快回话啊，你不怕我们怕啊……”
冰冷的夜风袭过面门，将众人的思绪引了回来。
几个弟子坐不住了，忙接话道：“自是害怕腿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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