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生四季冰雪不化，连带山脚下的小镇也覆盖着一层厚雪，阙音躲在钟离雪姝留下的金鞭里，不露痕迹跟着钟离雪姝进了泽生，落在院落树上。
钟离乐将钟离雪姝放下，随之就是一巴掌落下。
钟离雪姝左脸立刻浮现红掌印，她侧着身子低头盯着地面，一个眼神也没有给钟离乐，鬓边发丝被风吹过，停在干裂的唇间。
钟离乐目光寒冷，盯了她一会，甩袖离去。
钟离雪姝就着这个姿势，在屋外站了许久，纹丝不动，原本高傲自信的身姿如今失了魂，待肩头落了不少雪后，才终于动了动眼睫，推开屋门，抬步进去。
阙音飞落至钟离雪姝身旁，从金鞭里出来，站定。
钟离雪姝并不感到特别惊讶，失了光泽的眼眸淡淡看阙音一眼，转身就关了门，背靠在门上。
“你在找死。”这句话钟离雪姝说的很是平淡。
阙音拾起金鞭，放置桌上，“我以这种方式进来，你该知道我不想动手，还请钟离仙师不要惊动他人。”
“你有何目的？”
阙音扫视屋内一圈，屋中陈设朴素淡雅，和平日里喜着赤红的风格大相径庭，她慢步走近钟离雪姝，直视道：“我要你毁掉灵器。”
空气凝滞了一瞬，钟离雪姝似才反应过来，伸手扼住她脖颈，“做梦。”
阙音没动，黑沉沉的眼珠朝下转动，盯着钟离雪姝白皙手腕。
钟离雪姝眼冒怒火，看着眼前少女脸色平静，不由得顺着她视线往下，掐着她的那只手背上冒出裂纹，一阵强烈的痛感传达心尖，赶紧收回了手。
钟离雪姝用另一只手，覆盖住受伤的手，眼神透露几分恐惧。
阙音垂眸，转过身，重复一遍方才的话，“我要你毁掉灵器。”
令人寒颤的语气，不像十几岁的少女能说出来的，钟离雪姝垂下双手，不再反抗，软了声音，“我会毁了它。”
“不用你说，我也会毁了它。”钟离雪姝无力走到桌边，坐下，嘴角扯出一丝苦笑。
阙音捻起两指，缕缕金光渗入钟离雪姝手背，裂开的纹路消失。
“希望钟离仙师说到做到，这场错，到此结束吧。”
钟离雪姝抿唇，神色变得冷漠，“错？你们未曾经历我的过去，怎敢说是我错了？”
她变了脸色，桀然一笑，道：“你可愿听故事？”
阙音不说话，钟离雪姝慢慢地讲了下去。
*
钟离雪姝是辛夫人第一个孩子。在泽生，除了几个外门弟子，其余都是钟离家族的人，辛夫人父母临死前请求泽生收留她，尚在襁褓中的辛夫人因在同辈中排名第九，便取名为阿九。虽为养女，却和外门弟子差不多，她在泽生学不到任何法术，无人肯教也无人敢教，几乎无人看得起她。
然而，还有一个亲生儿子钟离乐，他在家中排行第五，也不受钟离家族的欢迎，钟离乐向来孤僻高傲，独来独往，见谁都摆着一张冷脸，长此以往，父母也不再喜爱他。
同病相怜的两人，终于相遇。
阿九在这种环境中长大，却养成了一个活泼开朗的性子，她见钟离乐冷着脸，不觉害怕厌恶，反倒好奇。十六岁的阿九，日日黏着二十岁的钟离乐。钟离乐感到不耐，大声吼她，赶她走，阿九笑着，扯着他宽大衣袖，赖着不走。
她说：“乐哥哥，你生的这样好看，应该多笑笑的。”
钟离乐懒得搭理，浑身上下散发着寒意，好似阿九再靠近一步，他就会掐死她。
钟离家族纪律严明，无论长辈晚辈都不苟言笑，钟离乐和阿九不同，他身受家族影响，心情阴郁，阿九的笑声，让他多少缓和些心绪，偶尔也会发自内心笑一笑。
钟离望山，也就是钟离乐的父亲，泽生掌门，以能力强弱选择下任掌门，钟离乐根骨平平，从小就不如几位哥哥，掌门之位竞选在即，他愈发阴晴不定，就在这时，阿九偷偷跑到他屋中，看着他练字。阿九是喜欢钟离乐的，初见时便喜欢上了，她并非从不害怕他，只是相较于其他人，钟离乐好歹是有情绪的，这反而让她不再畏惧，想靠近他一点，再近一点。
那夜烛光微弱，阿九小心翼翼坐到他身边，钟离乐搁了笔，看着她，终是伸手到她后脑勺，向前一带，鼻尖对着鼻尖，唇缓缓落下。
阿九感觉每次亲吻时，钟离乐会将烦恼抛掷脑后，哪怕他是蹙着眉吻她，她也觉得钟离乐是开心的，所以她便经常主动去吻他。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阿九和钟离乐越来越亲密，阿九想着，若是能嫁给钟离乐她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可是渐渐的，钟离乐将她拒之门外。
他说：“为了上位而出卖自己的身体，我感到恶心。”
阿九在钟离乐门外站了一夜，头也不回地走了，她向钟离望山辞别，从此与泽生毫无瓜葛。
下山后不久，阿九有孕了。
阿九天生乐观，得知自己有了身孕，也只是难过一小会，很快，她便振作起来，去往蘅京，钟离望山予她的银两足以让她在蘅京立足。
阿九在泽生无事可做的那些年学会了裁缝，她在西街租下一间铺子，做裁缝生意，她手艺精巧，用普通布料做出来的衣裳犹如一幅梦幻画卷，令人惊叹，不到半年，名声传遍大街小巷，顿时人来客往，但也很快遭到同业的嫉妒。
一个外来女子挺着肚子，还从未见过夫婿，他们开始对阿九说三道四散布谣言。
阿九并不在乎别人对她的看法，只是生意受了影响，店面冷冷清清。
彼时，辛太傅刚刚上任不久，他途径此处，听着那些言论蓦然停下，待人群散去，下了马车，踏步进了店门。辛太傅是真心想要做几件好看的衣裳，此行目的不为其他，但当他见到阿九忙碌的身影，莫名皱了眉头，因为他的心，跳得很快。
来往几个月，辛太傅与阿九都也熟稔，阿九快到临盆的日子，于是闭店回家。
辛太傅早已请来稳婆，为阿九接生。
孩子出生后，阿九说狠话赶走辛太傅，然而辛太傅身穿蓑衣头戴斗笠，吹风又淋雨，蜷在门外睡了几夜。阿九无奈打开门，请他进屋。
小小的孩子躺在阿九怀里，辛太傅对她说：“阿九，你曾说你无人可依，若我给你依靠，你可愿意？”
阿九不作声，眼睛直直地看着他，辛太傅又道：“孩子跟我姓，叫辛宁罢，取安宁之意。”
阿九无声地哭了。
泪如雨下。
她曾错付真心，亦不再信真心，眼前这人，身份尊贵，温文尔雅，心地良善，对她所说所做的一切都犹如镜花水月。可他眼神之纯粹，与钟离乐是那么的不一样。她想再信一回。
阿九雇人守店，一心陪着辛宁，辛太傅每隔几日便会去看望阿九，给辛宁带各种好玩的好吃的，辛宁就这样长到三岁，辛太傅也力排众议娶阿九为妻。
不妙的是，钟离乐下山了，那时的钟离乐已是泽生掌门，法力高深，无人能敌，他当着阿九的面，抢走辛宁。
辛宁从此不叫辛宁，她叫钟离雪姝。
*
辛宁被带到泽生后，日日大哭。
钟离乐手执长鞭，一下下甩在青砖上，惊得辛宁不敢再哭，他厉声道：“你身上流着泽生的血脉，你是我钟离乐的女儿，记住了吗？”
“从此刻起，你叫钟离雪姝，而不是辛宁。”
辛宁红着眼颤抖点头，心里却不是这样想，但日子久了，身边人对她说了许多她曾不知道的事，渐渐的，她将辛宁这个名字从心底抹去，她叫钟离雪姝，她的娘亲叫阿九。
七岁，钟离乐给她一盏灯笼，命令她炼成灵器，若炼成，她便可以下山看望娘亲。
她苦苦修炼六年，不得法，钟离乐也着急，竟割她的血浸入灯笼，那灯笼自行转动起来，散发着红光。
她成功了。
她买来蘅京最流行的裙子，十分用心地梳妆打扮一番，去见她日思夜想的人。那日，钟离雪姝隐在人群中，看辛府大门被打开，阿九一身绿锦裙，两只手各牵着一位孩童，笑吟吟的，带他们上马车。
她听见，那男童女童皆唤她一声，“娘亲。”
娘亲。
她有多久没唤一声娘亲了，十年过去，她的娘也成为了别人的娘。
钟离雪姝就这般僵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心中涌现一股从未有过的感受，像是恨意。
她的目光无法从阿九身上离开，多么熟悉的身影啊，就是这个身影，让她一次又一次心底发誓，她要努力修炼，以后就能见到娘亲了，也能保护娘亲了。
如今这身影变得有些陌生。阿九似感应到了什么，抬头望了望四周，发现了她。
她抿着唇，朝阿九微笑，她想落泪，但她不能哭，她要以最好的面貌见阿九。
阿九看了她半晌，惊讶困惑又难过，泫然欲泣，躲闪着她的眼神，转过身上了马车。
钟离雪姝看着马车愈行愈远，一滴泪陡然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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