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年后,谁能想到胤、应两国未来十年的命数就在这瓦当残破,蛛网遍结的小小庙宇里,被定了下来。
其他人站在门外,惟有女帝和卫枢在庙中密谈。
天色浓黑,山间空静,篝火簇簇而燃,女帝与卫枢对面坐着,四目相视。
“陛下好意,孤心领了。”听女帝说完,卫枢淡淡道。
火光照在女帝明若朝霞的面庞上,笑容光艳夺目。
“殿下觉得朕说得是假话?”
卫枢道:“孤相信伊柘与何卢勾结,也相信何卢会反,但这是大胤的国事,不劳女帝陛下担忧。”
“殿下竟然会这么说?”女帝喃喃自语,声音轻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失落。
卫枢不置一词,算是默认。
“应国出兵靖南有何不好?既可牵制何卢,又可诛我朝叛臣。若殿下有疑虑,你我两国之间可订立盟约。”女帝明眸微凝,漫不经心地掠过门外那道纤细的身影,“莫不是,殿下还在为朕当初陷害知宜妹妹的事动怒?”
见对方毫无反应,女帝浅笑,“朕与她无冤无仇,当时不过是形势所逼,小小地利用一下。连她自己都已不再怪朕,殿下又何必在意呢。”
卫枢依旧静然。
女帝笑容微敛,“朕将应国的造船术拱手奉上,还不足以得到殿下的信任?”
卫枢冷声道:“并非拱手奉上,而是以大胤的蚕桑之术作为交换。”
这一次,女帝的笑容终于滞在脸上,双眸染上几分杀意,“卫枢,你放肆!”
门内唇枪舌剑,门外亦是剑拔弩张。
山间最后一点月色隐于深山之后,夜色浓黑,带着幽幽肃杀之气。
应国的亲军统领神情冷峻,右手缓缓下移,按在腰间长剑。
林四和林七同样脊背绷直,隐隐蓄势待发。
习武之人耳目聪明,纵然站在门外,也能听清里面的每一个字。任知宜虽然听不到里面的人说的是什么,可是从他们的状态,便可窥见一二。
她给了林四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朝着内里高声喊道:“臣斗胆陈请入内,请殿下和陛下允准。”
里面沉默半晌,传出一道清冷的声音“进来吧”。
任知宜入内,飞速地瞥过二人的神情,“臣有一言,想说。”
女帝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你家殿下恨不得将你当菩萨供着,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此言一出,在场的另外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蹙起眉头。
女帝心里冷哼,两人连反应都是一模一样,任知宜居然还斩钉截铁地说,她与太子之间只是君臣,再无其它。
任知宜将一张羊皮地图卷展开,铺在地上,就着火光望去,乃是一张大胤山川要塞图,虽然比不上安州王手里的那幅《堪舆图》,却也勾画细致,记录详实。
“安州在靖北道最南,与应国之间没有江堑天险,只有靖南道首府靖州一个防御要塞,陛下担心伊柘借何卢起兵,杀回应国,所以想要援兵靖南。”
女帝秀眉轻动,没有否认。
“陛下多虑,何卢的想法并非如此。”
女帝挑眉,“你如何得知?”
任知宜道:“微臣之前曾听到一个消息,当时并未在意,如今方才觉得此事干系重大。半月前,工部都水监孔德海失踪三日,后被人发现于家中自缢。”
得到眼神示意,她继续道:“安州王何卢派单先生去到平州和长州城内安插人手,微臣迟迟想不通,直至今日方将二者联系在一起。”
“何解?”女帝见卫枢双眸幽深,似是已明白个中原委,不由地冷声问道。
“请看这图卷,单先生所去的关州、平州和长州有一个共同点,皆为运河沿线,江南漕运的枢纽位置。十年前,运河大修,都水监孔德海负责江南道运河的整修工程,还因治水通渠有功,受到朝廷嘉奖。
“他自缢之后,臣曾派人去向他家人问过,家人说他失踪回来之后终日惶惶,噩梦连连,梦里常喊“河道”,还嘱咐家人不要随便外出,也不要回江南探亲。臣大胆猜测,都水监孔德海熟知运河,安州王派人以全家性命相挟,逼孔德海说出运河工程关键之处,孔德海被迫说出之后,内心不堪折磨,自缢告罪。”
卫枢寒声,“何卢欲决口运河,淹城?”
“或许,这是他的最后一步暗棋。”任知宜轻声道:“何卢眼线众多,明知臣与殿下的行踪却假作不知,冷眼看我们与世家争斗,这样便无人注意单先生的行踪。若不是懿靖贸然出现,我们恐怕会被一直蒙在鼓里。”
任知宜接着看向女帝,“由此看来,何卢欲效仿当年盛氏叛军,一路长驱直上,直捣京城。女帝所提援兵靖南之事,非殿下执意不允,而是无甚必要。”
女帝笑得意味深长,“这么说,竟是朕枉做好人?”
他们心知肚明,彦月未必真心襄助大胤,不过借着援兵之事诛杀伊柘,同时名正言顺地掌控靖南道。
一国战事,最忌借兵取道。
援兵之事不可,但眼下绝不可与应国交恶。
任知宜再恭敬颔首,“何卢与伊柘联盟,原本是想挑拨胤应两国关系,再由应国发兵囤境,牵制靖南道节度使白坚的兵力,使其后方无忧;没料到中间出了意外,天命所归,女帝陛下登基为帝。臣猜测,接下来,伊柘不会在大胤久留,他会回到应国制造内乱和边境冲突,借由此事破坏两国邦交。陛下当速速归国,以应策效。”
女帝明眸流转,伸手拉其手臂,以示亲近。
“莫怪太子殿下喜欢,朕也希望身边有一个像知宜妹妹这样的谋士。”
女帝笑看她,眸中闪过激赏,“有没有想过来应国?我应国女子亦可临朝主政,朕做女帝,妹妹做女相,岂不是成就一段佳话?”
“谢陛下抬爱,臣志不在朝。”任知宜颔首婉拒。
对于彦月这种行为,卫枢心中不悦,倒也没有发作。他和知宜都很清楚,彦月并非真心,她为人多疑,对大胤心存觊觎,如今结盟不过是应国羽翼不丰的权衡行为。最长十年,胤应两国不可避免会发生冲突,她绝不会放心让一个胤人为相。
女帝抿唇,“实在可惜。”
接下来,三人针对后面的部署又谈了两个时辰,终于达成一致。
任知宜拱手,“微臣去找些笔墨纸砚来。”
等她走后,女帝觑见卫枢望着任知宜的背影出神,轻轻一笑,“太子殿下,朕实在好奇,都水监自缢的消息是谁告诉知宜妹妹的?这份大胤山川要塞图又是谁送给她的呢?”
卫枢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女帝笑得愈加璀璨。
信任?
再相互信任的君臣,也有各自的谋算,何况其中还掺杂感情,人一旦被情所缚,便很难冷静地做出判断。
卫枢,或许用不了多久,你就会为情所困,先折在你最信任的东宫幕僚手上。
朕等着看。
————
官道恢复畅通,众人离开破庙,重返关州。
吏部尚书秦洙被苏叶戏弄数日,饱受折磨,一见到太子归来,忙不迭来告状。
“殿下,苏叶欺人太甚,欺人太甚!”秦洙气得胡子倒吹,“臣要见李度,他却带着臣去看那些官员用刑,还非要与臣同吃同住。”
卫枢冷冷打断,“秦尚书来关州何事?”
秦洙舒了口气,冷静下来,“陛下有句话让臣代传,吏治清明非一日之功,殿下处置这些官吏时还须谨慎。”
这是担心江南道下狱官员太多,会引起朝官不满,人心动荡。接下来,还会有更多官员辞官致仕,若被他们知晓,更不知会说什么。
卫枢唇角轻勾,“烦请秦尚书回禀,孤已知晓圣意,必谨言恭行。”
秦洙消息带到,恨不得立刻回去,一日都不想留在关州。
“殿下何日回京?”
“陛下命孤彻查安州云门镇一案,如今案子未明,孤焉能回去?”
秦洙微怔。
明镜台祭礼发生的事,京城无人不知。他在听说皇帝让太子彻查云门镇案之时,他还暗暗称奇,后来去问景相,景相却讳莫如深。
卫枢问他,“秦尚书,孤有一事想请教。”
“殿下请说。”
“朝中何处会有绘制详实的大胤山川要塞图?”
秦洙想了想,“此乃军事要图,除藏于陛下私库,还有六部之中的兵部会有。”
“多谢秦尚书。”
卫枢得到他心里意料之中的答案,表情愈发淡漠。
书房外,天际飘过几片暗云,尚在晌午,日色却时明时暗。
卫枢掀开门前围挡,问林四,“眼下待诏在哪儿?”
他话音顿了一下,声音微凉,“是不是又在景侍郎那里?”
景随比他们回关州还早到一日。
郑家三房老夫人主动与长房、二房切割,除三房部分家资保留之外,其余家产,包括银两、金玉、土地、商铺、田宅,尽数充入国库。
不知他用的什么方法,竟劝得郑家乖顺伏法,郑老夫人亦再无二话,带着三房举家迁往京城。
察觉主上心情不豫,林四用力地摇了摇头,“殿下之前不是让待诏请卓老过来嘛,人刚刚到,待诏正在见他。”
卫枢一怔,满身的冷意渐渐消退下去。
云门镇案的关键在于众人身上的毒,要想在七年前的尸身上查出毒素,就需要一名优秀的仵作。
此人,非卓老莫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9章 结盟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