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尽逝，太阳灼在人身上，大地发热发烫。
叶抒禾在房间写物理试卷最后一道大题时，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李亦妍发消息约她明天出来逛街。
笔尖在草稿纸上洇开一个黑点。叶抒禾盯着那道未解的电磁学题目，思绪却飘到了高二时的体育课。那天李亦妍被几个女生堵在器材室里，她路过时听见了压抑的啜泣声。叶抒禾踹开了门，什么也没说，只是站在那里，直到那些女生讪讪离开。
她放下笔，靠着椅背，指尖轻轻滑动手机，快速地翻了一遍这些天来她们互动的信息。李亦妍经常约她出去玩，但她一般都是拒绝。
三分钟后，叶抒禾回复了一个简短的”好”。她把手机反扣在桌上，继续演算那道大题，但面前变换的公式突然变得模糊不清。
叶抒禾脑袋不清醒，她走到卫生间，接了把冷水扑到脸上。双手撑着洗手台，洗手间的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的脸。冷水顺着叶抒禾的下颌线滴落，在陶瓷洗手盆里溅起细小的水花。她盯着镜中自己眼下的青黑，慢慢扯动嘴角。镜中人回以一个嘲讽的冷笑。
很嘲讽。
在她一个人孤军奋战的时候，是个人都会踩上两脚。因为成绩太好或太差，长得太漂亮或太丑，家里没背景太穷而显得的不合群。有人将他们分为两类，称为好学生与坏学生。在这个以成绩和家世划分等级的校园里，叶抒禾是个异类。她成绩太好，长得太扎眼，太目中无人，又穷得太明显。老师们喜欢她的解题思路，却厌恶她耳朵上的耳洞；女生们嫉妒她不用打扮就引人注目，男生们则把她当成难以征服的挑战品。
而李亦妍，她那个怯懦的同桌，是另一个极端的异类。成绩吊车尾，长相普通到扔进人堆就消失，家境比叶抒禾还差。
好学生总爱成群结队，坏学生总是单个孤独行动。
李亦妍喜欢看小说，不喜欢念书，喜欢做不切实际的梦，渴望成为小说主角，这显得她过分天真。她遇到欺负只会退让，只会害怕，她的无庸她的懦弱，会把她推向深渊。
他们说，人该真诚善良。
她确实真诚善良，可真诚善良有什么用呢。她照样不被待见，照样像待宰的羔羊，因为在别人的眼里没钱就是原罪。
-
次日上午九点整，叶抒禾站在镜子前，摘下了耳骨钉，只留耳垂上了一对很素净的银钉。
她把耳骨钉放进一个方形盒子，然后连带盒子塞进床头柜带锁的抽屉。
她又在房间里翻出一个被遗忘了许久没用的书袋，米白色，上面印着斑驳的“Good Luck”字样。她把事先整理好的几本书一股脑儿塞进去，都是她熬了几个通宵整理的。
最后，叶抒禾捞起床上的手机，换鞋，出门。九点二十七，叶抒禾到达西街。李亦妍坐在街口的一家咖啡厅等人，西街咖啡厅的玻璃窗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李亦妍坐在靠窗的位置，看到叶抒禾的身影时，整张脸都亮了起来。她用力挥手，差点打翻面前的白开水。
叶抒禾低着头，捏着手机，细白的指尖一个个删去刚才敲出来的信息。
咖啡厅里开着冷气，这个点人并不是很多。
李亦妍想叫来服务员点单，被叶抒禾制止了，她也就听叶抒禾的没花钱点。
她们两人在咖啡厅里坐了几分钟，其间，李亦妍向叶抒禾讲述了她们接下来的游玩路线。叶抒禾一言不发，听她神采飞扬地讲完后，才拎着书袋搁到桌面上，朝李亦妍那边推了推。
李亦妍一脸懵地接过，随便抽出一本书。这是一本高中物理资料，她又看了其他几本，全是各科目的资料和笔记。
叶抒禾指了指书袋，开口：“这是我针对你学习薄弱的地方给你准备的，里面有一本笔记是我整理的，对你应该有帮助。”
李亦妍对学习虽然一窍不通，但她很有上进心。课上认真听讲，课后积极完成作业，成绩仍不见起色。
李亦妍翻开最上面的数学笔记，扉页上用红笔标出了所有基础题型和解题模板。她的手指开始发抖，眼泪砸在纸页上，晕开一片墨迹。她慌乱用手去擦，说的话也断断续续：“叶抒禾……你怎么……能这么好……”
叶抒禾皱眉。这不是她预想中的反应。她以为李亦妍会像往常一样，用那种混合着感激与崇拜的眼神看她，然后小心翼翼地问能不能周末一起去图书馆。
“你想考大学不是吗？”叶抒禾用指尖敲击桌面，“这些东西能帮你从三本线提到二本。”
李亦妍双目通红，声音哽咽着：“叶抒禾，你真的是唯一对我这么好的人，不会计较我的小毛病，会耐心听我讲话，愿意教我、帮我。”
叶抒禾和她明明是两个不能混为一谈的人，一个被排挤，一个被当作不存在，硬生生凑在一起。以叶抒禾的本事，她本该耀眼夺目的。
她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叶抒禾突然感到一阵烦躁，她最讨厌这种情绪化的场面。
叶抒禾乱了思路，静静开口：“李亦妍，你应该能明白我今天为什么会答应出来。我没劲把心思放在这，你也没时间耗在交朋友这。是因为我记得你说过想读个好大学，我希望你不要轻意放弃自己。”
“我不计较你的毛病，耐心听你讲话，是因为我根本不在意，我没你想的这么伟大。”
李亦妍浑身一颤，“你不想和我做朋友了吗？”
“我不是你的朋友。”叶抒禾直视李亦妍通红的眼睛，“帮你是因为你太弱了，弱得让人看不下去。”她帮李亦妍赶走过欺负她的人，教过她几招防身术，甚至借笔记给她。但这些都不是友谊，只是一时兴起的施舍。
李亦妍的肩膀瑟缩了一下，但出乎意料的是，这次她没有低下头，而是固执地迎上叶抒禾的目光：“我知道......我知道你其实很温柔。”
叶抒禾几乎要冷笑出声。温柔？她根本什么都不明白。
她轻声道：“我担不起朋友二字，我也不需要朋友，你可以找我倾诉 ，有事找我，遇到不会的题也可以发信息。但，仅限于此。”
李亦妍重新埋下脑袋，手指无意识紧攥衣摆。
讨好型人格最可怕的地方，在于灵魂的真空。
他们像藤蔓一样，必须攀附着什么才能生存，一个更强势的朋友，一个更受欢迎的圈子，甚至是一点微不足道的认同感。没有自己的思想，没有独立的判断，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寄生在他人的反应上。别人笑，他们就跟着笑；别人皱眉，他们就立刻惶恐不安。随波逐流，人云亦云。
叶抒禾比谁都清楚，李亦妍就是这样的人。
她不是李亦妍的朋友，也从未想过成为她的朋友。朋友是平等的，而她们之间从来不对等。李亦妍把她当作救命稻草，当作黑暗里唯一的光，可叶抒禾给不了她救赎，更给不了她依靠。
叶抒禾不是什么善良的人。她帮李亦妍，不过是因为看不惯弱者的懦弱，就像看不过一只被踩进泥里的蚂蚁，随手拨一下，仅此而已。她不会为李亦妍的眼泪心软，也不会为她的感激动摇。
这段关系从一开始就是畸形的——李亦妍拼命地讨好、依赖，而叶抒禾冷眼旁观，随时可以抽身离开。
她该做的是让知识改变命运，而不是攀附某个人。
“我走后，有人欺负你吗？” 叶抒禾问。
李亦妍这次回答了，她摇头：“没有。”
“你上次不是说碰见了几个小混混？怎么逃的？”
“你教我的几招偷袭吓到他们了。”
“还记得我教过你什么吗？”
“记得。”
叶抒禾说过，站不起来，那就活该跪着。
她像带血的玫瑰，逆风生长，毁不掉，烧不死，热烈而自由，随性又醒目。
是荆棘丛中开出的花，根须扎在贫瘠的土壤里，却偏要往最刺眼的地方生长。风摧不折她的茎秆，雨打不落她的花瓣，越是艰难处，她越是开得恣意张扬。
她不求谁的欣赏，也不惧谁的践踏，就那样带着尖锐的刺，染着未干的血，在荒芜之地灼灼燃烧。
＊
那天是叶抒禾先走出咖啡厅的，她走后不久，服务员端着一杯咖啡放到李亦妍的桌前，跟着落下的还有一张便利贴。
服务员：“这是您朋友点的。”
李亦妍捏起便利贴，上面只有两个字。
祝好.
-
叶抒禾坐在便利店的落地玻璃窗前，又忆起往事。
十三中，高二下学期。
正是春季，阳光明媚而温暖，空气里夹杂着泥土和百花的气息。
又是一个容易犯困的季节。
要说没有点意外，那都不能说自己上了高中。生活总要有些色彩，白的或者黑的，都是必须要闯过去的。
“老师！我们班里面有小偷！”
英语课上到一半时，一道尖锐的女声划破半空，全班同学目光忍不住齐刷刷锁定第二排中间座位的一位女生。
她站得笔直，面有愠色。
英语老师问她：“怎么回事？”
“老师，我的手镯被人偷了。”那女生咬字清晰，生怕别人听不懂似的。
英语老师微惊，随后指了第一排一个同学道：“偷东西是大事！你，去把班主任叫来，让他来处理这件事。”
那位同学立马出了教室。众人纷纷起哄，有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感觉。
“班长，你这镯子多少钱啊？谁眼光这么好？这么会偷？”
“班长，班上有谁知道你今天带手镯了？”
“我们班谁会喜欢手镯啊？”
“······”
女班长有些许失神，紧锁着眉，一句话也没说。
叶抒禾看着这场闹剧，心底有股预感在滋生，她微微蹙眉，手指下意识搭上书包链子。她没拉开，隔着书包布料在底部按了两三下。
不出意外，一个圆形的手镯类物品被她摸了出来。
叶抒禾嗤笑一声，她摸了摸耳朵，冰冷的骨钉泛着银色光泽。她懒懒地支起下巴，勾完最后一道英语选择题，她的指甲有些长，微微嵌入细嫩的皮肤中。
班主任匆匆赶来，他的威望仍在，教室里噤了声。
他沉着声音开始向女班长调查：“你是什么时候发现镯子不见的？又怎么能确定是被偷的？”
女班长一一细说：“我是刚才发现的，我就把镯子放在抽屉的盒子里，盒子里现在是空的。我的手镯上万元，是家里传下来，我偶尔会戴，绝对不能弄丢！老师，我今天早上从家里戴着来，然后就取下来一直没带过，肯定是人偷的！”
“那好，班里都有哪些同学知道你带了手镯？”
女班长顿了顿，作出一副思考的模样：“几乎全部知道，今早有人起哄，一传十十传百，应该都知道。”
班主任点头：“这样的话范围就很广了。”
叶抒禾目不转睛地盯着女班长，亲眼看见她低头和她同桌眨了两下眼睛，嘴角带着压不住的坏笑。这是在传递信号？还有同伙呢？
像是在印证她的猜测，女班长的同桌下一秒便站起来了。
她道：“老师，我今天吃完午饭回来时，发现在我之前还有其他人在教室。”
此话一出，班上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谁啊？吃这么快？居然有人比学委吃得还快？”
“这肯定是为了‘作案’没去吃饭啊！”
“该不会是那谁吧？我看她经常不吃午饭。”
“说不定呢……”
舆论走向开始一边倒，他们心中有了猜测对象，便会寻找蛛丝蚂迹，就算不合理他们也能给你编得合理出来。
学委在班主任的示意下刚准备继续开口，被身后“嘭”的一声巨响吓得浑身一抖。所有人本能的向后望去，皆被吓得不轻。
叶抒禾掐准时机，慢悠悠地拎着书包往桌上一甩。
她身材高挑，弧度线条姣好。冷静地与所有人对视，无端的压迫感直逼心头。
“找手镯呢？”叶抒禾同女班长对视上，挑眉，眼尾上扬，笑得又冷又媚，“在我这啊。”
话音一落，教室里一阵缄默，静得呼吸可闻。他们被这种“自爆”行为惊掉了下巴，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到底谁才是小偷。
女班长怒了，她指着叶抒禾：“原来是你！你这么好意思说出来！没想到你是这种人！我的手镯是不是在你书包里？你甩什么书包？手镯要被你甩碎了，你赔得起吗！”
她急得冲到叶抒禾面前，想要拉开书包拿出手镯。
叶抒禾没给她这机会，摁着书包，食指勾着，没让她碰到。
“急什么？谁跟你说是我拿的了？”
“在你书包里不是你偷的是谁偷的！”
“跟你开个玩笑，我说什么信什么，”叶抒禾不顾她的暴怒，慢吞吞坐下，抬眸直视对方眼睛，深邃的眸中带着细碎地笑，她顿了顿，哼笑，“蠢不蠢啊？”
“你！”
“我什么我？”叶抒禾拉开书包链子，示意她去拿手镯，女班长黑着脸拿了出来，仔细地检查了一翻，没有发现一丝裂缝。
“知道什么叫借刀杀人么？”
叶抒禾虽然这么说，但仍有人觉得她这是在狡辩，对她的行为嗤之以鼻。
班主任这时候起了点作用：“叶抒禾说的也不无道理，没人会傻到把偷到的东西藏在自己身上，这件事情还有待考证，既然找到了那就先放一放，先上课。”
班主任精明得很，他敏锐地看出了事情的走向，以女班长的角度，息事宁人才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可女班长并不打算就此放过。
“午饭时间就只有你一个人在教室！你有什么好狡辩的！”
叶抒禾冷睨她：“别什么都安我头上，说话要有证据。”
女班长哑口无言，满面涨红。
“你又有什么证据证明不是你拿的！”
“你怀疑我，不应该是你拿出证据吗？”叶抒禾笑笑，“你有合理的证据吗？就凭手镯在我书包里？”
“想怎么处理？”叶抒禾又问，她双指夹着中性笔，往桌面用力戳了戳，“报警吧。”
“我倒想看看它是不是真长了脚。”
女班长慌了神，死死咬住嘴唇，双目充斥着不甘与愤怒。在她快要被紧张占据了理智时，她注意到了身旁几乎没在存在感的李亦妍，恼羞成怒地把矛头转向她。
她踹了踹李亦妍的桌子，面部几欲狰狞。
“没必要报警，能干出这种事的只有李亦妍了吧？她家没钱就只能干点偷鸡摸狗的事了，但是呢，她有这心没这胆，然后又偷偷藏在你书包里。即使被发现了，也没她的事。”
“我说的对吧，李亦妍？”
垫背的多好找，有些人生来便是贱命。
李亦妍怯得不敢反驳，始终低垂着脑袋，就好像天生低人一等。
“说话啊，李亦妍！”女班女等得不耐烦，抬腿又是一脚，“装什么哑巴！”
李亦妍开始发抖，呼吸急促，眼泪随着汗珠一齐落下，脆弱无助。叶抒禾偏头看去，扔笔，她冷眼旁观着那个懦弱的女孩瑟瑟发抖的样子。李亦妍和她对上目光，眼里是无尽的乞求。
叶抒禾却在满是希冀的目光下慢慢移开视线。
剑拔弩张的气氛僵持了两分钟。
班主任装模作样地劝了几句，但谁都看得出来他在纵容这场霸凌。李亦妍像只受惊的兔子，几乎要缩进课桌底下。女班长喋喋不休地一番话定下了她的罪证，扬言要让她不得好过，她对着李亦妍说的，眼睛却瞥向叶抒禾。
女班长坐回座位，班主任小声和她交谈。
班里面恢复如常，对他们来说入不了眼的事却实实在在给了李亦妍重重一击，遍体鳞伤。
一瞬间，所有压在李亦妍身上眈眈的目光消失，她虚脱般从座位上跌倒，呼着最后一口氧，整个人快要蜷缩在一起。
没人愿意拉她一把。
叶抒禾同样也是，弱者习惯依靠强者，所以自身价值将永久不复存在 。
她倏地站起来，直直往第二排的位置走去。毫不留情拂去班长桌面上的一摞课本，课本撞掉玻璃杯，任其凌乱在地。
周围坐着的几人下意识起身在脾气不好地指着她咒骂一声，而后全都躲地远远的。
叶抒禾双手撑着光秃秃地桌面，微微弯下腰，冷眸中沁着雾气，寒如潭，看不出一点儿情绪。
“无法无天了！”班主任去扯她胳膊，被她借力使劲一甩，向后踉跄几步，扶住讲台才堪堪站稳。
一秒、两秒过去，时间割裂她的面容，在这双眼睛之下，万物动弹不得。
“你，贼喊捉贼，懂吗？”
尾音落下，她这回连带着桌子，一言不合就此掀翻。手镯盒子顺着滚了出来，在她脚边定住，叶抒禾竖起中指，稳稳踩着盒子过去，坐回位子，跟没事人一样开始收拾书。
她拎着书包，斜了眼还呆在地上的李亦妍，语气重又轻：“李亦妍，站不起来，那就活该跪着。”
自己放弃自己，我只会比你更先放弃你。
后来，教室狼藉一片，班级没人知道叶抒禾去了哪里，近一周，她才正常上学。原本和李亦妍话不多，那事之后两人更是无交流。学校流传的版本最是离奇，怕她的人愈发多。
＊
叶抒禾喝完一瓶奶，扔进边上的垃圾桶，出了便利店，迎面碰上宋计舍。
宋计舍看见她，很快移开视线，默不作声进入店内，掠过的风撩起她的发尾，双双侧身擦肩而过。
像陌生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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