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木息融
日子像小蒲河的水，看似平静无波，却悄无声息地流淌着。
阿水在村尾这座黄泥小院里安顿了下来。每日清晨，他不再是被尖利的斥骂声惊醒，而是在窗外渐亮的晨光和偶尔几声清脆的鸟鸣中自然醒来。灶房里的米粮就摆在那儿，虽不丰裕，却可以自己做主取用，不必再看人脸色，计算着每顿能下几粒米。
他开始学着打理这个小小的家。扫地、擦桌、洗衣、浇灌屋后那几畦菜地和篱笆下的草药。杨术话少，交代事情往往只有几个字：“米没了。”“柴快劈完了。”“豆豆晌午回来吃饭。”
阿水便默默记下，尽力去做。他发现自己做起这些琐事来，竟比在张家时顺手许多。或许是因为心是定的，不必时时提防着突如其来的责骂和克扣。
杨术依旧早出晚归，有时下地，有时进山，有时去镇上。他似乎很忙，但总会赶在饭点回来。两人同桌吃饭，大部分时间沉默无言。杨术吃得快而专注，从不挑剔饭菜好坏，但阿水还是能从他的细微反应里捕捉到些信息——若是哪顿饼子烙得格外酥脆，或是粥熬得火候恰到好处，他下筷的速度会稍稍快上那么一点。
这种沉默的认可，像投入井底的微小石子，在阿水心里漾开一圈极细微的涟漪。
他的身体在充足的饭食和安宁的环境里，慢慢恢复着气力。脸色不再那么苍白得吓人，咳嗽也渐渐止住了。只是掉进河里落下的那股寒气，似乎钻得有些深，偶尔在阴雨天，关节深处还会隐隐作酸。
这日午后，杨术又进了山。阿水收拾完灶房，坐在院子的木墩上，手里拿着那截日渐温润的香木，和几件简单的刻刀。
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混合着泥土、草木和被阳光晒暖的木头气息。他闭上眼，尝试着去捕捉那种玄而又玄的“感觉”——就像他上次无意识中区分出香木和苦楝木那样。
起初，周遭只是寻常。但当他将全部心神沉浸其中，尤其是专注于手中那截香木时，一些微妙的不同渐渐显现出来。
手中的香木，散发着一种极其微弱却清晰可辨的“气息”。那并非单纯的香气，更像是一种……宁静而清冽的“场”，柔和地包裹着他的指尖，让他因刻削而有些疲惫的心神缓缓沉淀。而院中那堆劈好的柴火，只是沉默地散发着干燥的、属于普通木料的朴素味道。
他心中一动，睁开眼，目光投向篱笆下那几株被杨术称为“老鹤草”的蔫巴草药。他走过去，蹲下身，屏息凝神。
这一次，感觉更为清晰。那几株看似半死不活的草药，根部周围的泥土里，竟也萦绕着一丝极其淡薄、却与普通泥土截然不同的气息，带着一种苦涩的、顽强的生机感。
阿水的心跳微微加快。他似乎……真的能感觉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虽然极其微弱，模糊得如同晨雾，却真实不虚。
他回到木墩旁，重新拿起刻刀和一块挑拣出的普通柴火边角料，决定为豆豆做点什么。那孩子前几日被送来时，眼巴巴地看着他刻木头的样子浮现在眼前。
他想了想，决定刻一只小木鸟。不需要多么精巧，圆滚滚的身子，一个小小的喙，能立在手心就好。
刻刀在木料上细细游走，木屑簌簌落下。他做得专注，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刀尖与木头的细微摩擦声。他下意识地调整着呼吸，每一次吸气，都仿佛能更清晰地捕捉到手中木料细微的纹理走向和内部蕴藏的、极其微弱的“力”，下刀时便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顺畅和精准。
他甚至无意识地，将一丝心神系于指尖，仿佛那不是冰冷的刻刀，而是他感知的延伸。奇妙的是，那截一直放在身旁的香木，散发出的清宁气息，似乎能让他这种专注的状态维持得更久，手腕也不那么容易酸乏。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憨态可掬、线条圆润的小木鸟在他掌心成型。他用砂石细细打磨掉所有毛刺，直到触手温滑。
刚做完这些，院外就传来了脚步声和孩童清脆的嬉笑声。是邻村的妇人送豆豆回来了。
豆豆迈着小短腿跑进院子，额上还带着汗珠，一眼就看到了阿水手中那只新奇的小木鸟，眼睛顿时亮了，噔噔噔跑过来，仰着小脸，满是渴望地看着，却不敢伸手要。
阿水心里一软，蹲下身，将小木鸟递给他：“给你的。”
豆豆惊喜地接过，爱不释手地摸来摸去，小脸上笑开了花，脆生生地喊了一句：“谢谢阿水叔！”
这一声“叔”，叫得阿水一愣，心头莫名地涌上一股暖流，冲散了方才尝试感知万物时的那点疲惫。他抬手，轻轻揉了揉豆豆软软的头发。
送豆豆回来的妇人笑着跟阿水寒暄了两句，便告辞了。阿水领着豆豆洗手，给他倒了碗温水喝。
夕阳西斜时，杨术回来了。他肩上扛着一捆新砍的柴火，另一只手里还提着个用草绳拴着的、不断扑腾的灰毛野兔。
豆豆举着那只小木鸟，兴奋地跑过去：“爹！看！阿水叔给的！”
杨术放下柴捆，目光落在儿子手中那只打磨得光滑圆润的小木鸟上，又抬眼看了看站在灶房门口、有些局促的阿水。
他没说什么，只是伸手接过那只木鸟，粗粝的指腹在那光滑的鸟背上摩挲了一下，点了点头，递还给豆豆，言简意赅地评价了一句：“嗯，像那么回事。”
然后，他提着那只还在挣扎的野兔，走向灶房旁的角落，那里放着处理猎物的家伙什。动作熟练而利落。
阿水看着他沉默的背影，心里那点局促慢慢散了。那句“像那么回事”，已经是他来到这里后，听到的最接近夸奖的话。
晚饭桌上，除了一如既往的粥和饼，还多了一碗喷香的炖野兔肉。肉炖得酥烂，汤汁浓郁。杨术给豆豆夹了一只肥嫩的兔腿，然后，极其自然地，用那双刚剥完兔皮、洗净的手，夹了另一只兔腿，放到了阿水碗里。
阿水看着碗里那只冒着热气的兔腿，愣住了。
杨术却像没事人一样，已经端起自己的碗，埋头吃了起来。
豆豆啃得满嘴是油，含糊不清地说：“爹，兔肉真香！”
阿水低下头，拿起筷子，小口地咬了一口兔肉。肉质鲜嫩，咸淡适中，温暖的肉香和汤汁的鲜美瞬间溢满口腔。他默默地吃着，只觉得那股暖意从胃里慢慢扩散开来，蔓延至四肢百骸，连指尖都变得暖融融的。
夜里，阿水躺在干燥温暖的床上，却没有立刻睡着。白日里那种玄妙的感知体验，和晚饭时那只突如其来的兔腿，在他心里交替浮现。
他悄悄从枕头下摸出那截香木，紧紧攥在手心。那清冽安宁的气息似乎更加清晰了。他尝试着，像白日那样，将一丝微弱的意念集中在指尖，轻轻抚过香木的表面。
这一次，感觉更为奇妙。他仿佛“听”到了手中木头极其细微的、如同呼吸般的脉动，感知到内部那些看不见的纹理中，流淌着的、与他自身呼吸隐隐契合的宁静力量。他甚至觉得，白日雕刻时耗去的心神，正被这温润的木息一丝丝地填补、滋养回来。
而另一只手里，握着那把他亲手做的小木匙，普通木质，却因倾注了专注的心力，握在掌心也有一份踏实的温润。
窗外月色如水，透过桑皮纸窗棂，洒下一地清辉。
阿水闭上眼，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截然不同却同样令人安心的触感。一种模糊的、却日益清晰的认知，在他心底慢慢生根——
这些木头，尤其是像香木这样的……或许真的藏着他不了解的奥秘。而这座院子，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这个会脆生生叫他“叔”的孩子……这里，似乎真的可以成为他的“家”。
这个念头一起，便像藤蔓一样悄然缠绕住心脏，带来一种酸涩却又充满希望的胀满感。
正屋那边，早已熄了灯。杨术躺在炕上，却并未立刻入睡。他听着窗外细微的风声，鼻翼间似乎又隐隐萦绕着白日里从阿水手中那块木头上散发出的、极淡却挥之不去的清冽香气。
那气息，竟让他体内因今日进山攀爬而隐隐有些躁动的旧伤，都平息了不少。
他翻了个身，面向墙壁，黑暗中，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深思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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