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的手臂正疼痛着,被烟头灼伤的皮肤烂红,马上就要起泡。
我竟然没什么反应。我自己都觉得很吃惊,我竟然能够这么的平静。我的第一个反应竟然不是战争要死人要挨饿要惨了,而是黛西要走了。
我问她,你要走了吗?
她说是的。她还说没期限,可能回不来。我问她害怕吗她拖了很长时间才回答我。我又问她她害怕什么,她说了很多。
天好冷啊,一直一直在下雪呢。就算站在路灯下面,也冷。冷的要死。我抽烟的手都冻得微微发抖。黛西没穿外套,偏偏雪花好像最爱往她的身上落。
我告诉她,这些事是出发前还是回来后做其实都是一样的。于是我拉着她进了她之前指的那家书店。陪她选书,买书。我跟她一起堆了个雪人,圆形的总是堆不好。我们就干脆堆了一个圆锥型的,有着香烟鼻子的雪人。我们都很想笑。
打雪仗的时候,我故意向黛西跑过去,让她抱住了我。然后又很坏很坏的将一小坨已经被我捏成一小块“冰”的雪塞进了她的领口。我感受到她哆嗦了一下。但她没有松开我,我也就接着跟她拥抱了下去。所幸我的个子也比较高,抱着她的时候不需要踮脚尖。
我感受到我脸上有一点浅浅的湿润,我很确定那不是天上的雪花。
酒吧里我和她喝酒跳舞,回家我和她再一次躺在一张床上。我感觉到她没睡着,我也没睡着。她的气息很平稳,平稳的像一种绝望。
我再一次抱住了她,主动的,用我的两条手臂。
“你睡不着吗?”我小声的问她,然后说,“我也睡不着。”
我们到了楼下的客厅,我开始向黛西诉说,我告诉她我觉得这个世界很虚假。这是我认为的事实,我十六岁的时候是这么想的我二十二岁了还是这么想。
美好就像泡沫一样,现在这泡泡碎了。其实我们都很害怕。
我们跳舞,我们接吻。
她的嘴唇不怎么柔软,但她的吻是非常轻柔的。她对我永远都很小心翼翼,一点一点的亲,一点点的伸舌头。这不是狂风暴雨的激情,更像是一场小小的雪。
凌晨的时候她就离开了,她选择回到自己的军队。我站在小楼的阳台上目送她。她总是回头,总是。她每次回头都要看一眼我,而我每次都在挥手。
我把我们初次见面时我抽的那包香烟塞进了她的衣服口袋,说不清为什么。可能只是觉得这个最有“纪念意义”吧。有点可笑,我们之间最有纪念意义的竟然是香烟。或许也还有雪,但是我没办法送一片雪给黛西。站在阳台上,我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然而这笑容就像雪地里的一滴水,以飞快地速度冻成了冰。
不知道过了多久,金灿灿的阳光已经明晃晃的打在了我的身上,脸上。我才回过神来。
昨天晚上没有下雪,黛西离开我家留下的一长串脚印仍然清晰可见。就在雪地里,沉默又固执的提醒着我,黛西已经走了。
我愣了一下,转身很用力的将阳台的门关上。拉上窗帘,甚至阳光都被挡住了。刚才还亮堂堂的卧室一下子变成了灰色。
身下传来柔软触感,我才意识到我竟然跌在了床上。
黛西走了,无期限,可能回不来。
那天下午我出去采购食品,战争的消息还没有被明确公布,科伦尔城还是一片放松的祥和。雪下的不太厚,今天有不少人出来走。他们大多懒洋洋的,带着一丝无忧无虑的笑容。好像下一秒就能长出翅膀,飞到天空上去。
我心神不宁的拎着东西走路,结果就是袋子破了一个洞都没有注意。我买的食材嘀哩咕噜的滚到雪地上。我匆忙的捡起,却发现一罐番茄酱摔碎了。
人体血液一样鲜红的颜色,铺在了雪地里。艳丽,夺目,刺眼。
我仓皇回到家,闭上眼睁开眼,都是那罐红红的番茄酱打翻在雪地里。像一大摊真正的血一样。
那天之后我不再出门,我家里本来就有很多的食材,之前又做了补充。已经没有出去的必要了。我就成天成天的闷在家里,看书,看书,看书,还是看书。躺在床上的时候,就闭着眼睛,强迫自己别去想那片红色,这样我才能勉强的睡上一觉。
一个星期过去了,没有消息。
没有消息就算是好消息。我惴惴不安的咬着被子,神经质的将自己缩在大床的一角。
第二个星期,传来了消息。城市里的广播在上午十点整的时候宣布,我国和A国在边境发生战斗。有许多人员伤亡。后续会持续展开战斗,甚至全面开战。
一颗心慢慢的跌了下去,也有许多颗心颤颤的提起来。人们开始屏声细气,小心翼翼地和他人说话,小心翼翼地生活。
五天后,城市里的广播再次在十点钟的时候响了起来。
和A国发生战斗的原科伦尔城驻军和A**队发生战斗,最后全员牺牲。
说不清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是什么心情,悲痛和怀疑兼而有之。但那段记忆已经很模糊了,我只记得当时我在床上傻乎乎的坐了很久。之后我碰了碰我的脸,碰到一手的湿润。低头一看,我的睡裙上已经湿了一大片。
此后的一个星期,我过的浑浑噩噩。我不知道自己靠吃什么活下来的,也可能我根本没有吃东西,只是喝点水。
广播天天都很热闹,一会儿是A国又和我们发生战斗,一会儿又是我们歼灭了A国的一支队伍,最严重的一次是A国用战斗机将边境附近负责治疗伤兵的医院炸掉了。
于是我们和A国全面开战了。真正的战争,但是A国的队伍很强,所以住在边境附近城市的居民已经开始了撤退。科伦尔城里每天都有许许多多的人哭泣着经过这里。大街上种种喧闹的声音不绝于耳。我烦躁的将身子蒙在被子里,没有用。然后我又想起来黛西曾经和我一起盖过这张被子。我的眼泪就又大滴大滴的滚落下来。
半年过去了,终于轮到了科伦尔城的居民离开了。
那天,我久违的出了门。
当时是科伦尔城春季的尾声,还没到下雪的时候。人们一个一个的收拾好行李,脚步沉重的离开。不知道是那个小孩子在哭叫,在大人中也引起了一片哭声。
我站在我的小楼的门前,冷淡的看着这一切。
人群中我看见了很多熟人,蓝色情人酒吧的酒保和老板,酒保捂着脸哭泣,酒吧老板紧紧的抱住他试图起到一点安慰。书店那个温柔的老板娘,脸色惨白的离开。她的丈夫没有支撑住她,两只眼睛慌乱的在人群中寻找着。我还看见隔壁的金发女人玛格,她正用不知道哪国的语言叽里呱啦的和一个男人讲话,看样子是她现在的男友。也有很多妓女几个人或者一个人拎着小小的行李箱跟着人群离开。
三天过去,科伦尔城变成了一座空城。
我留下来了,没有离开。我就看着科伦尔城再一次的从春到冬,科伦尔城的天空上又一次飘起雪花。
我的食物所剩不多,我不得不在城市里艰难的寻找有没有遗漏的食品。大部分没有,但也有小部分意外。总有些能吃的,而我需要的也不多。
除了寻找食物以外,我就一直在书店里看书。但是现在看着看着书我会哭,因为不知道书里有些人物会和黛西有点像,而且书里的人物也有战死沙场的。
看到书里写琥珀色的眼睛我会哭,看到书里写微微过肩的头发我会哭,一个拥抱,一个雪人,一个亲吻。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悲伤的阈值变得很低很低。我以前看书的时候从来不会哭泣,一滴眼泪都不会流。
那天我在家里躺着看书的时候,听见了人的声音,是许多人。
A国和这个国家的军队要交战了。战争开始,炮弹,子弹来回攻打,鲜血到处飞溅。我原本以为到了这一天我会怕得发抖,会大喊大叫着尖叫的跑开。但是此刻的我很漠然,黛西死去了,我好像也没有悲伤之外的情绪了。
年代久远的房子没有颤抖,我走回房子内部,意外的在床下找到了一包香烟。
我已经很久没有抽过香烟了,自从黛西离开之后就没有过,也没有买。这香烟包装看上去比较陈旧,应该是我很久以前买的了。我将香烟抓在手里,半晌才意识到这就是之前我给黛西的那个牌子。
良久,我打开了香烟盒的包装。
吸进肺里的第一口,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烟雾的味道是这样的熟悉,我好像回到了那一天,我和黛西第一次见面。没有战争,没有炮火,也没有鲜血。她站在路灯下,我站在二楼的阳台上。
我一根一根的吸食着,贪婪又粗暴。好几次我拿不稳,打火机烫伤了我的手。
在我抽到只剩下最后一根烟的时候,我意识到房子外的炮火声停了。我用尽全身的力气,走出门外。
一片寂静,很多房子变成了废墟。里头有很多人家我认识。到处都是灰蒙蒙的,白雪变得肮脏而污浊不堪。大多数路灯也都倒下了,只要少数还坚强的支撑着。其中有一根路灯,黛西曾经站在它下面和我一边抽烟一边说话。
我慢吞吞的走过去,手里夹着最后一根香烟。
我站在路灯下,黛西的视角上。我凝视着二楼的阳台,就算我清楚没有人会在那个阳台里走出来。不会是我,也不会是已经死去的黛西。
天空又开始下雪了,刚刚入冬的科伦尔城真的很爱下雪。
其实我真的很讨厌很讨厌夏天,我心里默念。不过如果是和你一起的话,我感觉我也没有那么讨厌夏天了。爱一个人的时候,一年四季都想和她一起走一遍。
“啊啊啊啊啊———”一声长长的尖叫,一颗子弹穿透了我的肩膀,随后是第二颗,第三颗,第四颗子弹,一直到那个人手里没有子弹为止。
我慢慢的,慢慢的跌倒在地上,我努力侧过头,看见一个我分不出来是A国的还是这个国家的士兵。他的头发乱蓬蓬的,眼神里只有恐惧。正在不断的大吼大叫。子弹打完之后,他就崩溃的逃跑了,一瞬间就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我费力的重新看向天空,天空还是很灰,下着雪。这又让我想起了我曾经喝醉了躺在雪地里,然后黛西带我回家了。我笑了。
身体已经开始疼痛,血液不断的流出我的身体。我却感受不到,我只是看着天空。我的手指有一些痉挛,但还是牢牢地握住那最后的一根香烟。
雪花飘啊飘啊,风吹啊吹啊。灵魂啊,和身体一起被冻在了大地上啊。
科伦尔城的冬天真的很冷很冷,这场不知会延续多久的冬天会将所有尸体好好的冻起来。直到来年短暂的春天,才会短暂的化开。
End
二零二五年一月三日下午十八点十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