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又是个乌云密布的雨天。
雨多是入夏后的广东的一大特点，而且多得花样百出。像今天这样光下雨的只能算是最常见的种类，刮着能把人吹飞的大风的大雨屡见不鲜、前一秒还晴空万里下一秒突然晴天霹雳电闪雷鸣的暴雨也不是什么新鲜东西、还有那种明明头顶阳光普照但是雨就是大得你两把伞都遮不住的、以及那种来无影去无踪的一次只下两分钟一天能下两百次的。
好在李烨喜欢下雨，虽然雨后的臭气和闷热很是烦人，但起码下雨时他能全身心地愉悦一会儿，把什么衣服干不了或是等下街上又会变臭之类的问题暂时抛掷脑后，完完全全地投入到雨里。
这场雨一直在下，世界灰得像是失去了颜色。地面上的水越积越深，从水洼渐渐变成了水坑。下午两点半，李烨再一次坐在便利店棚子下——他家的规矩，回校那天的下午是不用写作业的——听着头顶雨点砸到棚顶发出的砰砰声，一下一下地、漫不经心地卷着自己的头发。
下午五点前的街上本就安静，下了雨之后更是连人影都见不到一个，满目所及只有透明的雨点、黑色的泛着水光的地面和臭水河旁比往常深了一个色调的围栏。
他正发着呆，视线里突然多出来一把黑色的雨伞。
他愣了愣，往雨伞下看，看到“冰红茶”的儿子正拖着一个行李箱站着，讷讷地看着他。
他连忙起身走到店里，找到正在给货架上的水杯打扫卫生的他妈，略微有些紧张地——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问道： “他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谁来了？”他妈手上拿着抹布，一脸不解地看着他。
“‘冰红茶’的儿子啊！”李烨无声呐喊，“昨天不是说四点半出发吗？现在才两点半啊！？”
“你慌什么。”他妈仍是一脸莫名其妙，“我去问问。”
李烨跟着范新梅往外走，男生已经收起了雨伞，正呆呆地站在棚子底下一言不发。
“你怎么来这么早？”范新梅问男生。
男生回答道：“我记得他是三点多就走的。”
很显然，这个“他”指的是李烨，站在一旁的李烨被这么一点名，很快生出了一股尴尬。他悄悄转身走进店里，本想躲起来，却在看到冰柜时想起什么，一时间把自己的尴尬抛开了。他打开冰柜，从里面拿出一罐冰镇的加多宝，再一次走到店门口。
他朝男生一伸手，略有些腼腆地笑笑，问道：“喝水吗？”
男生怔愣一瞬，随后把手里的伞放到行李箱上，再从他手里接过沁着水珠的加多宝，低声说了句谢谢。
男生的声音有点淡，又有点哑，像一瓶放久了的碳酸饮料，只剩下一点点气泡。
李烨看着男生拿着加多宝的手，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接着反应过来：少了根吸管，男生平时买加多宝都会拿吸管。
于是他又小跑到柜台，从放吸管的士力架桶里抽出一根，再小跑回去递给男生，伸出手时突然想：他应该拿张纸巾包住的，万一男生嫌弃他用手碰过的吸管怎么办。
好在男生并没有什么嫌弃的表现，而是很自然地接过了习惯，并再一次跟他说了声谢谢。
“你晚上在学校吃不吃饭？要不要现在吃点？”范新梅问男生。
“不用不用，不麻烦了。”男生说。
“不麻烦的，我们今天下午本来就要吃饭。”李烨在旁边说道。
范新梅听见，点点头，又说：“对呀，多少吃一点嘛，星期天学校的饭不都不好吃吗？”
男生迟疑了一会儿，接着说：“那好吧，谢谢阿姨。”
“谢什么谢。那你们先坐着玩一会儿哈，我还要搞卫生。”说着，范新梅又拿着抹布往里面走。
棚子外还下着雨，李烨和男生面面相觑，不时有水从男生的行李箱上流下来，在地面上泛成浅浅一滩深色。
李烨看了眼地面，又看了眼男生，男生左手拿着加多宝和吸管，右手不知道为什么还握在行李箱把上，捏得紧紧的，不肯松开。
李烨觉得有点尴尬，主动打破沉默，对男生说：“不过我们家星期天下午吃的都是中午的剩菜，你介意吗？介意的话我去跟我妈说一声。”
“啊，啊。没事的。”男生说。
李烨点点头，这下他跟男生再也无话可说，他便默不作声地一步步挪进店里，接着在柜台后坐下，又开始看灰色的天和透明的雨。
一声清脆的“刺啦”传来，男生终于打开了加多宝。
李烨悄悄看了男生一眼，男生此刻正坐在红色的塑料凳子上看着雨幕，手已经从行李箱上拿开了。
李烨低下头，听着哗啦啦的雨声，玩自己的手机。
既然男生提前来了，那就没必要等到四点半走，于是三点钟，李烨喊在二楼睡午觉的他爸起床吃饭，男生听到喊声，主动走到木门前，然后又一言不发地站住了。
李军盛身高一米七，体重一百八，踩得楼上的木头地板嘭嘭响，下楼梯时楼梯也发出咚咚的哀鸣。不知道为什么，听着他爸发出的动静，想到站在一旁的男生，李烨突然有些局促，仿佛生活里的一点不堪被外人窥见。
李烨轻轻摇摇头，打开电饭煲盛饭，问男生：“你要吃多少？”
男生把手上那罐半小时都没喝完的加多宝放到桌子上，看了看李烨手上的饭碗，轻声回答：“半碗就够了，我刚刚吃了点面包。”
李烨帮男生盛好饭，接着又盛好自己一家三口的，四个人围坐在油兮兮的饭桌旁吃着饭，厨房里很安静，只有他爸妈咀嚼时发出的吧唧声。
李烨觉得爸妈好没礼貌，平时吃饭吧唧嘴也就算了，现在桌上有外人，不能稍微克制一下吗。
“同学？”他爸突然开口，是对着男生说的，“你叫什么名字？”
闷头吃饭的男生显然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自我介绍，囫囵把嘴里的饭菜咽下去之后看着饭碗说：“我叫秦闲，悠闲的闲。”
李烨想：秦闲？琴弦？这个谐音有什么寓意吗？
“我儿子叫李烨，火华烨。”李军盛又说，“你们两个在学校要好好相处哦？”
秦闲没说话，巴巴地笑了笑，李烨听出了几分尴尬。
虽然他跟秦闲在隔壁班，平时在学校时不时就能见面，但两人很默契地从来没打过招呼，见面时总是低着头，若无其事地与对方擦肩而过。
李烨其实是想跟秦闲认识认识的，但从在学校的举动来看，秦闲似乎没这个想法，他也就不敢打招呼，只敢跟秦闲一样，沉默地对眼前的人视若无睹。
李烨出声打破饭桌上窘迫的默然：“快吃饭，别说话了。”
说完他假装低下头扒饭，视线偷偷地往秦闲的方向飘，结果秦闲刚好也在饭碗后看他，他们的双眼猝不及防地相撞，两人皆是一阵手足无措，立刻眨眨眼，再睁眼时不约而同地没有再看对方。
他看我干嘛？
李军盛和范新梅并没有意识到两个男生间若有若无的尴尬气氛，仍在侃侃而谈些有的没的，什么几个星期前的月考排名啦、几个星期后的期中考试啦、以及什么“既然你们在隔壁班平时就应该多聊聊天啦”之类的话一波接一波地往外冒。
李烨心不在焉地听，时不时应两声，渐渐将注意力转移到透过排气扇渗进厨房的啪嗒啪嗒的雨声上。
吃完饭雨还没停，李烨和秦闲背着包拖着行李箱站在棚子底下，等李军盛把车从雨里开出来。
李烨家的便利店在这条街的最边边，这里除了新盛百货还有一道不锈钢大门，门后就是出租屋，门前则是一片坎坷的空地，空地上常年停着两辆车，一辆是李烨他爸的，还有一辆不知道是谁的。
李军盛的车淋着雨出现在二人眼前，秦闲把自己那把宽大的黑伞打开，对李烨说：“你先放东西吧，我帮你打伞。”
李烨说了声谢谢，钻进秦闲的伞下，跟秦闲一起走到雨里。秦闲把伞举得很稳，豆大的雨滴啪啪地砸到漆黑的伞面上。李烨在身周的雨声里打开后备箱，把自己一点都没湿的行李箱送进去，接着对秦闲说：“伞给我吧？”
秦闲把伞给他，自己从棚子底下取来行李箱，在雨伞的遮挡下把行李箱放进后备箱，本想顺便把后备箱关上，伸出手摸索却没摸到可以出力的地方，手白白地被雨淋湿了。
李烨看在眼里，慢慢伸出手，轻车熟路地找到那一道凹槽，用力一拉，后备箱“砰”地关上。
秦闲想伸手拿伞，但手伸到一半突然停住，抖了抖，掉下几滴水珠。
他手是湿的，要是把李烨的手也搞湿了就不好了。
李烨举着伞拉开左边车门，说：“你先上去吧。”
秦闲愣了愣，接着钻进后排座位，往里挪了好几下，把自己安置在副驾驶后方。
李烨上车收伞，关好车门，跟秦闲隔着一个座位，坐在驾驶位后方。
他习惯坐这里，因为他爸不让他在车上玩手机，但是只要把头抵在前面的座椅上，这个位置就处于他爸的视野盲区，他可以偷偷玩一会儿。
要是换往常，他已经开始玩手机了，但是今天秦闲在旁边，他回忆起刚刚秦闲想关后备箱但是找不到凹槽的样子，内心突然有一点涩，玩手机的兴致也少了点。
于是他没玩手机，安安静静地靠坐在沙发上看着车窗。窗外世界一片灰黑，雨点通通地敲着车窗，车窗上的水珠画出蜿蜒的线。
李军盛回头看了两个男生一眼，看到两个人都很沉默地盯着车窗，有些欲言又止。他本想让两人多聊聊，但最后他什么都没说，发动引擎，把车开了出去。
车窗上的水痕缓缓由竖向变成横向，空调的冷气渐渐充斥整辆车。
说不清出于什么心理，一路上李烨偷偷看了秦闲很多次，秦闲的姿势自始至终就没变过，双腿并拢，双手放在膝盖上，头向右，看着车窗。
车开出镇后，雨逐渐变小，最后消失不见，世界慢慢变得亮堂起来。在学校前的最后一个红灯，车玻璃上的水已经被太阳蒸发得不剩几滴，李烨再一次看向秦闲，秦闲还是看着窗外。
李烨顺着秦闲的视线往外望，停在旁边的是一辆公交车，上面挤满了穿着跟他们一样的黑白校服的学生。
李烨想，之前秦闲上学是不是也要挤公交？
他记得从他们镇上坐公交到学校要转车，最快也要一个半小时。
口袋里的手机接连传来几声振动，李烨掏出来看，是同桌吕宏远给他发的信息。
【吕宏远】李烨李烨你到学校了吗！
【吕宏远】我的外卖放在开心忘记拿了
【吕宏远】你要是还没进学校的话等下帮我拿一下外卖呗，是一盒麻薯
【吕宏远】【动画表情：感谢】
“开心”是他们学校门口的一家便利店的名字，全名叫“开心超市”，店里不止卖吃喝，还卖诸如金考卷四十五套等教辅资料，每到周六周日，店里总是人满为患。
每次看到挤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开心超市”，李烨都会有些艳羡地想，在学校附近开店一定能赚很多钱，要是他家的店也在学校附近就好了。
【耶】行，我刚好到学校门口
【吕宏远】【动画表情：爱你】
【耶】【动画表情：恶心】
李烨和秦闲下车后，李军盛又一次语重心长地嘱咐二人：“要好好相处啊。”
车辆扬长而去，激起几阵灰尘。
李军盛开走后，李烨对秦闲说：“我要去开心帮我同学拿个外卖，要不你先进去吧？”
秦闲想了想，然后摇摇头：“你把行李箱和书包放我这吧，免得等下挤不进去。”
“那谢谢你。”李烨放下行李，走向便利店。纵使他很瘦，也使出了一身的力气才挤过便利店桌子前水泄不通的人群，在桌子上左挑右选，终于找到吕宏远的麻薯。
秦闲在烈日下站着，李烨拎着麻薯走回去，背上自己的书包，拉起行李箱，又问秦闲：“你是先回宿舍还是先回教室？我要先去教室，把外卖给我同学。”
“我回宿舍吧，我要去洗个澡。”秦闲说，一手拖行李箱，另一只手拿着那把长长的黑伞。
李烨松了一口气，还好秦闲先回宿舍，他们不用再走在一起，不然他还得绞尽脑汁地找话题。
阳光太热，站在校门口的李烨抬头往天上看了看，太阳白得耀眼，“旗峰中学”四个大字反射着刺目的光线。
旗峰中学不算特别大，每个年级只有十二个班，一个班六十人左右。每个年级有一栋五层的教学楼，一层三个班加一个办公室。李烨在六班，秦闲在五班，两人的教室都在三楼。
进校门后两人分道扬镳，李烨上楼，走进六班教室，在最右后方属于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把麻薯往眼巴巴盯着他的吕宏远桌上一放，戴上眼镜，开口道：“你得补偿我，本来我是打算回宿舍洗澡的，现在只能晚上回去洗了。”
“OKOK，第一个麻薯给你吃。”吕宏远拆开外卖，将装着麻薯的盒子恭恭敬敬递到他眼前。
李烨拿起麻薯，表情不屑地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说：“不如冰淇淋。”
“冰淇淋吃多了伤身体。”吕宏远说。
李烨和吕宏远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期间李烨偶尔会抬头看向离楼梯口较近的那条走廊。走廊上人来人往，在第七次抬头时，李烨看见了背着书包的秦闲。
秦闲身旁还有一个男生，男生表情浮夸地跟秦闲说着些什么，秦闲时不时笑笑，或是开口回应几句。
之前李烨一直觉得秦闲冷淡寡言，可今天下午秦闲好几次主动帮他的忙，让他知道秦闲肯定不是个冷淡的人。至于话少，他猜测可能是因为还不熟悉，秦闲不好意思跟他说话。而眼前秦闲跟同学聊天的景象更是让他笃定了几分：他对秦闲的印象是有偏差的。秦闲不是个冷冰冰的人，而是个很常见的、会跟自己的朋友说笑的高中男生。
可是，李烨又想，开学这一个多月，上厕所也好去办公室也罢，他见到过秦闲很多次，秦闲身旁有人的次数屈指可数。大部分情况下，秦闲都是独自一人，也不跟周围的五班同学聊天，就那么微微低着头兀自往前走，看上去不像是有朋友的样子。
好奇怪，秦闲到底有没有朋友。
李烨胡思乱想了一通，又跟吕宏远聊了几句，最后决定出去上个厕所。
他们高中每个年级的教学楼外都会种几棵李烨不认识的树，李烨看着绿叶，慢慢走在走廊上。
洗完手从厕所出来，李烨碰上了独自一人来上厕所的秦闲。两人看见对方，脚步不约而同地停下。
李烨心想：好歹吃过一次饭拼过一次车了，再装没看见是不是不太妥当。于是他试探性将视线微微往上抬，跟比他高半个头的秦闲对视，然后轻轻抬起沾满水的手，在脸旁边挥了挥，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你好？”
李烨看见秦闲的双手不自然地抬起又放下，像是找不到合适的位置，最后垂在身体两侧。接着，他听见秦闲用愣愣的声音跟他说：“你也好。”
李烨轻笑出声，秦闲似乎有些窘迫，挠了挠脸。
两人没再说话，在厕所门口再一次擦肩而过，只是这一次，李烨感到一丝卸下重担的轻松。
他跟秦闲算是认识了吧。
起码，以后见面，可以打招呼了吧。
[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二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