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裹着残荷的香气漫过回廊,荆楚歌垂首立在雕花门边,听着屋内荆夫人与管事嬷嬷细数明日品花宴要带的钗环。
“这支赤金累丝簪太招摇,换那支素银的。”荆夫人染着丹蔻的指尖拂过妆匣,忽然转头笑道:“楚歌来瞧瞧,这身天水碧裙可衬你?”
自从孟询现身了那么一遭,荆夫人对荆楚歌的态度软和了许多。
起初她觉着荆楚歌身份地位,也就趁着旁人看不见的空档巴结攀附,连一个正式的纳妾文书都等不及,真的是自己作贱自己,男人不过是贪图几天新鲜,等过了新鲜劲,始乱终弃是迟早的事。
但六殿下能出面给她撑腰,说明这个时候还是在兴头上,既如此也不能欺负得太过。
“我知道你是个讲孝心的好孩子,自从你的母亲去世,你就再也没有旁的心思收拾打扮自己了。”
“可你如今……许好了人家,可不能像从前那样。”
荆楚歌盯着裙摆上暗绣的并蒂莲,指甲掐进掌心。
几日前那场大火烧穿西厢房时,她分明看见有人影抱着油罐掠过月洞门。
可此刻荆夫人慈爱的目光里,连泪痕都要替她拭得恰到好处。
“谢舅母费心。”她屈膝行礼,腰肢弯成柔弱的弧度。
檐下铜铃被风吹得叮当响,恍惚又是火舌舔舐窗棂时,耳边尖锐的风声呼啸。
荆楚歌没回去,她悄悄走到几乎无人路过的一处年久失修的墙角,踩着底下高低不平的丑石便翻到了墙上,黑影掠过灰墙,荆楚歌轻而易举地出了府。
每年接近开春,荆楚歌都会偷偷溜出府,去阳明巷最深处的一户人家。门开一线,屋内无灯无光,黑暗和灰尘味扑面而来,角落里坐着一个穿着通体黑袍的老人。
“安伯,我来了。”荆楚歌把手拢在嘴边喊道,一步一个脚印,蹑手蹑脚生怕惊动了屋里的人。
这老头行事古怪,荆楚歌不是第一次见识,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一缕乌发慢悠悠地飘落坠地。
荆楚歌苦笑,看来这次也不打算放过她。
乌光从老头怀里射出,荆楚歌百忙之中错步偏身扭头,劲风飒飒,再次从她耳侧擦过。
此时的荆楚歌背后已经生出涔涔冷汗,老头撤手,宽大的衣袍中飞出一把旧剑。
荆楚歌抬手一截,握剑刹那经脉间似是瞬间涌动起一股沁凉的气流。
她眯了眯眼,一脚踩入屋内的黑暗,兵器交接,冷仞相碰,撞出冷白的火花。
荆楚歌原地打转,眨眼间缓冲站稳,衣袂飞扬,手中猛然一震,整条手臂都快麻了。
剑光凛冽,劈破疾风。
老头啐了一口:“出剑太慢!”
荆楚歌辩驳:“我手上有伤!”
老头继续暗招伺候:“索你性命的敌人可不会管你手上有伤没伤!”
荆楚歌认命似的败下阵来,她早已深刻认识到老头的恶劣性情。
每年的年初,这个老头便会来到郢都做买卖,可惜荆楚歌从未听闻也未见过究竟是什么生意——当初母亲逃难,路上受了这老头的恩惠,这才又了荆楚歌做苦力的后续。
这老头不是常年在郢都,仅仅是约好年初进一次城,然后荆楚歌上他这儿打杂还债便成了不成文的规矩。
他甚至会带着荆楚歌出门做生意,穿梭于皇城和荒城,骑着高头大马和骆驼,走过山川沙海。
“老头儿,你现在转行做药草生意么?”荆楚歌提了一桶水,走到炉子跟前,咕噜噜地全倒了进去。
砰。
荆楚歌想躲,猝不及防地炸了一身黏糊糊的灰绿色汁液,滚烫的、散发着苦涩气味,缥缈间还参杂着尖锐的火硝味。
“都说了,教过你的,倒水要慢!”老头儿不满地吹胡子瞪眼。
这跟快慢有什么关系!荆楚歌挪了挪自己的脚,这双新穿的绣云金纹软底黑靴子被糟蹋得不成样子。
“……”
荆楚歌嘴角抖了抖,有点嫌弃,但是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
“你手怎的伤了,又惹祸了吧,你这个小家伙,从小到大都没安生过……”安伯狠狠地砸来一本破破烂烂的册子,连带着一个小巧通透的淡蓝色琉璃瓶。
荆楚歌识货得很,大辰不产琉璃,均是西域沿着丝路进来的,原本是人人可用的便宜货,却给朝中的豪门大族垄断了去,一下子就变成贵族的象征。
“这是什么?”
“册子是老夫的游记,瓶子里头的是治伤口的药水。”
荆楚歌也没继续问了,小心翼翼地拧开瓶口,嗅了嗅药水的味道,确认过没毒后将那药水在手心摊开。
冰冰凉凉的感觉,荆楚歌只觉得心身舒爽,虽气味辛涩,但是效果斐然,如有冰沙轻轻熨贴,将手心的灼热感缓缓平息。
“你瞧,你太掉以轻心了!”老头摸了摸花白的胡子,痛心疾首地直起佝偻着腰。
得,荆楚歌立马低头,看见自己拨开瓶盖的那只错手,指尖缓缓出现中毒的黑色,毒素蔓延奇快,迅速向手腕的经脉涌去。
“还不快阻断毒药的侵蚀。”老头慢悠悠地提醒道。
荆楚歌心惊万分,但是她知道但凡她敢露出一丁点惧怕,她就会给这个老头儿打成筛子。
她还是挺害怕的,毕竟技不如人打不过,这个时候就得多找找自己的原因。
“要是控制不住怎么办?”老头看着荆楚歌手腕缓缓止住蔓延的毒素。
“逼出来呀,喏,先放血。”荆楚歌趁着还有药水,毫不犹豫地将另一只手的手心也划破。
“那若是放血无用呢。”
死老头儿八成就是想听她说壮士断腕,荆楚歌冷哼:“这不是,安伯你还在这儿嘛,找你拿解药就好了呀!”
说着,荆楚歌挽唇一笑,衣带勾起长剑,呲啦一声勾破老头儿长袍缝成一体的大口袋,形形色色的药瓶子像是炸开的烟花,漫天飞舞。
荆楚歌热于炫技,将药炉子下垫的灰色粗麻布一眨眼抽了出来,兜住了雨点般掉落的琉璃瓶。
嘶,还好都兜住了,要不然得给这个老头儿当一辈子吃力不讨好的苦力。
“对,你说得很对。”老头儿欣慰道,他习惯性地摸了摸鼻子,“记住,以后有解不了的毒,一定要找我。”
荆楚歌受宠若惊,其实她知道,这老头八成接下来要开始扯谎了。
不过也没事,荆楚歌总是给这老头儿戏弄,早就被磨得没什么耐心。小的时候也就罢了,可现在她再也不是小孩子,才不会被三言两语糊弄。
“你今年十六了吧。”老头儿难得慈祥一会儿,看着荆楚歌还未完全脱去稚气的脸庞,不由得再多看了两眼。
“是的。”荆楚歌默默掰着手指头数,从四五岁开始就在这儿当苦力,也不知道为什么,娘会这么放心这么一个居无定所的老商贾。
老头儿看着眼前风华正茂的女孩,心中涌起一股酸涩的欣慰。
一时间,不知他是在感慨时光荏苒,还是在惋惜无法重逢的故人。他好像在怀念,因为如今他风华不再,只剩下一双浊眼,将往事与心事望穿,剩下风烛残年的身体。
老头儿苦笑一声,抬头便看见荆楚歌也在神游天外,望着她那熟悉的侧颜,老头儿有点儿想落泪。
“以后出去了,不要太闯祸。”
“知道啦知道啦。”
荆楚歌随口答应着,她有所察觉,只是对此感触不是很深。这会儿她蹲在炉子前,用细木棍捅了捅炉子下下的草木灰,星星点点的火明灭不定,骤然烧得更旺了。
“我听说,你那个舅舅想要攀附太子党,然后把你许配给那个六殿下了。”
荆楚歌由衷感叹:“安伯在荆府里安插眼线了么,这你都知晓。”
老头儿黑着脸。道:“这点小事人尽皆知,不需要用眼线。”
很好,荆楚歌知道了,荆府绝对有老头儿的眼线,而且还不止一个。
老头儿吹胡子瞪眼,在院子里铺开一整片草药,搁在一大块粗麻布,细细拨弄,将那些半湿不干的褐草摊开:“那天起了火,幸亏还给你机灵了回儿,不然烧死了也没什么人心疼!”
荆楚歌抬起下巴,表情甚是倨傲:“胡说,我舅舅肯定要心疼的。”
老头儿嘴唇动了动,浑浊的双眼里好像有一段锦织交错的流光一晃而过。那短暂的光掺杂了不可置信和疑惑,最终却似描上了翅膀的轮廓,刹那间便融入了天边的风,檐边的雪,叫人摸不到痕迹,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可是眼巴巴等着我能进秦王府,多多为他吹吹枕头风,怎么舍得我这么快就死了呢。”
老头儿听了便不说话了,只是慢慢地操持着手上的动作。
荆楚歌看他似是在配药,不由得多看了几眼。紫珠散,降香末、生南星、煅龙骨……这八成就是止血定痛的药方了。
荆楚歌虽未正经上过学堂,也从未和那些少爷小姐一起启蒙识字,但她有一个神秘的好老师,精通武学、经史和政治,也并非荆楚歌眼皮子浅,满郢都的才华加上都不及老头儿的一半。
老头儿真正算是她的老师。
“不管怎么说,你已经大了,不要随便给自己惹麻烦,在这个世道,须要明白明哲保身。”
荆楚歌却有点执着,她可不信这个世道就是躲了就能平安一生的,她固执道:“安伯,我以后一定会给你长出息的。”
老头儿也并不吃惊,只是劝道:“我也不需要你长什么出息,你平平安安长大,以后有婚配了,找上一个能为你遮风挡雨的良人,我也就没什么放心不下的了。”
荆楚歌愣愣地呆在原地,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她慢吞吞地用脚尖踢了一下碎石块儿,抬起下巴望着老头儿:“安伯,可是我不想嫁人。”
“又没谁把你手脚捆着,非要你嫁给人家。”老头儿吁出一口气,指了指杵在角落里的那把剑,剑是好剑,只是无人能用,使宝物蒙尘,“好吧,你要长出息就长出息吧,剑和宅子留给你,就当是你及笈的贺礼。还有那些铺子,我可不会再管你了,你自己好好经营着,到时候混口饭吃是没有问题的。”
安伯这么说就有些谦虚了。
那可是郢都垄断的香料生意,王公贵族之中,谁家不用他们家的香料?
新开张的药炉药味袅袅,顺着老头儿的目光,荆楚歌发现自己快误了时辰,天际金乌沉沉,一晃眼竟已到了黄昏。
荆楚歌急急起身,赶紧往回跑,在巷子里抄近路,她轻功不错,老头儿也夸她有点天赋,踩着墙沿,衣袂拂过着屋上的吻兽,终于在后院落锁前回了竹林后的院子。
夕阳下的屋宅一片宁静,积雪初融,淅淅沥沥淌着细水,梅园的花蕊也渐渐淡了香味,取而代之的是和风中浅浅的甘甜味,是许多其他花香夹杂的香气。
荆楚歌正松了口气,便听见院外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她赶紧爬上矮榻,半躺着假寐。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菱花镜里映着两道影子,荆楚歌骤然睁眼,望着正在替她系披帛的荆凌筠,忽然笑出声:“惟言,你这双手合该去穿绣花针,怎的偏要握那劳什子佩剑?轻手轻脚的,吓死我了。”
“母亲说今日要给你配藕荷色璎珞。”听见阿姐的打趣笑声,荆凌筠的手不易察觉地抖了抖,他也似是被吓到了,双颊染上一丝红晕。
他盯着荆楚歌素白裙裾上零星的竹叶纹,忽然解下腰间玉佩,弯腰系在她绦带上:“戴着,莫叫人看轻了。”
“不……”
“阿姐,你就收下吧,求你了。”眼瞧着对方毫不留情的拒绝,荆凌筠露出柔软可怜的模样,他的模样多了几分憔悴。
她心中一动,抚上玉佩的手顿住了,便也没有再取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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