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书白搬回了他的老房子。
与安娜住的地方仅一街之隔，甚至于夜幕降临，从安娜的房间还可以看到韩书白家的熄灯时间。
……凌晨一点。
安娜咬着笔头，总结出了韩书白的作息规律。
而另一边，韩书白把老房子的格局重新规划后，客厅和书房合二为一，整合后比先前大不少。他的工作桌就放在客厅的中央，对着安娜的房间。
程序写不出来时，韩书白会到餐桌边续上一杯咖啡，有意无意地，总能看见安娜歪
着身子，愁眉苦脸地对着电脑发呆。
她熬夜已经熬得十分娴熟，偶尔的起夜，对面楼仅剩的微亮、凌晨三点的外卖……似乎在提醒着韩书白……他们之间的距离不仅是一道跨不过去的街道。安娜不再是十二岁被他赶着睡觉的小孩，也不再是需要韩书白哄着讲故事的中学生。
韩书白闭起眼睛，摩挲着温热的杯沿。
合上电脑，半靠椅背，蜷缩在凌晨一点的昏暗之中。韩书白微微侧身，他能看见安娜盯着这儿的方向，果不其然的点头，摁亮手机的钟表，显示01:00。
丝毫不差。
只有在这时，韩书白才可以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
安娜很早以前来过韩书白的老房子——逼仄、昏暗，狭小的厨房对着街道，韩书白的房间只有屏风隔出来的一个小角落，有一张伸不直腿的床，和跟床挨着的旧书桌。
按理来说，他们的房间不对着。
即便如此，安娜还是很谨慎的，只有在“以为
韩书白睡觉时”，才敢对着他家的方向出神。
她会合上书本，半躺在椅背，晃着椅轮，面无表情地盯着韩书白。
“你在想什么，小安娜。”
没有人回答他。
虚无缥缈的声音坠入夜色，就像落叶醉了秋，无声无息，消失在涛白湖清间。
陆征的电话总是在晚上七点响起。
跟个没事人一样，丝毫不提不欢而散的事，只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聊着琐事……上课的内容、导师的严苛、实验的繁重……
陆征不是个话多的人，一般是安娜引导着问，陆征来了兴致便会答多一点，大多数时间，两人都是把电话放在那儿，各自忙各自的事。
今夜也不例外。陆征听着电话那头的安娜轻轻哼着歌，踩着拖鞋下楼的声音噼里啪啦的，他会心一笑，盯着手表上的时针缓慢转动，撑着脸，想象着……安娜回到家就会换上家居服，可能是蓝色的哆啦A梦套装、也可能是上次逛街时她硬是要买的绿色珊瑚绒怪兽服——陆征嫌丑，安娜就非得给他也买一个一模一样的。
似乎看着他嫌弃又不得不穿的表情很是受用。
安娜一直都喜欢这样折腾他，从小便是。
她会戴着陆征生日给她送的耳机，路过一楼时会传来短暂的杂音，那儿靠近地下停车场，信号不好。垃圾处理站在停车场后面，三十秒后，信号便会恢复正常。
陆征一边处理着手头上的论文，一边在心里默默倒数。
在杂音几乎要消失的时候，电话中却传来了一个陌生的男声。
“安娜，”那人唤。
脚步声暂停，安娜挂掉了电话。
陆征的心猛然一窒。
安娜回眸，韩书白也同她一样，手提着一袋垃圾，却是衣着不凡，一身奢侈品牌的休闲服衬得他提着垃圾的手都像是拎着什么时尚包包似的。
……与她踩着人字拖和穿着怪兽睡衣的样子形成了鲜明对比。
“你也下来扔垃圾吗？”
没话找话。
安娜来中国第一年，就深谙此道。
找一些很明显的行为作为寒暄的切入，俗称——废话。
“嗯。”
韩书白走到她身边，熟稔地接过她手中的垃圾袋，“有积水，你在这儿等一下。”
白色的背影渐行渐远。
安娜蹲在那滩积水旁，一闪而过的车灯扫过，映出她面无表情的脸庞。空调水滴扰乱一池难喻，安娜起身，看着韩书白逐渐消失在拐角。
很难不在意。
安娜想，韩书白的背影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即便站在七层教学楼的走廊，她也能一眼在众多的学生中找到他。
他太过特殊。
记忆中韩书白自然而然地接过她书包的画面与此刻重叠，只是不是这样的烟雨天，而是四季的徬晚，是四年的午夜。
如今，却像时空凭空消失了似的，他同从前并无区别，看向她的目光，总是温柔又……
宠溺。
她脑海里蹦出这个词。
却又清醒的认识到，是她自作多情。
“吃过饭了吗？”韩书白问。
“吃过了，”安娜点点头，“你呢，吃了吗？”
“还没。”韩书白笑了笑，“要不要陪我吃，小区外面有家餐厅还不错。”
“改天吧，我还有作业没做完呢。”安娜看了看手机，她向来调的静音，才看到陆征给她打了五六通电话。
大红色的未接来电在夜晚中显得很是刺眼。
“好。”韩书白没有被拒绝的意外，只是定了定，强调道:“改天再一起吃饭。”
“嗯……”安娜指了指楼上，“那我先上去啦，你慢慢吃。”
“那我先……慢慢吃……”也是安娜来中国第一年学到的万能句式，有事撤离就这么说。
安娜刚没跑出几米，就被韩书白叫住。
他站在街口旁，昏黄的路灯称着他的脸
竟有些悲伤，但语调依旧平和又温柔。
“为什么不回我的信息？”
韩书白问。
为什么不回信息。
为什么不回信息。
安娜失了笑。
她也好想问韩书白这个问题啊，她想问这个问题想了四年。
安娜张了张嘴，那句“那你呢”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她试图把内心那股讽刺的厌意压下，低头自嘲了一瞬，又随即正视着韩书白，一字一句，极其认真的回答。
“韩书白，我不喜欢回别人消息。”安娜微笑着说，试图表现得平静又得体。“我刚来中国的时候中文不好，我听得懂，但我看不懂。我回你消息的时候要先转别文，怕误解你的意思，也怕你误解我的意思，我还得再转一遍英文，最后再转中文回你。”
“我那个时候秒回你，只是因为我喜欢你。”
安娜半侧着身，笑意依旧，只是不达眼底，“我现在中文也不好。”
不想回。
不想看文字。
听懂了吗。
安娜头也不回地走了。
人字拖滴滴答答的走到半路，又觉得自己不太礼貌，补了个挥手。
韩书白却僵在了原地。
心脏像被人攫紧，难受得连呼吸都失了节奏。
在陆征的第九通电话响起的时候，安娜如梦初醒。
自然，劈头盖脸的，也遭来了陆征的一通数落。
安娜皱着脸，把耳机摘得远远的，这样还依然能听见陆征难得的长篇大论——以安全为主旨，以抱有绝对的警惕心作结尾，跟陆爷爷一样，说话一套一套的。
“知道啦知道啦，碰到邻居嘛，寒暄了一下，忘记手机静音了。”
陆征顿了顿，“就这样？”
“对啊，你不是还特地过来测试过吗，停车场那段路是信号不太好啊。”安娜随口扯了个慌，“楼上那个张叔，她女儿想学滑冰，问一下我的建议，就停下来聊了聊。”
那道声音伴着杂音，确实是听不出年龄。陆征虽有疑虑，却也不再深究，只是下结论，“那个地方你尽早搬吧，鱼龙混杂，安保也不到位。”
“还好吧，以前是教师宿舍，现在住的也基本是南城大学的退休老师。”
至于安保嘛……
门口是有个收发报纸的退休大爷，两个人24小时轮班，这么多年也没出什么事，也算有安保吧。
“手机别调静音。”
每次必提，安娜每次都不听。
陆征倒也是乐此不疲。
电话那头传来关门声，安娜换上居家的拖鞋，软趴趴的，倒是没再有颇有节奏的响声。
安娜洗了手，在冰箱里拿了苹果。
知道安娜没事后，陆征又恢复了工作状态，他翻阅着桌面上的文献，脑子里却还能有一个角落，盘算着——等安娜削完皮，她就会说，“哎呀我吃东西不方便，先挂了。”
“陆征，”却听安娜的声音飘渺，好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似的，“你说我们，当初怎么坚持给对方当笔友这么多年的。”
难得的聊闲天。
“因为你外公怕你把中文全忘了啊，你们那边又没这环境。”陆征没注意到安娜有什么不对，客观评价道:“冬城别文是必选，为了我的高考成绩，勉强跟你写写信还是可以的。”
“是吗。”
安娜笑了，“那为什么我中文还是这么烂？”
“你是不是压根就没好好写？”
“姑奶奶，”陆征大呼冤枉，“你当初不会写的中文全部都写了拼音，查都不查，还是我给你一个个标了寄回去的。”
“是吗？”
“……”陆征气笑，又道:“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没什么。”安娜把苹果切成块，心不在焉地应道:“只是感慨一下，为什么我中文这么差。”
“还好吧，你这几年进步很大啊，梗一个接一个的。”
“……再见(；一_一)”
路口。
刺耳的喇叭声不休地在狭窄的街道响起，愣在原地的韩书白如梦初醒，他缓慢转身，适应着黑色迈巴赫亮如白昼的远光灯，打着双闪，嚣张狂傲。
韩书白不由自主地眯了下眼睛，半睁半闭间，只见一身材狭长的男子身着服帖的绿色丝绸衬衫，松弛自在地靠在车窗处，臂长得可以直接从窗外伸进方向盘，肆意又不顾后果地狂按喇叭。
“你怎么过来了？”韩书白低笑一声，向他走近，“别按了，扰民了。”
“给你送温暖。”说着，郭天玉从车后座掏出一叠打包盒，“喏，都是你爱吃的粤菜。”
韩书白上下打量，接过，蹙眉道:“我吃不了这么多，”他顿了顿，又问:“你吃了没？”
“吃了，不然怎么给你打包。”郭天玉昂了昂头，“老头子生日，请的鸿门宴，去都去了，不得顺点菜走。”
郭天玉笑着点了根烟，“吃呗，反正免费。”
他促狭道:“我直接从厨房拿的，干净。”
“谢了。”
韩书白把餐盒放在车顶，顺手从郭天玉兜里抽了根烟。
郭天玉笑哼，熟稔地递上火机，烟丝滋滋响，而韩书白只是咬了口烟嘴，似乎是想到什么，又无声息地把烟头碾灭。
“喜欢就去追，纠结什么？”
郭天玉抢过他手里的烟，咬在自己嘴里，“人家异地恋不就给你个绝佳撬墙角的机会，一个月都见不到几面，说不定阿征还感谢你给了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让他提分手。”
“要我说，他俩感情也没那么深。阿征找我给这小孩租房的时候，指名道姓要两间，他飞来南城大部分时间也是过来找我喝酒。”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暗恋我呢。”
郭天玉玩笑道，他掐着烟斜眼看向韩书白，面不改色地观察韩书白的表情。
韩书白只是插着兜，敛眸，语气平淡:“她开心就好。”
“其他的不重要。”
“你还真喜欢？”郭天玉眼角带着一丝冷意，“诈一下你，还真是。”
韩书白扯了扯嘴角，没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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