磅礴的洪水从远处呼啸而来,带着摧枯拉朽的气势,冲垮了脆弱的草房,卷走了无力颤抖的人们。巨大的力量让一切反抗都显得徒劳,沉沉浮浮间人们只能伸出一只手,声嘶力竭地喊着救命。
乌芽的身子细细颤抖,她终于直面天灾深切体会到惊骇,前几日那点隐秘的期待在目睹灾祸后居然如此可笑,带着不经事的孩子的天真恶劣。
她不由缩起脚,害怕正在暴涨的洪水也将她吞吃入腹。
等洪水渐渐平息已经是几个时辰过后,目之所及除了混浊的水便是星星点点的草屑木屑。他们还要在房顶上呆多久?无助涌上心动,她挨近常怀想要一些安慰。
然而,常怀猛地扶住乌芽的肩膀,无情道:“我要去救人,你好好待着这里不要动作。过会会有人来救你。”
乌芽惶恐地睁大眼睛,紧紧握住常怀双臂:“你不要命了吗?!万一水又来了呢?你不要走!”到底是担忧常怀更多还是恐惧独自一人更多,乌芽说不清楚,她只是固执地不想让常怀离开。
常怀不由分说将她的手扳开,语气决绝:“乌芽,这是我该做的,我做不到将百姓丢在灾难里不管不顾。何太守备了几条船,我先来救你已经是私心,现在必须要去救人。这水不过我腰不会有事,你好好呆在这。”
乌芽心中一震,手慢慢滑落。
她看见常怀一个跃身落入水中,那水漫过他的腰身,弄脏他的衣裳。而他一步一步走得坚定,顾不得自己的狼狈。平静的水面漾起一圈圈涟漪。
乌芽抿了抿嘴,有股莫名的落差感席卷而来。她和常怀似乎从来都不一样,无关乎身份无关乎性格或者其他,是他们的追求,迥然不同。她会去凉州城不是因为忧心百姓是因为母亲留有遗愿,会烧毁醉香楼也不是因为大爱是为了自己的性命,她都是为了自己,她从来只会为了自己为了自己在乎的人。因而她不能明白为什么常怀非要去救那些毫不相干的人,也不理解母亲一定要冒死去凉州城的理由。
“常怀!”
常怀回头,瑟瑟的风吹拂而过,乌芽坐在屋顶头上是傍晚夜空寥寥的几颗星。她说:“我跟你一起去,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行吗?”
无尽的暴雨终于落下帷幕,从屋顶看去四处一片茫茫,仿佛天地间只有她一人,乌芽还是害怕了,她不想再被任何人丢下。
常怀不赞同道:“很危险,乌芽你不会水。”
“我会医啊!如果有人受伤了我可以帮他们包扎!我很有用,你别丢下我!”
他看着乌芽极尽全力地推销自己,终于还是心软了松口了。
“好吧。”
乌芽连忙从屋顶滑落,扑通落入水中,土黄色的水漫到胸前,她用手划开厚重的水艰难地靠近常怀拉住他的衣角。
“走吧!”
川泽城好多年没有过洪水,不少人家为了省些银两房子建的并不牢固,洪水一来有的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沉下水底一睡不醒,而有的反应快些能抓住个木板子木棍子得以在水上漂一会儿。常怀带着乌芽找的就是后者。
找了一圈也没几个人,侍卫道:“公子,我们分头去找找。”
常怀点头往另一边划去,没过多久耳畔有呼救声传来,他寻声而去,是个女人带着孩子趴在长木板子上。女人一见他忙扑腾而来。
靠近船,女人托着孩子让他先上船这才扒着船舷翻身而上。劫后余生,她感激的涕泗直流带着孩子连连作揖,最后颤着嗓子问:
“公子,你在这附近有没有救上个男子?他这儿……”女人指着眼角,“这儿有道疤!”
她满心希冀望着常怀,揽着孩子的手不住颤抖。常怀顿了顿,最后还是摇头。
见此,女人捂着胸口转身抱住孩子,哭得直不起腰。
她道:“我男人要是死了,我活了又有什么用啊!我一个女人拿什么养这孩子!”她说着膝行几步恳切哀求,“公子公子,你要是见着我男人你一定要救他啊!我和孩子真的只能靠他啊公子!我一个女子如何好活啊!”
这情况在川泽,在长京,甚至整个景国的不少见。对于一个家庭,女子以侍奉公婆丈夫为主,此外再多不过做做针线活,做一两个月也就几文钱,主要还是靠男子在外头做工来维持生计。若是没了男子,这一家子离饿死也不远了。
乌芽却不大理解,既然她娘亲能够独自一人养活她,为何别人不行?乌芽扶起浑身疲软的女人,自觉安慰地说:“不必担心,人活着总有希望,日后做些零散活计也能活得好好的。”
女人一听却蓦地发起疯来,直把船邦邦敲得晃荡,哭得更起劲了:“你个小姑娘懂什么?!哪有零散活计要女人的?你有这位公子护着便在这说起风凉话来不成!”
乌芽僵着手,干干道:“我……我不是……”
常怀摁住她的手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话。他安抚那女人道:“夫人,我定会尽力寻找,您丈夫吉人自有天相。”
将人送到官署的救济地已经很晚,水位也下退些许。救济处很小,只是简单地垒了处高地搭了个遮风避雨的棚子,女人带着孩子缩在里面,四周满是或哭或颤的可怜同命人。好像是早市上待卖的兔子,挤在一起抱团取暖,乌芽看着他们静静想。
何太守同别的官员一块给他们分发粮食,这会只是多看了乌芽一眼便摆摆手,疲惫道:“殿下回去歇息吧,我就不回去了,要有什么事也好早些处理。”
常怀看了看四周,却不见陈郡长的影子。他皱眉问:“陈扬呢?出这么大事情他不来官署吗?到底还知不知道自己是个郡长?!”
何太守惨淡一笑:“他向来如此,这城里有些什么事情能推则推。这会我也没有精力与他纠缠。”
常怀怒骂:“尸位素餐!”
几日后潮水退去,久违的日光冲破云层落在川泽狼藉的土地上,露出泡发肿胀的尸体。官署的救济处不过方寸,密密麻麻挤满了无家可归的人,此时阳光一照他们如鸟兽一般飞向来处——好像仅存的那点盼望只有被完全打破才安心。
“当家……当家啊——!”那女人一出官署,便在这遍地的尸体上一一辨认五官辨认衣着。她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希不希望找见丈夫,只是盲目地一味地寻找,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她在一具身形扭曲面目全非的尸体上找到那天丈夫的衣着。
她清楚记得,这件衣服是她晾晒很久才干的,拿下来的时候女人还与丈夫抱怨雨季太过绵长,孩子的书塾都停课多日白白交了好些钱。
丈夫只是揽过她,温吞笑着道:“没事没事,雨季过后我去多挣些银子来。”
而现在,
女人伏在地上不敢上前,只是与身旁的其他女子一般痛哭不止。她的丈夫膨胀得好像一个风吹草动就要爆炸的气球叫她不敢相认。
节哀两个字无论怎么说都太过无力,谁也无法改变她们漂泊如浮萍的未来。
何太守沉默看着眼前炼狱般的景象,为自己的束手无策自责。他已经连续几日没有睡过完整的觉,面容苍老许多,如今雨停公事却如山倾轧下来。
他尽力让自己保持清醒,挽救这座城池。
第一件事是让城里剩下的男人们去修筑决堤的坝,如果雨季重返他们也好有准备。接着就是设置粥场,灾后百姓家里的粮食大多被水浸泡腐烂,只能靠官署里备好的米熬点粥过日。
粥场是何夫人带着何盈水和乌芽在准备,领粥的队伍排了长长一条,一眼望去都是孩子们。
乌芽疑惑道:“怎么都是孩子?”
何盈水叹息:“大人都在医馆里呢,这些孩子被差使来领粥领完了就要去医馆了。可怜,有的没了爹,有的去了娘,有的就此成了孤儿。”
方才曝在青天白云之下的尸体被医馆的人一个个抬进,准备不日就埋下。洪水过后的尸体越早埋越好,否则易生疫灾,现下搜罗整个川泽城也没有多少药材,若是发生疫灾后果不堪设想。
陈郡长是在一切重新变得井井有条的时候出现在官署的。
他搓着手远远看着缩挤在救济处的灾民们,一边摇头一边心疼道:“真可怜啊。”他咧着嘴去瞅何太守,难得有几分小心翼翼,“要不是这水太大我连门都出不来,我也能给何大人搭把手不是?哈哈哈哈辛苦何大人了辛苦了,改日我送些礼上门赔罪?”
何太守冷着脸淡淡道:“不必,陈大人能给官署送些米面他们就感激不尽了。”语罢,甩了脸子转身就走。
陈郡长点着腰,打了个哈哈:“是是是,这是自然这是自然!”看着何太守远去的背影,他蠕动嘴巴小声咕哝,“就你为国为民!”不过因为理亏,他四下看了看灰溜溜地又走了。
“快走快走,要是有病染我身上了可怎么办!”
天有不测风云,医馆里上报有学徒身体发热呕吐不止,恐怕有疫病的征兆。
何太守靠在椅背上,尽管再三避免,这个结果还是意料之中。尸体泡在水中多日将河水污染,他已下令不可使用润方河的水,可润方河为川泽城供给了灌溉用水、生活用水,或许医馆的哪口井就是被洪水污染了而不知,一时入了口。
何太守起身往医馆去。
到了医馆,尸体已经被处理干净,病榻上哀哀躺着几个学徒。他再打眼一瞧,居然在里头看到乌芽和他女儿的影子!何太守一惊,连忙上前拉住何盈水,怒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不去布粥在这儿捣什么乱?还嫌你爹不够忙吗?!“
何盈水生平第一次被老好人何太守凶,吓得站在原地脑袋空白。乌芽一把将她护到身后,道:“大人,我稍微懂点医术,这医馆人手不够便自告奋勇来帮忙,盈水也是好心。”
何太守憋着一口气,不敢冲这位来历不明的姑娘撒,真是气急,道:“你……你们这是胡闹!谁允许你们来这儿的?!”
“我。”
常怀适时进来,答道:“凉州疫病便是乌芽找到法子,她虽年纪轻却有足够本事在医馆帮忙。洪水过后,人手稀缺,我便喊她来帮忙。”
何太守压低声音道:“她一个姑娘,怎么可以!”
“只要有本事,姑娘又如何?”乌芽铿锵道,“如今城内还有多少男子?会医又有几人?舍我其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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