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鸹岭，酉水村，吟河。
一顶通体绛红色的轿撵平稳地行驶在河水之上，周身覆着描金的红绸锦缎，四角传来清音铃铛摇曳的声响。
"囍"字潦草凌乱，形成数张剪纸随意地贴合在轿撵的各个方位。
唢呐吹起，音调高昂，却又断断续续。仔细听，能辨认出一丝悠扬的尾调，像是芦笙在伴奏。
这场景，无疑是件吉事。
只是细看，便觉着这画面既不热闹，也不欢喜。
八名轿夫分立在囍轿的八个方位，具是一脸木然，眼神空洞地瞪视着前方。他们的嘴唇薄且色浅，像是被漂白粉浸过多日。唯一能彰显人气儿的就属他们嘴角挂着的那抹弧度。
可那笑容太僵，似笑非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阴沉诡异，令人浑身不适。
最奇怪的是，他们灰色的鞋底与水面贴合得紧，似飘浮在吟河上，不需一点借力便可往前行进。
"良辰吉日，今宜嫁娶。"
"五帝魂归，献祭亡灵。"
……
迎亲的乐声杂乱刺耳，轿子也晃晃悠悠的，轿撵里的新郎官睡得并不安稳，时不时滚到两侧。脑袋"砰"地撞到木质地板上。
这一下，终于清醒了。
他的眼皮沉重，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勉强睁开一条缝。
晚风将红绸吹起，一丝月光透了进来。
他用力眨了眨酸疼的眼睛，然而作用并不明显，便想抬手去揉。可刚一有所动作，腕处就传来一阵粗绳摩擦的尖锐疼痛。
"嘶。"
新郎官倒抽了一口凉气，冷汗立刻布满了他的额头，将额角的鬓发全都润湿了。
操!太他妈疼了。
不是他娇气，是这粗绳上长满了细小的银针，稍一抽动，尖头就在皮肤底下刃开，划出一连串血珠，火辣辣的刺痛随之而来。
他紧绷着身子，尽量避免手腕和脚踝的动作，抬头扫视了一圈。
新郎官名叫云谒，是东吴大学的一名大二学生。
云谒对此地的了解是从一本叫做《囍蛊》的书中得来的。也正是因为看了这本书，他才心血来潮，突然萌生出要来酉水村的想法。
可谁知，居然遭遇了暗算。
一开始，他初来乍到，与村民们聊的十分投契。准确说，不是聊天，勉强只能算的上是交流。
因为这个村落里的人，都不能开口说话。
云谒去年在暑假参加社会实践，当志愿者的时候学过一个月的手语。虽然这里人的手势和他学得有些出入，但他也大致能够看懂。
村长和他比划着，态度热络，请他吃用橘皮,松枝熏制的腊肉。烟香浓郁，肥瘦相宜。
而此地除了酸鱼，米豆腐和枞菌等珍馐外，更让他馋嘴的是包谷烧。
但村长总是推脱那酒入口辛辣，后劲足，不让他喝。
直到那天云谒捡到一枚五帝钱，村长的态度就彻底变了……
一杯包谷烧下肚，他便完全没了意识，醒来后就是在这座诡异至极的轿撵上了。
而从涓涓流淌的水流声中不难判断出，他八成正行驶在书中记载的吟河附近。
正思索着，落轿的闷响忽然从下方传来，云谒身形不稳，随着起伏在轿撵中翻滚。
那轿子以一个往前倾斜的角度立在地面上，云谒浑身由粗绳束缚住，他忍着强烈的剧痛，被重力带得往下掉，趴到轿撵外的地面上。
摔像十分的难看，这捆法像对待村口的牲口一般。云谒的脸还直挺挺地栽倒，吃了一嘴的腥草和沙土。
"呸呸……"
他摇晃着脑袋，把满嘴的脏污全都吐了出来。等清理干净舌头他才有心力睁开眼睛好好看了眼四周。
他的身后是方才乘坐的轿撵，厢中也贴了一张囍字剪纸，血红诡异。
云谒胆战心惊地扫视了好几圈，恐惧感从他的脊背处开始蔓延。
这轿撵的附近……居然空无一人。
操!
云谒忍不住爆了句粗口。
那刚才是谁抬着轿子的?
鬼吗？
不过云谒很快就放弃思考这件事，他现在整个心力也不在探究谁把他送过来的上面。
关键是这伙人把他带到哪里去了啊？
云谒把视线从轿撵挪开，缓慢地抬起头，打量着它停靠的地方。
入目是一扇沉重的铁门，紧紧封闭着。两侧的石狮子像是成了精，张着血盆大口死死盯着他。
云谒打了个寒颤，眸光转到石狮子的两侧。
这是一座外观看着很有些年头的府宅。枯死的藤蔓在青灰色砖墙上爬行，弯曲似蛇，根须深深扎进墙体开裂的缝隙里，收缩禁锢。
随着深入，云谒的呼吸也仿佛勒紧，屏住口鼻，长久地喘不过气来。
霉菌苔藓在这里有安家落户的趋势，肆意蔓延，狰狞的褐色分泌物把原本黛黑的筒瓦浸湿，瓦楞间的积水从檐顶一滴一滴地滚落进地底。
昨日刚落过小雨，荒无人烟处矗立一座僵冷枯寂的宅院，哪里都透露出一股阴森森的气息。
云谒终于反应出来不对劲了。
不行，他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但这一念头还未完全成型，手臂和脚腕处的粗绳像是知晓他的心思，惩罚性地骤然收缩。
他这才注意到这些根本不是粗绳，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冒着幽绿色的藤条，比之墙体上的那些，显然绑着他的这几根还未枯竭，大有一副将他彻底勒死的趋势。
"呃……啊……"
云谒疼得发出闷叫，那些小针深深戳进他的肉里，像是植物在他的神经血管上扎了根，在拼命地汲取他的养分。
意识越来越模糊，他浑身的力气都被身上的鬼东西抽走，酸软无力，筋骨里的刺痛却甚嚣尘上，无疑是在警示着他。
就在他濒临死亡的那一刻，鬼宅的铁门突然从里头敞开，门轴如垂死般痛苦地呻吟。
恍惚中，一缕若有似无的异香飘进云谒的鼻尖。这股香气很清新，微甜，裹挟着青涩的嫩芽草叶的幽香。
他的疼痛也随着这香气缓解了许多。
一阵微风掠过，云谒掀起眼皮往铁门处望去。
银佩叮铛，随着来人的步伐簌簌轻颤。
由于趴在地上，身体被包裹成了粽子，云谒的脖子也不方便扬起。
只能瞥到一片柔软的白衣绸缎，飘荡，轻缓，近乎温柔地拂过云谒惨白的面颊。
他的眼皮又重新耷拉下来，几乎是在一瞬间就陷入了沉睡。
再次睁开眼时，云谒手上的束缚物已经被完全解开了。
他生出的第一个想法就是逃。可十六只灰布鞋排列成一个小圈，将他的身体紧紧环绕，密不透风。
云谒愕然抬眼，看到八个长得一模一样的白脸人。
他们身上都着鲜艳的红衣，中央贴一张刺眼的囍字。十六只空洞的眼睛齐齐盯向云谒，犹如在看一个死物。
云谒立刻僵在原地，不敢动了，冷飕飕的寒意从脚底板蔓延。
静默了好几分钟，他才忍不住打破沉寂。
"……哥们，你们要干嘛？"
一开口，他的嗓子都在发颤，实在是这几人的妆容太渗人了。
瞳孔漆黑，只有唇中点着一抹红，也未完全涂满，眼神衰颓窒闷，宛如一摊死水。
果然，他们似乎听到了云谒的话，但根本无人理睬他，只是手中却突然有了动作。
靠得最近的两个人一把拽起云谒的手臂，往后硬掰，将他的头颅蛮横地转向墙面上的一张桌子。不等云谒反应过来，压着他的脑袋就对着墙上的一张画像拜了三拜。
云谒火冒金星，脑子嗡嗡的。
"妈的，好气啊。"
这种仍人宰割，无法反抗的感觉真他妈难受。
要说他现在还有力气骂人，下一秒，两人把他的身子拽向左侧，待云谒看清和他对拜的是个什么东西时，就再也淡定不下去了。
乌木雕成，漆面皲裂，面上被暗红色的血迹浸染的字体。
是一尊灵牌。
写着"南清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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