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内,宗溪听着暗卫的禀报,眉头越锁越紧。以王循规那古板性子,断不会为利所动。这老狐狸怕也是被人当枪使了。
窗边的紫檀圈椅上,纳兰梦慵懒地斜倚着。她未梳发髻,如瀑青丝编作一条长长的三股辫,垂落在右肩前。纤纤玉指正执着一盏雨前龙井,垂眸用茶盖撇去浮沫。
“啧!”宗溪猛地拍案,惊得案上茶盏一跳。
纳兰梦这才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抬眸时眼角眉梢都染着笑意:“哥哥这般急躁,可是要生皱纹的。”
“你!”宗溪顿时火冒三丈,手背在掌心拍得震天响,连带着颈间长命锁叮咚乱颤,“当初不让你去道观你偏不听!说什么要清修静心,现在可好?清出祸事来了吧!”他越说越急,在厅中来回踱步,“那来历不明的姑子今日能把你送进考场,明日就能把你卖进窑子!你这黄花大闺女落在人贩子手里……”
纳兰梦也不恼,他说一句,她便含笑点一下头,那副乖巧模样反倒让宗溪更来气。待宗溪说得口干舌燥,纳兰梦悠悠递上一盏新茶:“哥哥教训得是。”
宗溪接过茶盏一饮而尽,茶汤顺着下巴滴落在衣襟上也不在意。他重重将茶盏往案上一搁,正要继续训话,却见纳兰梦难得开口:“哥哥有训我话的功夫,不如好好想想,若此事成真,最终得益者是谁?”
宗溪踱步的动作猛然顿住。若林宥等人倒台,朝堂必将大乱:帝王失去新培植的势力,清流失去制衡世家的重臣。而谢十七有江桦护着,自可全身而退。
唯一无辜受累的,只有长公主府。
“为何偏偏选中梦儿……”宗溪喃喃自语,突然瞳孔骤缩,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上心头。
太后!
若朝堂空虚,新帝谢紊势必要倚仗母族。太后便可趁机安插亲信,更可借机打压素来不睦的昭慧长公主。一箭双雕,好精妙的算计。
纳兰梦见宗溪神色几经变幻,便知她这位兄长已经参透了其中玄机。
宗溪突然挺直腰板,再次理直气壮地责问:“你既早知如此,为何不早些说明!”
回应他的是纳兰梦一个毫不掩饰的“你莫不是个傻子”的眼神。
这对兄妹虽无血缘之亲,却是如出一辙的离经叛道。宗溪整日里不是打架斗殴,就是变着法子招惹梅清雪;纳兰梦则最爱看人谈情说爱,时不时还要添把火。
“我听闻江世子娶了位……”纳兰梦顿了顿,似乎是在斟酌措辞,“男世子妃?据说生得极是标致。这般绝色的嫂嫂,我岂能错过?”她轻叹一声,“可惜盘缠都花在胭脂水粉上,连回京的车马钱都没了。正好太后要拿我做局,我便顺水推舟……这不就省了路费?”
话刚说完,回应她的便是宗溪拍得震天响的巴掌声。
纳兰梦“啧”了一声,纤纤玉指立即捂住双耳。
“好你个丫头片子!”宗溪的嗓门混着长命锁的叮当声炸开,活像个操碎心的老妈子,“算计这个算计那个,连自家人都不放过!母亲每月给你八百两雪花银还不够挥霍?嗯?”他气得直拍大腿,“那些胭脂水粉不都一个色儿?有什么好买的!”
纳兰梦眨巴着眼睛,一脸无辜。
“为兄平日怎么教你的?”宗溪叉着腰来回踱步,“要节俭!要……要……”他一时语塞,干脆一甩袖子,“总之你这般铺张浪费,简直奢靡无度!”他掰着手指开始算账,“胭脂一盒顶天二十两,水粉三十两,螺子黛五十两……”
纳兰梦忍不住插嘴:“哥哥倒是门儿清。”
“闭嘴!”宗溪气得直转圈,“我还没说完呢!道观里用什么胭脂水粉?你去的哪门子道观?清修?我看你是去……”他突然卡壳,俊脸憋得通红,“去……总之就是奢靡!铺张!”
说着说着,他自己都绕晕了,最后气呼呼地总结:“这个月零花钱扣光!”
纳兰梦闻言也不恼,反而笑吟吟地托着腮帮子:“哥哥说得对,是妹妹铺张了。”她眼波一转,“不过……我听说梅公子最近新得了方上好的徽墨……”
这话像是一记闷棍,宗溪顿时蔫了下来。他沉默半晌,才强撑起兄长的威严:“休要提他。”
纳兰梦笑意一敛:“你们……闹别扭了?”她心里暗暗着急,这两人若是真闹僵了,她上哪儿去看那对冤家相爱相杀的好戏?
宗溪别过脸去,生硬地转移话题:“既然知道是太后设局,你可有应对之策?”
纳兰梦胸有成竹道:“哥哥放心,我既敢入局,自然备好后手。那姑子回宫途中已被我的人截下,连带着她用的药粉也一并缴获。只需伪造几封她与春闱侍卫的往来书信……届时人证物证俱在,陛下自会替我们圆这个场。”
宗溪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眯起眼睛打量着自家妹妹:“你倒是想得周全。”他伸手捏住纳兰梦的脸颊,“不过伪造书信这等事,你一个姑娘家……”
“疼疼疼!”纳兰梦拍开他的手,揉着被捏红的脸蛋,不服气道,“哥哥莫不是忘了,我临摹字迹的本事可是连父亲都夸过的?”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几页信笺,得意地晃了晃:“喏,连那姑子的笔迹我都仿好了,只差盖上几个假印信。”
宗溪接过信笺细看,不由得挑眉:“倒是小瞧你了。”他忽然想起什么,狐疑道,“不过……你何时培养的暗卫?母亲知道吗?”
纳兰梦眨眨眼,一脸无辜:“就是上个月母亲拨给我的那几个护卫啊,哥哥不是还嫌弃他们武功太差?”
“那几个饭桶?!”宗溪差点咬到舌头,“他们连我都打不过,能截下太后的人?”
“所以我说哥哥太耿直了。”纳兰梦老气横秋地摇头,“这一路山高水远,总要吃饭歇脚不是?我让他们给沿途客栈掌柜塞了些银钱……在茶水里加了点料。这荒郊野店的,谁会在意多几包蒙汗药呢?”
宗溪听完这番话,脸色顿时精彩纷呈,活像吞了只活苍蝇。他盯着纳兰梦看了半晌,终于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我竟不知是该夸你聪慧,还是该骂你胆大包天。”
纳兰梦笑嘻嘻地凑近:“那自然是夸我聪慧了。”她压低声音,正色道,“哥哥只需记住,这事是那姑子勾结侍卫所为,意图借春闱之事勒索长公主府。与太后、陛下……都毫无干系。”
宗溪心领神会,嗤笑一声:“那是自然。若真把太后牵扯进来,即便陛下不悦,为顾全皇家颜面也必会彻查。如今我们给陛下递个台阶,他岂有不顺水推舟的道理?”
“正是这个理儿。”纳兰梦满意地点头。
宗溪看了眼窗外渐暗的天色,摆摆手道:“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歇着。晚些我派人去御史台送信。”他顿了顿,语气柔和下来,“记得去看看母亲,这两日她忧心忡忡,父亲也跟着着急上火。”
纳兰梦起身理了理裙摆,想起什么似的回眸一笑:“对了哥哥,梅公子那方徽墨……”
“纳兰梦!”宗溪耳根瞬间通红,抓起案上的茶盏作势要砸。
“好好好,不提不提。”纳兰梦轻笑着退到门边,却又正色道:“不过哥哥,有些话不说开,误会只会越来越深。”
误会?
他与梅清雪之间,何来误会?
不过是……因知心太甚,反倒疏离。
至近至远东西,至亲至浅清溪。
至高至明日月,至疏至亲……终非夫妻。
宗溪闭目深吸一口气,待再睁眼时已敛去所有情绪。他沉声唤来贴身小厮,将伪造的书信细细交代,又亲自叮嘱送往御史台的诸多细节。待一切安排妥当,这才转身朝内室走去。
小厮揣着书信匆匆穿过暮色中的朱雀大街,刚拐过御史台前的石狮,冷不防撞上一袭月白锦袍。
“谁啊!”小厮刚要呵斥,抬头却对上一双清冷如霜的眼眸,顿时膝盖一软,“梅、梅公子……”
梅清雪拂了拂被撞皱的衣袖,目光落在小厮怀中露出的信笺一角:“公主府的?”
“是……是大公子让小的给御史台送公文……”小厮下意识捂住前襟。这位可是大公子的死对头啊!这私造的书信要是落到他手里,怕是要出大事啊!
“哦?”梅清雪眉头微蹙。这般时辰,宗溪差人送什么公文?他本转身欲走,想到那人素来莽撞的性子,又思及眼下朝堂局势……
他闭了闭眼,终是伸出手:“拿来。”
小厮跪在地上抖如筛糠,却死死护住衣襟:“梅公子恕罪,这、这真是普通公文……”
梅清雪眸光一凛,袖中手指微动。小厮只觉腕间一麻,怀中信笺已到了对方手中。
“梅公子!”小厮面如土色,扑上前就要抢夺。
“退下。”梅清雪两指夹着信笺,声音不重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他借着街边灯笼的光亮扫了眼信笺内容,眉头越皱越紧。这字迹模仿得惟妙惟肖,但以他对宗溪的了解……
“胡闹!”梅清雪闭了闭眼,胸口剧烈起伏。
宗溪这个莽夫!这般伪造的信笺呈上去,虽能洗脱嫌疑,可纳兰梦的清誉怎么办?一个闺阁千金被人下药掳走,涉案的还有男子……只要这信一递,那些曾被宗启弹劾过的官员,定会借机大做文章。届时即便陛下不予追究,纳兰梦的名节也……
他早该知道,以宗溪那莽撞性子,根本考虑不到这些。
梅清雪将信笺收入袖中,冷声道:“回去告诉你家主子,这信我收下了。”
小厮面如死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梅公子开恩啊!这信若送不到御史台,大公子非扒了小的皮不可……”
“聒噪。”梅清雪一甩衣袖,转身便走,“让他亲自来寻我要。”
夜风卷起他月白的衣角,很快消失在长街尽头。小厮瘫坐在地,半晌才回过神来,连滚带爬地往公主府跑去。
梅清雪回到府中,在灯下重新展阅那封信笺。他取来笔墨,将信中涉及纳兰梦的部分一一修改。
“掳走”改为“诱骗”,“下药迷晕”改为“言语哄骗”。笔锋一转,又添了几句那姑子贪财忘义的佐证。
最后,他另取一张信纸,模仿着原信笔迹重新誊抄了一遍。
“来人。”他搁下笔,“将这信送去御史台,就说……是宗大人亲自送来的。”
待下人领命而去,梅清雪望着摇曳的烛火,眼前又浮现出宗溪那张总是与他针锋相对的脸。他揉了揉眉心,低声自语:“枭靖啊枭靖……你何时才能学会,做事要留三分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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