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江桦此刻的模样,岂止是“瘦影”二字可以形容。青黑的胡茬已冒出寸许,扎在谢十七颈间生疼。眼下的乌青浓得像是用墨描过,更不必说那仍在渗血的伤口。
谢十七不用想都知道这是谁的手笔。若江桦真死在归途,怕是谢紊要敲锣打鼓庆贺三日,连宫灯都要换成喜庆的红色。
可江桦终究是回来了。
感受着怀中真实的温度,他轻声问道:“你方才念的诗……可有下阕?”
江桦低笑,温热的唇擦过他的耳尖:“原诗只此一句。”顿了顿,声音又柔了几分,“不过你若想听,我倒可以说些别的。”
“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为伊消得人憔悴,宽衣解带终不悔……”
“君似云间月,依如月下枝。此情堪共老,清雨映相思。”
谢十七怔忡片刻,忽而失笑:“前几句倒也罢了,最后这首……”
江桦将脸埋进他颈窝,声音闷闷的:“现编的……方才看着你,突然就想到了。”
谢十七心头一热。却也忍不住往后躲了躲:“胡子……扎得疼……”
江桦这才直起身,目光落在谢十七颈间那片泛红的肌肤上。自己这些日子未刮的胡茬,竟在那白玉般的颈子上蹭出点点红痕。他指尖轻轻抚过那片绯色,声音里含着三分心疼七分宠溺:“娇气包。”
两人依偎片刻,谢十七到底放心不下江桦的伤势,执意要查看。待那皮肉外翻,血迹斑驳的狰狞的伤口映入眼帘,他眼眶顿时红了,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
本该被照顾的伤患反倒将人搂进怀里轻哄:“别哭别哭……小伤而已。”
“这还叫小伤?”谢十七声音发颤,指尖悬在伤口上方不敢触碰,“你……不知道疼的吗?”
江桦握住他发抖的手,低声道:“疼。但有人替我哭了,便不觉得疼了。”
这些年,江少帅什么伤没受过?十五岁随父出征时,还是个单薄少年,却在沙场上摸爬滚打拼杀出一身伤痕。白袍军需要铁血主帅,金羽卫更要倚仗他的威名。今日不受这伤,来日便可能马革裹尸。
江桦早将疼痛当作家常便饭,从不曾为伤痛落泪。
可那些年攒下的眼泪,许是都存进了谢十七眼里。此刻正一颗接一颗,替他落个痛快。
江桦忽然想起那年北疆大雪,他独自在军帐中处理伤口,血水结冰将纱布冻在皮肉上,撕下来时竟也不觉得疼。
他叹了口气,拿帕子轻轻拭去谢十七的泪水:“好了,再哭伤口真要疼了……你这一哭,比北疆的胡人铁骑还厉害。”
可不是。
胡骑来袭尚有应对之策,或设伏或强攻,总归有法可破。
可谢十七的眼泪不同。那不是冰冷的兵器,而是滚烫的熔岩,一滴一滴都烙在江桦心上。他是江桦放在心尖上的人,见他落泪,便是全天下都错了。此刻若谢十七开口要星星,江桦定会连月亮一并摘来。
谢十七稳了稳情绪,哽咽道:“春闱之事……你从何处着手查的?梅清雪说我去只会添乱。”
江桦耐心解释:“你我身份特殊,贸然介入反落人口实。但宗溪不同。他是长公主独子,为妹妹奔走天经地义。即便大张旗鼓,旁人至多说句兄妹情深。”
“可我也是为刘嬷嬷……”谢十七蹙眉。
“二者不同。”江桦摇了摇头,“宗溪查的是谁将纳兰梦送进考场,这是明线。只要揪出幕后黑手,结党的罪名自然不攻自破。而若你去救刘嬷嬷,反倒将众人目光引向“结党”一事,岂非本末倒置?”
江桦见谢十七若有所思,又提起另一桩事:“听说我离京次日,你便带兵围了兵部衙门?”
谢十七耳尖微红,轻咳道:“你若是要夸我……”
“能在短短时日内便在光禄勋立威,确实了得。”江桦眼中含笑,却又轻叹一声,“不过此事,本有更好的解决之道。你虽仗着林宥的把柄全身而退,但若当时谢紊借机发难……私自调兵围困六部衙门,这谋反的罪名可不轻。”
见谢十七神色一僵,江桦安抚地捏了捏他的指尖:“你与林宥的私事,不愿说便不说。只是……陆续被扣,不过是林宥想给你个下马威。他断不敢真对朝廷命官如何,你本有充足时间从长计议。现在,你好好想想,当日情形,更好的解决办法是什么?”
谢十七明白这是江桦在教导他为官之道。他定了定神,斟酌开口:“陆续虽官职不高……却是奉皇命协查北疆军务。即便没有兵部文印,也可说是事急从权……林宥虽为兵部尚书……可此事关乎北疆……”谢十七越捋越顺,思路渐明,“我当日应先进宫……不,我本该等到早朝时,当着御史台的面禀明原委。就说北疆军情紧急,我奉旨协查,派属官取文书却被无故扣押。届时众目睽睽,林宥反倒骑虎难下……这样可对?”
江桦唇角微扬,奖励般在他眉心落下一吻:“正是。为官之道,有时退一步,反倒海阔天空。”
谢十七的思绪如拨云见日,渐渐明朗。江桦所言极是。当日若稍有差池,不仅自己万劫不复,更会连累整个江家。想到此处,他后背沁出一层薄汗,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锦被。
江桦察觉他的不安,温声宽慰:“虽行事急躁了些,却不失光明磊落,颇有君子之风。”
谢十七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你这是拐着弯说我傻?”
“胡闹。”江桦轻捏他鼻尖,“我何时说过这话?”顿了顿,正色道:“你当日所为,确实当得起‘君子’二字。”
谢十七暗自莞尔。若江桦知晓他拿“舅母”之事要挟林宥时的模样,怕是不会这般夸赞了。
“世人总爱在‘善’字前加个‘伪’字。”江桦的声音沉了几分,“如我,如梅清雪,都曾受过这般非议。而你此番行事,确实光明正大。”
“君子论迹不论心。”他继续道,“你私下与林宥有何交易,拿什么要挟他,我不过问。论心世上无完人……”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但谢十七,我要的从来不是什么君子。”
谢十七抬眸望进江桦眼底,那里面翻涌的情绪让他心尖发颤。他明白,江桦要的从来不是那个端方持重的永安亲王,而是会任性会冲动、会为他红了眼圈的谢十七。
“那你要什么?”明知故问,恃宠而骄。
江桦俯身,在他唇上落下一个带着薄荷清香的吻:“要你活着。”
要你鲜活地存在在这世上,要你偶尔任性妄为,要你在暴雨天躲进我怀里,要你受伤时喊疼,要你做最真实的谢十七。
这些话江桦没有说出口,但谢十七全都懂了。他伸手环住江桦的脖颈,将脸埋在那人肩头,嗅着熟悉的薄荷香,闷声道:“那你也不许再受伤。”
“好。”江桦江桦低笑,温热的手掌抚过他的背脊,“不过……往后行事,不妨‘小人’一些。”
谢十七诧异地抬头,对上江桦认真的眼神:“杀人夺权也好,背后捅刀也罢,只要杀的是该杀之人,夺的是应得之权……这世道,有时做君子反倒寸步难行。”
谢十七怔了怔,随即失笑:“江世子这是在教我做奸佞之臣?”
江桦指尖挑起他一缕青丝把玩,眼中笑意渐深:“我是在教我的小亲王……如何在这吃人的朝堂里,活得痛快。”他语气忽然认真起来,“朝堂之上,不是非黑即白。刚极易折,柔则难立。要做小人,也得讲究章法。捅刀需一击毙命,夺权要名正言顺。这其中的分寸……还得靠你自己慢慢体会。”
谢十七眸光流转,凑近在他唇上轻啄一下:“江先生教得真好。”
江桦眸色转深,扣住谢十七的后颈加深了这个吻。待分开时,两人气息都已不稳。
“美人计学的倒快。”江桦用鼻尖蹭了蹭谢十七的侧脸,声音沙哑,“不过你刚退烧,还是先休息。晚些让小义伺候你用膳。”
谢十七急忙抓住他的衣袖:“你要去哪?”
“沐浴更衣。”江桦轻笑,故意凑近让他闻自己染血的衣襟,“再不收拾,真要臭了。乖,我很快回来。”
谢十七这才不情不愿地松了手,却仍眼巴巴地望着他。江桦被他看得几乎迈不开步子,只得无奈道:“我的小祖宗啊……要不让小义把浴桶搬来里间?”
“谁、谁要看你沐浴!”谢十七立刻红了耳尖,抓起锦被蒙住半张脸,“你快去……”
江桦大笑,这才转身离去。走到屏风处又忍不住回头,只见谢十七从被子里探出半个脑袋,正偷偷目送他离开。四目相对,谢十七立刻缩了回去,只露出一缕翘起的发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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