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时光,如白驹过隙。
又是一个相同的深夜,万籁俱寂,连夏虫都仿佛陷入了沉睡。
寺院笼罩在浓重的夜色与如水的月华之中,唯有巡夜僧人手中灯笼那一点昏黄的光晕,在曲折的回廊间缓慢移动,如同黑暗中呼吸的萤火。
禅房内,只余一盏孤灯。
林禾岁并未如往常般在蒲团上打坐入定,而是斜倚在窗边的竹榻上。
他身上依旧穿着素白的僧袍,却未系得那般规整,领口微松,露出一段线条优美的锁骨。月光透过雕花木窗,在他身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既圣洁,又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慵懒与妖异。
他面前的小几上摊着一本《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纸页泛黄,墨迹古拙。
然而,他的目光却并未落在经文的微言大义上,指尖反而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竹榻的边缘,发出几不可闻的“笃笃”声。
这半个月,太过平静了。
自青云镇乱葬岗一战归来后,日子便如同陷入了一潭古井无波的死水。
每日晨钟暮鼓,诵经念佛,接待那些面容虔诚、眼神却空洞的信众,解答着千篇一律关于因果轮回的疑问。
这一切,对于骨子里渴望着惊涛骇浪、习惯了在刀尖上翩然起舞的林禾岁而言,无异于一种温柔的酷刑。
他起身,走到窗边,伸手推开半扇窗棂。夜风带着山间特有的草木清气涌入,稍稍驱散了禅房内沉郁的檀香。他仰头望着天际那轮皎洁得近乎妖异的明月,清冷的辉光洒落在他精致的眉眼间。
不由自主地,他想起了半月前的那个黎明,乱葬岗上弥漫的硝烟与血腥气,想起了钟水魁与他背靠背迎战邪祟时,那坚实而冰冷的触感。
想起了那人替他拂去鬓角乱发时,指尖那看似随意却隐含温柔的力道,更想起了消散在晨风中的那句带着戏谑笑意的……
“ 小骗子。”
林禾岁的唇角,在无人可见的月色下,极轻微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如同平静湖面被投下一颗小石子,漾开浅浅的涟漪。
他从宽大的袖袋中,取出了那枚触手温润、色泽苍白的骨笛。这笛子造型古朴,上面刻着细密繁复的幽冥符文,是钟水魁上次分别时留下的所谓“信物”。他在指尖漫不经心地把玩了片刻,终是将其凑近唇边,运起一丝微不可查的灵力,轻轻吹响。
没有声音传出。
或者说,这笛声并非凡人耳力所能捕捉,它以一种奇特的频率,穿透墙壁,越过山林,无声无息地汇入夜风,朝着幽冥地府的方向飘荡而去。
做完这一切,林禾岁重新坐回榻上,执起小几上微凉的茶壶,为自己斟了半杯清茶。他并不焦急,只是耐心等待着,如同经验丰富的渔夫,已然感知到鱼儿正在向饵料靠近。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禅房内的烛火极其轻微地摇曳了一下,并非因风。
一道修长的黑影,如同融入夜色本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院中那棵古老的银杏树下。来人正是钟水魁。
他今日并未穿着往常那身浓重如墨的衣袍,而是换了一袭暗紫色的广袖长衫,衣摆与袖口处,用极细的银线绣满了盛放的曼珠沙华,在清冷的月华下,那些妖异的花朵泛着幽冷而华丽的光泽,随着他的走动,仿佛活过来一般,流淌着暗沉的光晕。
他并未走门,而是如同鬼魅般轻盈地跃窗而入,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天生的优雅与不容置喙的强势。
“佛子深夜相召,所为何事?”钟水魁极其自然地在那张唯一的竹榻另一端坐下,与林禾岁隔着那张摆放经卷与茶具的小几。
他自顾自地取过一只空置的白瓷茶杯,拎起茶壶为自己斟了一杯已然微凉的茶,动作熟稔得仿佛他才是此间主人。“莫不是……又遇到了什么难缠的邪祟,需要本王出手相助?”
林禾岁看着他这一系列反客为主的举动,眉梢微挑,语气里听不出喜怒:“鬼王殿下倒是越来越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难道不是?”钟水魁抿了一口凉茶,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透过氤氲的水汽,似笑非笑地看向林禾岁,目光在他微松的领口处停留了一瞬,又迅速移开,“佛子既然以骨笛相召,想必是这长夜漫漫,独自一人……感到寂寞了?”
林禾岁并未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垂下眼睫,纤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温润的茶杯边缘,仿佛那上面有什么极其吸引他的纹路。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却并不显得尴尬,反而有种奇异的张力在暗自滋生。
半晌,他才抬起眼,眸中神色难辨,语气状似随意地开口:“说起来,鬼王,我近日在藏经阁翻阅一些古籍杂谈,偶然看到一些……关于你的记载。”
“哦?”钟水魁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向后靠,做出一个放松而倾听的姿态,示意他继续。他倒想看看,这小骗子今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林禾岁的目光直视着他,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好奇与探究,缓缓道:“典籍中言,幽冥鬼王钟水魁,执掌生死轮回,然其性暴戾,杀人如麻,手上沾染的鲜血,足以汇成冥河支流。”
他顿了顿,观察着钟水魁的反应,见对方依旧面色平静,才继续抛出最尖锐的问题,“其中尤以百年前,‘赤水城’一夜之间生灵涂炭,满城数万百姓无一幸免之事,最为骇人听闻。古籍记载,此事乃鬼王亲为。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他问得直接,目光清澈,仿佛真的只是一位对历史真相充满好奇的求学者。
钟水魁闻言,非但没有动怒,反而低低地笑出声来,那笑声在寂静的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磁性的沙哑。
“佛子今夜是打算效仿那些正道之士,替天行道,度化本王这个‘杀人魔头’?”他语带调侃,眼神却锐利如刀,试图剖开林禾岁平静外表下的真实想法。
“只是好奇。”林禾岁歪了歪头,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少了几分宝相庄严,多了几分属于他这个年纪应有的灵动,“世人皆传鬼王凶残暴虐,我既与鬼王有数面之缘,自然想听听……另一面的说法。那些传闻,究竟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又如何?”钟水魁缓缓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大片阴影,将林禾岁笼罩其中。他一步步走近,直到两人之间仅隔咫尺,才俯下身,与坐在榻上的林禾岁平视。
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仿佛有漩涡在转动,带着属于幽冥之主的、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压迫感。“佛子直到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应该害怕吗?”
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敲击在人心尖上。若是寻常修道之人,在此等阴森鬼气与强大威压之下,怕是早已心神失守,冷汗涔涔,甚至拔剑相向了。
然而,林禾岁却笑了。
那笑容如同拨开重重迷雾后骤然显现的春日暖阳,明媚、纯粹,甚至带着几分天真烂漫,与他此刻被阴影笼罩的处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怕啊。”他回答得干脆利落,声音清越。
随即,他也站起身。如此一来,两人便成了真正的面对面,气息几乎交融。林禾岁微微仰头,才能直视钟水魁的眼睛,他眼中闪烁着狡黠而明亮的光芒,如同夜空中最璀璨的星辰。
“但是,”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仿佛在分享一个什么了不起的秘密,“我更怕无聊。”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带着些许抱怨,又像是撒娇般的语气:“比起一个传说中杀人如麻、听起来就很‘刺激’的鬼王,我更害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永远念着同样的经文,听着同样的祈祷,过着一眼就能望到头的、枯燥乏味的生活。”
钟水魁彻底怔住了。
这完全超出了他千万年来对“生灵”,尤其是对“佛修”的认知。
“有意思……”半晌,钟水魁才低低地笑出声来,这一次的笑声里,少了之前的戏谑与试探,多了几分真实的、被取悦了的愉悦。
他伸出手,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林禾岁光滑的脸颊,触感微凉,如同上好的玉石。“佛子啊佛子,你果然……与众不同。”
林禾岁没有躲闪,甚至没有流露出丝毫的不适。他反而就着这个极近的距离,抬起手,用指尖轻轻点了点钟水魁的胸口,那里是心脏的位置,尽管鬼王是否仍有心跳是个未知数。
“那么,作为交换,鬼王现在可以告诉我,当年……为什么要那么做吗?屠戮一城,总该有个理由吧?”他的眼神清澈见底,仿佛真的只是想知道一个答案。
钟水魁的眼神因他这个问题而暗了暗,眸底深处闪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像是愤怒,又像是……某种被触及逆鳞的冰冷。
他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种极其平淡,平淡到近乎冷漠的语气说道:“赤水城城主,为了那劳什子的不死,妄图以数万生魂为祭,强行打开贯通人界与幽冥的永久通道,汲取幽冥之力以求长生。”
“此举已严重扰乱阴阳秩序,若让其成功,三界平衡将毁于一旦。”他顿了顿,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本王身为幽冥之主,清理门户,拨乱反正,不过是分内之事。”
他的语气很淡,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陈年旧事。但林禾岁却从他刻意平淡的语调下,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压抑极深的、对于那种罔顾性命、扰乱秩序行为的真正怒意。
“原来如此。”林禾岁了然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为了维护阴阳秩序么……看来鬼王殿下,也并非如外界传闻那般,只是个嗜杀成性的魔头。”
“怎么?”钟水魁挑眉,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知道本王并非滥杀无辜,佛子感到失望了?”
“恰恰相反。”林禾岁转身,再次走到窗边,任由月光将他整个人镀上一层银边。他望着天边那轮孤寂的明月,声音带着一丝轻快的笑意,“我觉得……这样更有趣了。”
他回过头,对钟水魁绽开一个嫣然的笑靥,那笑容在月光下竟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一个会为了维护三界秩序而不得不采取雷霆手段的鬼王,远比一个只知道遵循本能、肆意杀戮的恶鬼……要有意思得多,也复杂得多。不是吗?”
钟水魁走到他身后,两人之间隔着一步之遥,他能清晰地看到月光下林禾岁精致的侧脸轮廓,以及那长而密的睫毛投下的淡淡阴影。
“佛子的想法,总是这般……出人意料。”他低声说道,语气里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
“是吗?”林禾岁偏过头,月光在他清澈的眸子里流淌,“那鬼王不妨猜猜看,基于你对我这‘出人意料’的了解,你觉得……我接下来会做什么?”
钟水魁故作沉吟状,片刻后,才慢条斯理地说道:“按照常理,或者说,按照一个真正得道高僧应有的反应,此刻你应当双手合十,口诵佛号,然后开始规劝本王,说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之类的陈词滥调。”
林禾岁闻言,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清脆悦耳,如同玉石相击,在寂静的夜里荡开。“那是寻常和尚会做的事。”他笑够了,才用指尖拭去眼角并不存在的泪花。
他转过身,再次与钟水魁面对面站着,两人鼻尖的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呼吸的温度。“而我……”他拉长了语调,眼中闪烁着狡黠而明亮的光芒,正准备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窗外远处的回廊上,忽然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以及低低的交谈声,伴随着灯笼光影的晃动,正朝着禅房这个方向而来。
两人同时神色一凛,警觉地看向窗外。
“有人来了。”钟水魁压低声音道,周身那丝慵懒的气息瞬间收敛,恢复了属于幽冥之主的冷冽。
林禾岁微微蹙眉,侧耳倾听片刻:“是今夜巡守藏经阁的弟子,这个时辰,应是例行巡查到此处。”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
钟水魁会意,身形开始渐渐变得透明,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开始消散。“看来今晚这壶茶,是喝不完了。”他的声音也仿佛来自远方,带着一丝缥缈。
在身形即将完全消散前,他忽然又凝实了一瞬,凑近林禾岁耳边,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低沉而暧昧的气音说道:“下次……换个更安全的地方。”
温热的气息,夹杂着一丝独特的、如同雪后松柏般的冷冽香气,拂过林禾岁敏感的耳畔,让他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颤,耳根瞬间染上了一层薄红。
待那缕紫色的烟雾彻底消散在空气中,再也感知不到丝毫鬼气后,林禾岁才几不可闻地轻轻吐出一口气。他抬手,摸了摸依旧有些发烫的耳垂,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对方的气息。
“安全的地方……”他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眼中闪过一丝混合着兴味、挑战和某种隐秘期待的光芒。
看来,这场始于意外、基于互利的有趣游戏,正在朝着更加不可预测、也更加引人入胜的方向发展。
而此时的钟水魁,并未远遁,而是立于寺院外一株千年古松的树冠之巅,繁茂的枝叶完美地遮掩了他的身形。
他负手而立,暗紫色的衣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目光穿透重重殿宇,精准地落在那间禅房窗户上映出的、模糊而清瘦的身影上。
“更怕无聊……么?”他低声自语,唇角勾起一抹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清浅却真实的笑意,“小骗子,你总是能……给本王带来惊喜。”
他转身,身形化作一缕若有若无的轻烟,彻底融入茫茫夜色,消失不见。
下一次见面,该选在何处才好?
一个既“安全”,又足够“有趣”的地方。
他似乎……已经开始期待了。
禅房内,林禾岁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恢复寂静的庭院,远处巡夜僧人的灯笼光晕已然远去。他轻轻关上半扇窗户,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窗棂上细致的雕花。
月光重新洒满房间,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这场在钢丝上行走的戏,幕布才刚刚拉开一角。而那位看似危险的搭档,似乎比他预想的……还要有趣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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