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音从清越居搬了出去,仆人们纷纷回来,冷清的院子一时热闹非凡。
她住的地方和辛誉相隔不算远,一大早,她就坐在湖边亭中,静待人来。
阙音今日穿着另一种样式的荒歧弟子服,白裳蓝边,沉静出尘。她望着水中倒影,目光淡淡,倒影随水波摇晃,一朵白色小花飘落至水面上,她微抬眼。
对面,辛誉一身雪衣,抱琴缓步而来。
他也穿着荒歧弟子服。
辛誉踏步上台阶,将琴放在桌上,微微笑道:“听闻仙师来了此处,久等了。”
阙音垂眼看着琴身,“坐吧。”
辛誉自她对面坐下。
她缓缓说道:“此琴是灵器,配合心法口诀,学起来不难。”
她手指拨弄琴弦,琴声即起,他看不懂她的那些指法,琴音如同烙印一般刻在心间,之前几次未曾认真听她弹奏,如今细听,才觉出一番忧伤的滋味。
一曲毕,他额间渗出细密的汗,体内魂魄从躁动变为平静,没有之前被压制的不适感。
辛誉独有的少年气息纯粹又清朗,他开口问道:“这首曲子叫什么?”
阙音应道:“无音曲。”
“无音曲。”他喃喃念道。
他扬起嘴角,眸中星光点点,又问道:“认识这么久,还不知仙师年岁几何?”
阙音目光微动,那日辛朝问她,她随口一答。
二十一,是琴师入宫的年纪,岁月冗长,她怕忘了,于是用到自己身上。她自是没有活过二十一的。
她没有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问题,语气平静道:“知道又如何?”
辛誉无言。
“碧海无波,微风不折。”她站起来,背对着他行至亭子一角,轻轻道:“准备好了便开始吧。”
辛誉双手抚上琴弦,呆了一会,他从小就不喜乐曲,更不喜弹奏,说不上来什么缘故,他就是无法喜欢。
他按照她所说,轻声念起口诀,脑海中浮现阙音的指法,试着拨动琴弦,就这样鬼使神差地弹奏完一整首曲子。
阙音仍留给他一个背影,说:“恭喜,你已经学会了,我也该走了。”
辛誉早就收敛了笑意,眉目变得冷淡,俊美的脸庞氤氲着丝丝冷意,与平时里爱笑的他完全不同。
但他一开口,语气又变得轻柔,道:“喝了喜酒再走好吗? ”
阙音眼皮微抬,过了一会,淡淡回答:“好。”
日子就这样平淡地过着,辛誉几乎不出清越居,他待在房中抚琴,整个身体都散发着一层极浅的金光。
自他弹奏起,恶鬼便没出过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手指又生出茧子来,停下歇息时,闲步行至院门,望着牌匾上的红绸,犹如被刺痛,眯了眯眼睛。
回到房中,夜色已浓,寒风细细密密从窗外钻进来,辛誉前去关窗,蓦地一顿。
他似乎瞧见一个身形纤细,身着紫色宫装的女子,双手提着裙摆对着他浅浅地笑。那女子身影朦胧,看不清五官,但可见肤色之白皙,裙摆漾出好看的弧度,分外活泼。
定睛细看,窗外根本没有任何东西。
他扶额闭眼,手指微蜷。
最近做的梦,有过一样的场景。
窗外传来些许动静,辛誉隐约听到细微的沙沙声,他伸手探出,雪花飘落在他手心,再融化。
下雪了。
两个月了,他没有找过阿音,他知道她着急离开,所以用婚事拖住她。他提的任何要求,她从未拒绝过。
父亲忙于公事,母亲卧床休养,阿姐感染风寒迟迟不好,他的婚事全由大哥操持。
想及此处,他关上窗,解衣就寝。
第二日一早,辛誉唤来阿音院落的下人。
“仙师有没有说过她要去何处?”
“回三公子,仙师没有在桐挽阁待过,小的并不知晓。”
辛誉微思量,拿起旁边桌子上的信,交给下人道:“务必将此信送到甘府甘连辰甘小姐手中。”
下人拿信匆匆离去,他裹上狐裘大氅,出了府门。
一路行至白觉家门前,他敲了敲门,无人回应,等了一会,又敲了两三下,抬步欲转身离开。
身后响起白觉的声音,“你来此处有何事?”
白觉一身白衣,一手执剑,看起来有些失落。
辛誉转过身,问道:“仙师在哪?”
白觉左撇头,望着天边的云,“我不知道,每当冬天来临,师父就会消失不见。”
辛誉垂眼,思考片刻,说道:“大后日我大婚,还请白仙师来喝杯喜酒。”
白觉眼中流露惊讶之色,片刻,点点头。
辛誉裹紧衣服,朝郊外走去。
他停下脚步,检查四周无人后,双手用力掐住自己脖颈。只是一会,他脸涨得通红,额角青筋显露,眼尾也浮现红色。
一阵熟悉的笑声自脑海中响起,一缕黑雾从他身体钻出来,停在他眼前。
“你真是个有意思的人,居然用这种方式逼我现身。”
辛誉松开手,脖颈间一圈紫红,他深呼吸一口气,脸色慢慢恢复正常,命令道:“带我去找她。”
黑雾抖了抖,惊悚道:“她?你知道她是谁吗?去找她,绝无可能。”
“你若不找,我就让你彻底消失。”辛誉神色淡然,语气却犹如一把冰刃,令人胆寒。
黑雾没再说话,钻进他的眼中,黑瞳发着幽幽红光,他转了方向,稳步前行。
辛誉随着恶鬼指引,来到一座冰凝雪积的山中,他走了五天,期间只停歇了两三个时辰,此刻衣裳早已被风雪浸湿,但他不觉累,也不冷,他有种强烈的感觉,她就在前面。
突然,身子撞上一堵透明的墙,回过神,发现是结界。
恶鬼道:“就在这里了,有结界,我进不去。”
“这是哪?”辛誉问道。
“虞明山啊。”
虞明山,他在书中见过,是几百年前的圣山,连着好几个古国。
辛誉没理恶鬼,观察着四周,眼神忽而一顿,左边拐角处,绣着银色凤凰的紫色裙摆散开,她背对着他跪坐在雪地上。
他抬手想触碰结界,瞥见她前方立着一块墓碑。
碑上没有字。
他垂下手,默默地看着她。
他不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她,落寞,哀伤,寂静,较之以往,愈加深厚。
大抵是坐累了,她挪了挪身子,靠近墓碑,蜷着身子躺下,一只手放在碑前,闭着双眼,面容沉静。
如同与最爱的人共眠。
辛誉眸色划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痛意,他对这个鬼魂动了心。
至于何时动的心,为何动心,他自己也不清楚,他只知道,他不愿她离开。
结界骤然破了一个洞,水波一般迅速退去,她躺在那没动,辛誉缓步走近。
“你来了。”阙音开口,声音沙哑,似是知道他会来,没有任何惊讶。
辛誉垂眼望墓碑,道:“我来了。”
阙音像是睡着了,半晌不语,两人都不说话,听着簌簌的声音,打在心间。
“我担忧仙师忘了我的大喜之日,特来带你回府。”
“还有几日?”她问。
“大后日。”
阙音睁开眼,从雪地上缓慢站起来,她望着他湿透的衣裳,朝他眉心打入一道金光,随即,牵住他干了的衣袖,自原地消失。
辛誉不知是怎么回到辛府的,睁开眼,他已经站在房门外,而她站在院落的一棵数下,仍是鬼魂之身。
下人发现了他,惊呼道:“三公子,您去哪了?大公子催您试喜服,看合不合身呢!”
辛誉脱下狐裘,踏入房间,“走吧。”
很快换好了喜服,大小合适,衣料光洁柔软,并无不妥,他望向窗外,让下人们都退下。
蘅京这几日也下了大雪,少年一身红衣,站在雪地里,清冷透着艳丽,似能勾人心魄。
阙音与他隔着一段距离,双手藏在袖中,望着空中飘落的雪花。
辛誉亦没有动,看了她良久,突然出声道:“仙师,其实我与甘小姐的婚约,可以不做数。”
阙音微眨了一下眼,表示让他继续说。
“我心悦你,你可愿,嫁我为妻?”他极为平静地问道。
嫁他为妻……
这句话,她曾盼了许久,多希望,是琴师说的。
阙音在心中叹息一声,摇了摇头,语重心长道:“我真心祝贺你与甘小姐,白头偕老,鸾凤和鸣。”
他猜到是这个结果。
但他不说,或许就真的没希望了。
人也好,鬼也罢,只要喜欢,又有何妨。他不在乎。
怕的是,她不喜欢他。
他知道她方才遏制了他体内的恶鬼,但他此刻心绪不宁,执念涌起,恶鬼在里面挣扎着,要冲破桎浩。
他捂住心口,与她遥遥相望,他就那样看着她,蓦地,一口鲜血喷薄而出。
阙音心头一颤。
她瞬移至他身旁,扶住他,语气有些冷,“什么时候了,还在开这种玩笑。”
他眼睫微颤,脸庞也染上冷意,扯着嘴角笑道:“玩笑?你就当是玩笑罢。”
他拂开她的手,后退半步,转身回房,一个踉跄,直接摔在地上。
她紧握拳头,又松开,想要迈出去的脚收回,紫衣刹那间变成雪白,她喊道:“来人,三公子摔倒了。”
下人们听闻,连忙赶过来,一个个神色诧异。
仙师怎会在清越居?
辛誉被搀扶起来,抬眸望了她一眼,她与他四目相对,见他唇色惨白,面容憔悴。
他收回目光,脸色如同一块冰冷的玉石。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