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酒鬼抓着幼年宋盏诚的手在人潮中穿梭,人们身上的汗臭熏得头脑发昏,四通八达的路线仿佛巨型蜘蛛网,他们像两只横冲直撞的蜻蜓闯进蛛网,成为猎手的晚餐。
漫天红绸,觥筹交错。
绸缎精致柔滑,交织在一起,红绸带飘在醉醺醺的大汉身上,面色驼红,打着恶臭的酒嗝,一双双粗糙的手在空隙里穿梭,破破烂烂的碗盛满浊酒,飞溅的酒水殷湿了红绸,粗犷的笑声像含着一口浓痰。
“唔、唔唔……”
忽然,他听见了模糊的呼救声,脚步停在那一刻,像一块根深蒂固的木头,宋盏诚清晰地感觉到老酒鬼扯他胳膊的动作,两条腿却动弹不得。
酒杯摔碎的脆响与少年的脚步声同时出现,他睁大眼睛,一个赤膊壮汉将红绸撕成碎片,金玲摇晃下,殷红的盖头被风吹落,宋盏诚看到了眼泪汪汪的小孩,红菱缠住他的四肢,赤着脚,十四岁左右的样子,白皙的小脚悬着泛起蓝色幽光的珠串脚链,封住了嘴巴,虚掩了双眸。
台下一阵欢呼,何等的恶趣味。
“据说是个小少爷,当了三儿,被主家送来这儿,自是要烂在这儿了。”
“我可听说,主家宝贝得紧,只可惜说错了话,被灌了哑药。”
“小是小了点儿,但模样真是没得挑……”
绸带像活过来一般缠住了湿润的眼睛,少年被封闭感官后怕得不行,小小的身子肉眼可见的颤抖,感受着壮汉强势的威压,蜷缩着身子往里躲,却无着力点,一条雪白的小腿耷拉下来,吓得瑟瑟发抖。
“土老帽!”
低磁的嗓音从台下传来,壮汉闻声扭过头去,只见宋盏诚抄起酒坛子“咣当”一声,砸在他额头上,碎片混合着血掉了一地。
“啊!嘶……老酒鬼,管管你儿子!”壮汉捂着头,酒水刺激着伤口,痛得眼睛都睁不开,沾满黑泥的食指对准扮鬼脸的宋盏诚,喊破了音。
“臭小子,滚回来!”
老酒鬼推开人群去抓他胳膊,反被轻松避开,像一条滑腻的鲫鱼。
宋盏诚跳上两个台阶,脚底抓力,闪身到他身后,卯足劲狂跺了几下壮汉的脚,壮汉咬牙切齿,缺寻不到人影,抓不住呆毛,已是怒火中烧。
宋盏诚抽出绸带在他腿上缠了几圈,用力一扯,将他绊倒,跌跌撞撞从台阶上摔了下来,痛得直打滚儿。
老酒鬼忙去赔不是,人群嘈杂,乱成一锅粥。
这时宋盏诚扒开帘子,伸手扯开红绸,抓住少年的手腕,低声道:“嘘,跟我走。”
少年身形一偏,感受到手腕的温度,心脏咚咚跳,鬼使神差地跟着他往外跑。
绸带翩翩起舞,明亮的烛光洒在发丝上,仿佛镀了一层金身,遮住的双眸得以解脱,两个孩童手牵着手,一前一后逃离魔窟,身后更是豺狼虎豹,杯盏丢得满天飞。
宋盏诚扯着他往荆棘丛里跑,那里独留下一条清扫出的小道,他们猫着腰,掀开木板,顺着地窖偷偷躲进老酒鬼的后厨。
“呼~像迷宫吧?”宋盏诚拍了拍手上的灰,翻箱倒柜。
少年拆下红绸,雪白的衣纱滑了出来,长发系着红色发带,贴合腰线,一双小鹿般的眼睛痴痴地望着忙碌的他。
“吃点东西吧,喏~我种的,厉害吧?”宋盏诚洗干净桃毛,甩了甩水递了过去。
褚天榆小心翼翼地双手接过,水蜜桃虔诚地托在手心里,他默默垂眸,听到外面的声响,忙跟着缩在灶台旁。
他捧着粉嫩多汁的桃子,白衣遮掩下的皮肤都是烫疤,没一块好地儿,他轻轻咬了一口果肉,泪珠子啪嗒啪嗒往下落,看起来委屈巴巴,应是对未来的生活没什么指望。
“哎别哭啊,船到桥头沉了,咱就游上岸,车到山前过不去……就炸山,哪儿有过不去的坎儿啊,哭着吃饭伤胃,更伤身,会变成精神病的啊……”
宋盏诚蹲下来轻轻拍他的后背,语气也柔了下来。
褚天榆抹了把泪,一个桃子很快便吃进肚子,宋盏诚又往小小的掌心塞了个香梨。
“老爹还不信是我种的……他不吃,咱们吃,先垫垫肚子,晚点儿风声小了,我带你去抓鱼,我烤的鱼香迷糊了……”
“你……不会说话?”
宋盏诚小心翼翼地问道。
褚天榆掀开自己的领口,表示自己伤到了声带。
夜里的鱼比较活跃,宋盏诚挽好裤脚,提着木叉下河抓鱼,水刚好没过脚腕,宋盏诚斜插进水里,却扎了个空,河岸边的铁笼子让燃起火苗,两只小手伸过去,慢慢烤火。
“我住的地方有点破……”宋盏诚抓着一条巴掌大的鱼,脚冻得紫红,他拿着石头打磨的小刀划开鱼腹,取出内脏,串上枝条架在火上烤。
他笑着搓了搓手,从上衣兜里拿出一个纸团,里面藏着几粒粗盐,他用砖拍得碎碎的,捻起一撮熟练地撒在炙烤的鱼上。
“别看这盐粗,烤鱼用它很香的……鱼呢,小是小了点儿,但是鱼鳞软,不用去鳞,待会儿香气出来,我保证……这个味道,你一辈子都忘不掉。”
褚天榆乖乖坐在他身边,看着他那张永远带着笑意的脸,冻的苍白的嘴唇叭叭说了半天,便递过来从上游接的水。
宋盏诚正好口渴,接过涮洗干净的小坛子,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口,接着盘腿道:
“别看这里好像什么东西都变得怪里怪气,五条腿的马啊、三对翅膀的鸡呀还有一只眼睛的人……但唯独这条河里的生物,一直好好的,我感觉……这条河里一定有神仙。”
褚天榆的手指在胸口比划:那如果真的有神仙,你想许什么愿?
宋盏诚别的不会,手语什么的还是能看懂一些,他对着河水笑道:“那我就许……大家都能好好活着,活着出去!”
“说真的……这里考验的是人的心境吧,我是这么认为的,起初大家都想把日子过好,可是后来的人死了一批又一批,渐渐的……你看这村子,很多地方年久失修都破败了,原来那边,对!老爹厨房后头,桃花、杏花感觉能把这里照亮了!”
“身边的小伙伴不是被拖出去,就是去执行主神任务死在了外面,我呢,不求大富大贵,就想做点自己喜欢的事儿,我喜欢做手工、做机器……我还喜欢画图纸,别看我不识字,我只是不识这里的字罢了,反过来……他们还不认识我的字呢!”
“你、是个好人。”褚天榆笑得甜,像初春的花朵,嗓子却哑得有气无力。
宋盏诚坐近些:“你会说话?”
褚天榆垂眸:“开水,烫伤了喉咙,不好听……”
“你怎么会来这儿?”宋盏诚试探着问,“我可不信外面的谣言,可以亲口告诉我么?”
“为了你……”褚天榆拿着火把,却照不亮眼眸,“……们村里的榆树。”
褚天榆不知从哪里拿来一本册子,里面有很多精细的手工制作过程,从挑选什么材料到加工打磨,一张一个物品,背面有很多人写下的类似于攻略的东西,注意事项,像小人书似的。
“给我的?”宋盏诚双手接过,近百页的册子却薄薄的一本,每翻开一页,无不令人惊叹,“这简直是武侠小说的秘籍,该不会……是非遗宝典吧?就好像有大师傅手把手教一样,这么贵重,真舍得送?”
褚天榆点了点头,比划着:送给喜欢它的人,才能发挥它的价值。
“哇!我一定会跟着它好好学!”惊喜之余,他突然闻到了焦糊味,忙卷好册子塞进怀里,用耷拉下来的一大块衣角扑火,“咳咳咳……忘记还有它了……”
救下来的鱼半黑半黄,宋盏诚撕开鱼皮,将好的肉留下,挑出里面的鱼刺,吹了吹,送到他手里。
“嘿嘿……这下,真是这辈子都忘不掉了,感觉……鱼死的太冤了。”
看着宋盏诚尴尬地挠头,褚天榆夹了一小块放进嘴里,鲜香扑鼻,萦绕在口腔,鱼肉绵密,用舌头一抿就化,他掰开一块烧焦的鱼肉,细细品尝,带着草木灰的鱼肉,香味更上一层楼……
他把另一半给了宋盏诚,示意他试试。
宋盏诚也好奇,尝了一口“喔”了一声:“要说这手艺,能开店了吧……你吃你吃,我再去拾一些柴火来!”
【攻略目标好感度70%】
拿着枯柴的手顿了顿,宋盏诚突然笑出声。
“那本书我也有,刚好凑齐上下册。”
思绪回笼,老酒鬼挣扎道:“他是个怪物……没有人能杀死他,真的……他在你面前表演得柔弱可欺,事实上,他吃人啊……”
宋盏诚似乎在回味,闻讯眸光暗了暗,说出了令他胆寒的一句话:“我知道啊。”
我什么不知道?
记得那次,来了一大帮人要把褚天榆抓回去,宋盏诚在山顶捡柴,连滚带爬地往回跑,等他回去,却看到一个刀疤脸糙汉将褚天榆堵在门上。
宋盏诚捡起斧子,要将他的头劈成两半,忽然,他眼睁睁看见一把钝刀,确切地说是那把石头磨制的短刀从糙汉的脖子插入,捅穿了喉结,鲜血喷出,像拧开阀门的水龙头。
而在小麦色的皮肤后,那只白如明玉的手用力拔出了刀子,糙汉的尸体倒在血泊中,眼球凸出,血都要流干,淌在他们脚底。
笑起来藏着酒窝的小脸蹭上了血,十岁的孩子一击必杀,慢慢抬起了眼睛,目光澄澈,有成年人惨叫着逃之夭夭,褚天榆掷出短刀,那人扑通一声倒进泥沼里,被钻出的食人鱼啃光了面部,而目睹惨状的他情绪并没有任何起伏。
宋盏诚坐在原地,第一次清晰地凝视他的脸,那只软绵绵的手居高临下地擦过他眼角的泥浆,想来也是感受到彻骨的冰凉,便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提了起来。
自己明明比他还要高半头,看着他的头顶,蒲扇似的睫毛忽扇忽扇的,像颗没有棱角的珍珠,原来……是颗血珍珠。
褚天榆淡淡地开口:“他想欺负我,我就杀了他。”
“这才叫公平。”褚天榆抬起下巴,凶狠地揪着他的脖领道,“敢说害怕,我也杀了你。”
宋盏诚贴近他的眼睛,整个人小小的,像一只哈气的猫,不由得笑出了声。
他托着褚天榆的手,单膝跪地,让自己可以与这个小家伙平视。
褚天榆愣了一下:“做什么?”
“这句话该我来说,你……需要我做什么呢?”宋盏诚虔诚地,或许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们是一样的人。
只是被迫或潜意识装作弱小可欺,实际上,都是蛰伏的毒蛇猛兽,寻找机会,将猎物拖入洞穴。
“闯出去。”褚天榆指着苍穹,眼瞳如火一般炽热,“我不想……一辈子困在这里等死。”
他在老酒鬼不可置信的眼神中继续补充道:“你以为时空旅行者都在干嘛?为了攻略他,我吃了很多苦头,可惜你们这些蠢东西,只会坏事。”
三年前的一场流星雨,二人并肩坐着闲谈,却各怀鬼胎。
“为什么不多说说话?”宋盏诚耷拉着腿,默默看向他。
“那是因为……他们不喜欢我说话。”褚天榆低着头,看草丛里跳跃的小虫子。
宋盏诚又问:“你说……草丛里的蝈蝈为什么找蛐蛐儿打架?”
褚天榆想了想:“因为蛐蛐儿五音不全?”
宋盏诚笑着仰头:“我猜,是因为蛐蛐儿们在八卦,吵到了蝈蝈儿。”
他又继续问:“那你猜水里这条蓝色的鱼在想什么?”
“它在想,什么时候下雨?”褚天榆折着叶子,回复着。
宋盏诚摇头晃脑:“我觉得,它应该喜欢听我们八卦。”
褚天榆问道:“我刚被丢进这里的时候,他们都嫌弃我,只有你巴巴赶过来替我解围,不怕他们找你麻烦?”
宋盏诚哈哈大笑:“他们怨气大,是因为他们只想着困在这里等死,而我们,都在努力想办法离开这个破地方。”
褚天榆有些好奇:“听说你以前可以一拳击碎千斤顶,真的假的?”
宋盏诚撇了撇嘴:“你试试,就知道真假了。”
“才不呢……”
宋盏诚指着天上的流星道:“明天解禁,我们去河边捞虾米吧!”
褚天榆闭上眼睛许愿:“我第一次,很期盼明天。”
……
“你怎么蹲在这儿?”宋盏诚披着外套,将风雨挡在外面,“这么大的雨……待会儿要被感染了可怎么办?”
褚天榆蹲在一团荒草前,翻开里面的细丝,捡起小小的黑色种子放在掌心。
“还记得总在咱们门前晃的丧尸么?”
“记得,怎么啦?”
“上次你不在家,我出去找食物,意外碰上,就捡起这东西扬在他脸上,应是掉进他口中,不出半日,我看到他脸上的青筋都消退了很多。”
“说明这种子,或许就是丧尸病毒的解药……就是不知道能不能长大。”
“能,你看这里,虽然枯萎了,但是能长这么大,说明没问题,掺了菜籽,说不定有奇效!”
“好,那我们试试。”
……
“感觉你最近一直闷闷不乐的,是在想家么?”宋盏诚坐在草丛里,默默地看向他。
“我的家在很遥远的地方,永远也回不去了。”
“那就把这儿当家,我保护你。”
“你真的会保护我么?”褚天榆歪着头,疑问道。
“我那是装怂,这么说吧,打我记事起,天天都有人想要我的命,你看,现在还活蹦乱跳的。”
“他们说我胡言乱语,像个疯子。”
“从那么远的地方打水,只是为了给我洗衣服?不需要的,很难洗,还浪费水。”
“男孩子也要干干净净的,你穿白色好看,我担的水咱不用,别人就抢去了,我不仅种菜有经验,我洗衣服也很厉害!”
“你想过离开这里么?”
“想过,但是我不放心老爹。”
“你很在乎他?他总是欺负你。”
“你别看老爹总打我,但我知道是为了我好,就比如……比如……”
“比如,他要你活,只是不想六灵玄晶石的光芒消散。”
“真的,这里就是你这些年为这个村子做过的一切,看似没有成功的食物都给了他们,你只能吃草根树皮度日,我不会骗你的。”
“你相信有一天,太阳会死亡,一支烛台却能重新点亮苍穹么?”
“怎么可能。”
“是啊,可有人相信,并为此展开了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仅仅只是证明,烛台可以代替太阳,让大地重新焕发生机。”
“你为什么会来这儿?”
“我被主家未婚妻……”
“我不听谣言,告诉我……”
“宋盏诚,天真的要塌下来了。”
“你和我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你藏得很深,看似处处都是破绽,但你没有软肋。”
“只有强者才没有软肋呢,高估我了。”
“你就是。”
“比如现在,你就在试探我的衷心。”
“就像这颗白萝卜,它可以有很多根须子,但须子离开萝卜就会死,它们甚至拥有相同的味道,却成为不了自己。”
“就像我一样,你未来会面对很多张这样的脸,一定要小心他们。”
他忽然睁开眼,侧过脸问道:“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住在笼子里?”
宋盏诚回答:“他们说我吸干了老爹的阳寿,怕我跑出来吸别人。”
“我们一样,只不过……我吸干了自己。”那双温柔的眼睛像是会说话,“我会保护你的。”
我会保护你的。
【距离低于50米,警惕雷击惩罚】
“快走,你不怕神罚劈死你么?”
褚天榆狼狈地趴在地上,左臂脱臼,右手扒着地面去捡掉落在地的窝窝头,有人拿棍子轻轻推了一下,滚到掌心。
“谢……谢谢你。”他抬起眼皮,小男孩腕子上的手表快要没电,发出“叮叮”的提示音。
神秘人屠杀村民,人们慌不择路,小男孩握着被丧尸啃咬的手臂,心知自己很快便被感染,便捡起地上摔破的瓦罐,盛了一碗底的清水,用手挡着不被撞洒,在系统的警告声中跑到褚天榆身边,扶起他喂了一口水。
突然降下一道惊雷,朝着小男孩的背部劈来,饮过水的褚天榆拼尽力气抱住他,单手探出迎雷,眼里一抹金光愈发明亮,将那道雷甩向深山,轰隆一声,黑烟蔓延……
“你被咬了!”褚天榆探着小男孩的鼻息,跪下来将他的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脱臼的胳膊没法保持稳定,他看着那变得黑青的脸,单手用力将小男孩托住,连摔带爬地往回走,“我找人救你,撑住……”
“盏诚!”
“他回不来了。”李虎带着几个人突然冲了出来,转着钥匙道,“把他给我吧。”
小男孩顺着肩膀滑了下来,褚天榆抱着他,警惕道:“裤脚有泥,你们锁了笼子,把他推进河里,你知不知道,这是蓄意谋杀!”
“就是要杀他,谁叫他扣扣搜搜的……什么都不给。”李虎蹲下来试图去摸他的脸,被躲开后气的牙痒痒,“又偏偏什么都有!”
“你没有努力过,所以才会敏感自卑。”褚天榆扶着小男孩靠着石头,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便想着撩到他们再说。
李虎虽有蛮劲,却毫无章法,褚天榆拽着他的胳膊将他拖到身前,一掌拍在后背,顿时一口鲜血涌出。
“杀了他!”
听到李虎的嘶吼声,那两人也顾不得害怕,大叫着扑了过去,却被一脚踹倒,疼得在地上打滚。
褚天榆背着小男孩借力打力,踏着树枝翻进院中,将配好的药喂给他,但是毒入肺腑,并非一朝一夕能根除。
小男孩微微转醒,轻声道:“谢谢你救了我……”
“是你救了我。”褚天榆擦着他额头的冷汗,温柔道。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我、我不知道……”
他笑道:“感谢你的陪伴……”
有个声音混淆视听,传到褚天榆的耳朵里,却是一句:“虽然你只是个赝品。”
“赝品……”擦汗的手忽然一顿,褚天榆的脸上突然没了血色,瞳孔皱缩,鬓边微微渗血,由于天色昏暗,寻常人瞧不出,他忽然丢下小男孩,像躲避猛兽般跑了出去,嘴里念叨着,“我不是赝品!我不是……”
脑海里那个声音继续折磨着他,褚天榆跌跌撞撞坐在大石头上,嘴里呢喃着,手里的火把照不清脸,李虎远远看到他,举着火把悄悄靠近,人的影子拉得颀长,将人全部包裹。
李虎刚要伸手,面前的人忽然转过头来,半张脸垂落,露出带着血丝脂肪的骷髅模样,他惊叫着摔断了腿,趴在地上像一条没有任何抵抗力的蠕虫。
褚天榆跳下大石,捡起地上的火把,径直往树林深处走去,来到村里那棵大树下,铺满干树叶,将火把丢到树上,火苗渐渐增大,脸上附着一层热气。
“这棵树死了,我就自由了。”
因为,褚天榆又死了一次。
火焰越烧越猛,被笑声吞没。
……
“就在我以为可以收网的时候,你们捅了好大一个窟窿,鱼都跑了!”
老酒鬼嘴唇发紫:“你……到底是谁?!”
“算起来我比你们穿越次数的总和都多,讲个俗到爆的故事,在我原本的世界,大旱之年闹了灾荒,狼群追着我们跑了三天,阿爹阿娘为了活命,把我踹下了马车,我被老狼一路拖行,晕倒前满地都是我的血,后背黏糊糊的,皮肉都磨烂了……”
“老爹,我跟他们……血浓于水啊,就这么被撇下,像引诱狗的肉骨头,丢下我,他们就安全了……”
“有个十几岁的孩子,脸蛋黢黑,小挫个子满脸痦子,都说他脑子不正常,大鼻涕吸溜吸溜的,冬天光着屁股满山跑,还爱偷看美女洗澡。”
“他呢,坐拥七座山头,是土匪界的‘小皇帝’,就爱躺山坡上夜观天象,旱灾那会儿饿殍遍地,寨子里瓜果蔬菜一应俱全,为了庆生呢,抓来个算命先生,说这娃娃嘴歪眼斜,命中必有大劫,前世乃是十世恶人,注定六亲尽散,孤家寡人……”
“那娃娃倒也不恼,绿豆眼滴溜一转,只当闲聊。”
“如今正值旱季,百姓祭祀求雨却不得粮食一斗,山脚下尸体臭得连狗都耷拉脑袋,果真应了先生的话,自己命不好,他道自己也会算命,观这算命先生是个福相,今日是他生辰,抓了先生破灾,乃为千载难逢的机缘,宴请好酒好肉,临走时又赏了半扇猪肉十两白银送下山去……”
“当夜猪肉飘香,白银撞得叮当响,两百人的村子没有一人听到求救的声音,次日一早便传出了灭门惨案,血流成河,天降暴雨。”
“科学和玄学都不重要……”宋盏诚闭上眼,仿佛有水洒在脸上,沉浸其中,“那场暴雨持续了七天……我混在尸山里冲下悬崖,喝足了水,比喝血强多了……况且,死人的血都凝固了,也不好喝。”
他笑得可悲,肩膀频频耸动,“那家伙的卦真不是一般的灵验,都说吃了聪明人的心肝会变聪明……可惜他太小了……命太薄,一戳就烂了。”
湿答答的木柴落入熊熊烈火中,火焰变得越来越弱。
“酒……”
“酒没毒,菜也没毒……是册子上的涂料。”宋盏诚轻叹一声,不咸不淡地补充道,“比起被系统绞杀,毒发后沉沉睡去或许更温柔些吧,至少不遭罪。”
“真可惜,差一点儿就能逃出生天,倘若你逃出去,我的任务就失败了……”宋盏诚抓了抓头发,眼神里多了几分回味,“困在异世界的死囚就没动脑子想想,为什么没有人看守么?沉浸式体验一把你们的生活,怎么说呢,我太想进步了,正巧我有新任务……所以只能提前解决你了,抱歉。”
“吧嗒……”
手落在地上的声音比想象中沉重,压在心口,令人呼吸不畅。
宋盏诚揉了揉鼻子,丢掉了手里的棍子,滚到老酒鬼脚边,他拽起一条毯子,盖在老酒鬼身上,想了想又挡住了那张死不瞑目的脸。
“没有能力自救,就不能怪人拿你当垫脚石了。”
“……”
“我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可天底下谁不是为了自己?!”
他站在原地,避开所有的光线:“你给我的是家么?如果是家……却没有我的房间、我的碗筷、我的自由,你像一把锁,把我永远锁在笼子里,有人来了,就放出来,没有人的时候,连出来的机会都没有。”
“如果不是家,那为什么还记得给我一口饭吃?我今天杀了你,以后会后悔么?”
我不知道。
“但如果不杀你,我就没有以后。”
【攻略目标——老酒鬼,已确认死亡,宿主经验重置】
当时空旅行者列入攻略对象名单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结局。
压在身上的重担好像轻了,但看到满地狼藉,又感觉什么都没有了。
他深深呼出一口气,放松了酸涩的心脏。
“行有行规,我也是给人打工的。”
逼仄的空间落针可闻,他抬了抬眼皮,眉宇间褪去了少年的青涩,手脚麻利地在老酒鬼身上翻找着什么。
“其实……你该称我一声祖爷爷,毕竟我干这行也算得上‘老员工’了……”
酒葫芦里水流急促,只听“噗”地一声,他打开盖子,却嗅不到酒水的醇香,继而倒在手心,是浑浊不堪的污水,早已没了丝毫酒气。
“原来脸上的红疹子,不是喝酒喝出来的……哼,那你偷攒下来的私房钱干嘛了?”
他的态度一如往常,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宋盏诚盯着那具冰冷的尸体,挑眉问了一句,见无人答话,便掀开藏在心口的方形纸片,是一丁点儿索然无味的酒曲,摊开纸片背后画着两个抽象火柴人,一个挎着酒葫芦,拿着擀面杖……另一个抱着红薯,头顶大包。
宋盏诚盯着夹在两指间的画纸,内心毫无波澜,只是轻嘲道:“加不成积分,终究是没有意义的东西……”
手却不自主地将那张滴落水渍的纸片叠好,按在掌心处,染上余温。
【奖励结算:老酒鬼好感度95%,可兑换新世界入场券,累计积分叠加,您的账户当前余额为3000积分】
出于时空旅行者的自我修养,“被攻略者”死后所有的装备尽数归“攻略者”所有,积分综合情感联系、个人资产以及身份等级进行筛查叠加,累计好感度达到75,可根据计算公式兑换商城购物票,凭此票据可购买法宝、更换小世界、甚至可以拥有双倍寿命,进阶管理层。
当然,也有杀人夺宝的案例存在。
简而言之,好感度越高,对方等级越高,双方入戏程度越深,对他日获得的积分则越有利,也更具有话语权。
他在人性这方面吃过大亏,于他而言,能握在手里、吞进肚子的,才是实实在在的好东西。
老酒鬼的拳头握得并不紧,他此刻面容安详,与平日凶巴巴的样子大相径庭,那只拄着木棍,背着他跑过四五个村子找大夫的脊背凸起,手像风化的枯树皮,粗粝的指腹由血泡磨成坚硬的茧子,曾温柔地拍了拍这个与世无争孩子稚嫩的脸。
麻线缝死的袖口硬硬的,拆开后掉出来一枚木制的鲁班锁,仅有骰子大小,做工精细,散发着红木特有的清香。
记得他曾见过几个孩子聚在一起玩儿鲁班锁,手掌大小,随口说了一嘴想抢过来玩儿玩儿,不出意外被老爹训了一通。
老爹患有眼疾,入夜不能视物,偏偏去攻略的小世界都是不透光的,那段日子没有积分兑换食物,天天食不果腹,他们只好去撕树皮捱过那一段艰难的日子,直到他也有“资格”去小世界闯荡。
这个小东西他见过,只是没放在心上,用他当时的话来讲:“风一吹就没影儿了。”
小东西放在手里,能取能放,六根木条,每一根都写了字,笔力遒劲,那一刻,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做过了……甚至是做错了。
现在,这只手已经失了温度,弯曲的手指已经僵硬,宋盏诚看到了藏在掌心的黑白相片——两个抹去面容的年轻人。
他一眼就认出那是他将要攻略的对象,只是他废了多番心力,也只是一知半解,此刻这张显示身份特征的照片就在他手中。
“明明什么都替我找好了……偏要嘴硬。”
“呵~”他阖上眼,轻嗤一声:“肯定是吃垃圾食品搞得满脑子浆糊。”
每一秒都有人经历穿越、攻略、任务失败和死亡,作为处理主神丢下来的“废料”,他从不仁慈,如今装了几天儿子,竟真的有天塌下来的负罪感。
“老爹,第一个团圆夜,算你陪我过了。”宋盏诚仰起头,看不出情绪。
“干的不错。”
褚天榆推开房门,屋子瞬间明亮。
“我承认,你攻略成功了。”他微笑着伸出手,“恭喜你,重获自由。”
“须子。”
“什么?”
“你说错了,我还没有获得入场券。”宋盏诚往他手里放了两根萝卜须子,“我要见你们主体。”
褚天榆蹙眉道:“你怎么确定,你的攻略目标不是我?”
“第一眼,我就知道。”
“一样的声音、一样的名字、一样的相貌……甚至拥有相同的记忆,你从来没见过他,怎么可能露馅呢?”
“秘密。”
褚天榆冷冷地盯着他,抬腿袭击他的下腹,却被格挡开来:“我不喜欢这两个字。”
宋盏诚拽着他的腿,手臂横在他的脖子上,牢牢锁住喉咙。
褚天榆用手肘怼向他的左肩,气恼不已:“你竟有这般身手?”
“跟你们的主体比起来,小巫见大巫了。”宋盏诚反手卸了他的攻击,后退两步。
“我要攻略的那个人很重视感情,所以我来这儿,人情最繁杂的地方取取经,却发现我错的离谱。”
“他重视感情,也同样利用感情把控人心,将人玩儿得团团转,想打败他,就一定要入戏。”
可惜,我演技太差。
那个人看不到。
“那么现在,该谈谈我们的事了。”
“我不明白,明明我们都是一样的,你只要他呢?我不可以么?你来攻略我,我很好攻略的……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
“留下来吧,好不好?”
“我只有你了……”
“你都没见过他,还要去找他?”
“我见过啊。”宋盏诚拿出那本书,每个段落都精心标注,绘图成册,薄薄的一本,毫不拖泥带水,却写了上千个制作过程,极其用心,每个页脚都会有个简笔画,就像直观地看到了他踏遍千山万水,悉心求教,看到了他每段时光的回忆。
“看看这个吧,他留给你的,还没有仔细瞧过吧?”
“榆树最娇嫩的枝叶,汲取温暖的阳光,你本该向阳而生,请……为自己活一次吧,等你回家。”
“你不是,不识字么?”
“这本书,用的是我家乡的文字。”宋盏诚抱着那本书,笑得灿烂,“怎么不算双向奔赴呢?”
“你喜欢他么?那如果在蛮荒之地遇到一个九成相像的人,不应该……”
“不应该照顾?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你不是赝品,你也是独立的人,不过呢……我是一定要去攻略他的。”
“那是你……抢的……”
“对,把消息撒出去,总会有人中奖的,我也算半个生意人,算下来,很节省成本,也没有负担。”
“你杀的人,不怕他们索命么?”
“我更恶啊,他们敢么?”
“没有任何有用的情报,所以,对话结束。”
【老酒鬼涉嫌私放囚犯、贿赂系统降低通关难度等罪名,数罪并罚,处以鞭尸凌迟】
面对系统面板的警告词,宋盏诚脱口而出:
“滚蛋,你没有资格命令我。”
“说得好!”
盖帘掀开的蒸汽将外衣遮住,少年的身影弯在灶台边,端起热气腾腾的芋头。
待烟雾散去,褚天榆笑着坐在桌边,碗边烫手,手指捏着耳垂,咬开芋头的那一刻好像品尝了前所未有的味道。
“你……你是……”
宋盏诚慢慢靠近,补充道:“萝卜?”
【攻略目标出现,当前好感度为7】
拿着芋头的手勾了勾,方才死去的尸体像被绳索吊着,直挺挺地站了起来,端着酒坛子倒入米酒。
他一边吃着,一边品酒,像一个看客。
“为什么不说话?”
少年没有回答,宋盏诚透过木门,看到了死而复生的参天榆树,形形色色的人在树下游走,就和……他刚来的时候一样。
“我懂了。”
窗外的月亮像一个大圆盘,夜莺的眼睛像监视器,暗哑的叫声与飘落的尾羽,宋盏诚抬脚走入另一个空间,口袋里的那张照片自觉焚毁,仿佛从未出现过。
“哎呀我去!”
宋盏诚一个没站稳头朝下摔了进去,脚底42码的鞋子“咻”地飞到桌子上。
“砰——”
手指死死扣住桌角,少年霍然起身:“你死定了!”
【编号2850公然抵制系统任务,收回所有奖励,积分扣除7000分,当前积分–4000,除官衔,贬为死囚……】
月光洒进屋内,一只蝴蝶落在粗粝的掌心,触角握住食指,翅膀蹁跹,洒落雪一般的鳞粉,老酒鬼突然睁开眼,左胸三分留下一处刀口,引出了毒血,他捂着胸口艰难爬起,看到了银盘似的月亮。
“最后一个团圆夜,我也陪你过了……”
【死囚2850待枪决……】
【警报!系统档案查无此人,已失联……】
与此同时,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
42码的鞋子丢到他跟前,老酒鬼瞬间把酝酿好的情绪憋了回去。
“老酒鬼杀青了,过来领盒饭。”
陈大眼带着一堆NPC头套跑了过来,热的满头大汗:“我台词最多!我还分饰两角。”
宋盏诚渴的喝水:“多角吧,路人甲不都是你配的音吗?”
老酒鬼把鞋丢到一边:“我户外表现不深刻么?细节处理不到位么?怎么没人夸我?”
“老爹,你演得好油腻。”宋盏诚不敢恭维。
周大娘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满是对艺术的欣赏:“老妆画的真不赖,不吃不吃,我最近轻断食。”
老者点了烟斗:“看小抄的我,都不配拥有姓名。”
妇人擦着手腕上的划痕:“我台词更少,后面都没我戏份了。”
“谁写的剧本儿?好low啊。”宋盏诚啃着白萝卜,“反目成仇父子厮杀的本子放夺嫡本子里还可以,你放村儿里干什么?”
陈大眼笑道:“哇哦,你说话好机车诶。”
李虎收拾好东西坐了过来:“上次抢包裹,我鞋都磨坏了。”
宋盏诚摸了摸自己的肩膀:“哥在垃圾堆,日子也不好过呀。”
“宋哥,你知道的,我对别的男人不感兴趣。”
“这话说的,好像对我……”
感兴趣似的。
“你滚!有多远死多远,老子直的,铁直!”
李虎:“哥,你推我那一下真有感觉。”
宋盏诚:“卧槽,你离我远点儿。”
宋盏诚看着自己标注的台词本:“台词好肉麻,好难讲……真不能改词么?”
“改词我们接不上。”
“好扯……”
木匠举手示意:“我出场晚观众会不会不记得啊?”
“没事儿,你招人恨,还是祈祷人家别记住你了。”
“我去做饭了。”
“提前开香槟,你要疯啊?”
妇人:“修容好好哦,求链接。”
“宋哥,慢点吃别噎着。”
“哎呦看给孩子饿的。”
“后背抹点儿,逼真。”
“那么多血……”
“是鸡血,后来我们都安排丧尸小炒给炖了。”
“他们身上的呢?”
“苤菜根。”
“所以这一切……”
“都是假的,我们演出队集体演的戏,丧尸演技比我们好!”
“他说啥?”
“他说上次火车对不起我,差点真钉死了。”
“没事儿没事儿。”
“大声的告诉他。”
“我们不怕主神,我们自己,就是主神!”
“有缘再见啊,道路太逼真了,我都信了……”
“哥你演技真没话说。”
“好吧……”
“没话说。”
“我们演这一出,是为了骗过主神。”
“因为主神是个脑残。”
“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
“这东西,不当吃不当喝,送你了。”
“做自己就好啦,为什么要模仿别人?”
“回头等我抓到他,好好说他,这种事不能干。”
“一定是他么?”
“我不可以么?”
“我那天在水里泡了一宿。”
“谁叫你把钥匙弄丢了,我泡了好几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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