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圆的月亮像一张被撑开的饺子皮，夜空太大了，它包不住这些馅，只好孤零零地展开、再展开，落下一地霜白的清辉。
这些光亮落在人的鼻尖，眼珠，还有肩膀上；引得窗户边上的人儿痴痴地看。
山晴两只胳膊肘支在窗台上，撑着脸，一双黑溜溜的眼珠好似剔透的琉璃，正一眨不眨地倒映着天上模糊的月亮。
“晴晴，该睡咯。”
母亲敲了敲门，进来温声催促了会，摸了摸女儿的小脑瓜，眯着眼笑了：“最近在想什么呀，都不睡觉啦？”
小姑娘脸颊的肉被撑得鼓起来，肉嘟嘟的，偏偏还一脸严肃的模样，看的人愈发想逗她了。
川下太太忍住笑，捏了捏她的脸，又道：“究竟怎么啦，这么苦恼诶，妈妈可以当你倾述的对象吗？”
“嘶…也不是不行。”
山晴眼睛一亮，接着扭过头，“妈妈你相信世界上有怪物吗？”
“诶？”
女人似是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有些惊讶，“这个嘛，是什么奇怪的东西吗，还是…”
“我看见了。”
山晴斩钉截铁，一脸严肃，“妈妈你知道吗，阿田他们不是溺水，每年失踪的孩子都被躲在水池里的怪物吃掉了，我上次亲眼看到的，我在岸边站在，它还想吃掉我，但是、但是”
她有些纠结的抓抓脑袋，最终还是吐出了实情：“但是悟biu的一下就把那个怪物打倒了，特别厉害！”
说完，山晴便皱着脸忧心忡忡地看向母亲：“这些东西可吓人了，我睡觉还梦到了！”
“…这样呀。”
小水琴泽听完沉默了一会，接着起身关上了窗，将女儿抱进怀里，又摸摸她的头。
“那妈妈有可以帮忙的地方吗？”
“看来悟很厉害啊，希望他不要被吓到呢。”
“今晚妈妈陪你睡好吗？”
怀里脸蛋儿和个苹果似的孩子点点头，眷恋地赖在母亲怀里闭上眼睛，很快放松下来，睡着了。
头顶的暖灯微微闪烁了一下，照出很清浅的光晕。
——孩子说的怪物，大人总是容易代入其他的幻想。
危险的陌生大人是怪物，没见过的动物是怪物，形状奇特的雕塑也会被误认成怪物的一员……在孩子眼中，怪物往往是被指控的“威胁”。
他们觉得自己受到了威胁，所以要用自己有限的语言去和自己信赖的人阐述这些危险。
危险啊……
小水琴泽垂下眼，指尖慢悠悠地划过女儿的眉眼，轻轻落下一吻。
但她相信。
她相信怪物就是怪物。因为她幼时也曾见过。
畸形的，可怖的，怪异的。
就像从阴暗里诞生的潮虫，蜷缩在影子里窥探着人类的一言一行。
那时满脸惊恐的女孩慌乱地和妈妈说、和爸爸说——看！是怪物！快看呐！
可大家都不信。
只会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她的脑袋，从容地笑着，轻声安抚，当做是孩子奇怪的幻想。
但幻想不会盯着她看，幻想不会吃掉别人的脑袋，幻想更不会从崩溃的身体里孵育出来。
但庆幸的事，这些不被理解的痛苦和奇异的怪物只在她生活中存在了很短的一段时间，直到现在，她再也没见过这些被淡忘到记忆深处的东西了。
如今，时隔多年，她却再度从自己孕育的生命上、听到了曾被孕育出来的梦魇。
“唉……”
低低的叹息倒映在玻璃窗上，上面的女人回望着她，接着被接连拍下的雨珠打散，冲花了窗面。
暴雨侵至。
......
闹人的雨又持续了大概三天，第四天太阳总算出来了，微弱的阳光从厚密的云层里破土而出，像一茬稚嫩的秧苗。
山晴和面馆老头的女儿娜娜，趁这难得的晴天跑到代代木公园里去抓虫子，也不管是什么品种，什么奇葩的构造，天生浪漫的女孩只喜欢抓那些带有亮晶晶的色彩昆虫。
“这个，好看。”
娜娜捏着一只不断挣扎的七星瓢虫，指了指上面白白的斑点和红润的底色，又接连抓了好几只，才如获至宝般放进自己的昆虫箱。
两个人胆子都很大，艳丽的毛虫她们也抓了不少，尤其是山晴，用树枝挑起起一只带刺的毛虫，上下颠倒的晃了晃，见虫子短短密集的小脚们仍然牢固的黏着在树枝上，忍不住睁圆一双大眼睛左看右看，啧啧称奇，惊呼“好——厉害呀！”然后再兴奋的把树枝递给自己的小伙伴，“你看它完全不会掉下来诶！”
是真的，哪怕左摇右晃，毛毛虫的脚就像被胶水粘在树枝上一样，始终谨慎的匍匐着贴紧褐色的枝丫，好玩极了。
“好吧，那就养它吧！”
山晴大喊一声，挥舞着手臂把手里的树枝当指挥棒，随意指了一个方向，“我刚刚在那里看到有花，很好看，粉白粉白的。”
娜娜忙着采五颜六色的瓣叶，听完她的话后兴致勃勃的把花往口袋一塞，拽着对方往前跑。
“那还等什么，快去啊！”
对于这座从小玩到大的公园，这一带的孩子对里面的路熟悉的就像回家一样，甚至还很有情调的七拐八拐踩出了不少幽静的小路，尽头可能是某个人童年时期的秘密基地，有些闲暇的大人偶尔会在里面野餐，烤烤肉什么的，情侣是最常见的生物，尤其喜欢躲在这些阴暗的角落亲亲我我。
对此，孩子们总是怀揣着无穷无尽的好奇心嘻嘻哈哈的窥探这些黏在一块的情侣，然后瞎起哄。
久而久之，脸皮薄的情侣就很少来了，唯独脸皮厚的才会若无其事的在这群小屁孩的调侃下仍然亲的忘我难舍难分。
“你抓到蝴蝶了吗？”
山晴踩了不少五颜六色的花，然后把它们团成一块编了一个松散简陋的花环，虽然造物主不能嫌自己创造的东西丑，但说实在的，面对这么一团东西，她还是很抗拒放到自己头上。
那么——“就送给我们可爱的娜娜好啦”
“丑死了我才不要啦！”
送出去的东西遭到嫌弃，并且被打了回来，山晴对此并不气馁，只是塞进布袋里暗戳戳的想：那我下次送给悟君好了。
一连看了几天动画片，又和小伙伴在山里疯玩，山晴差点把自己新交的好朋友五条悟抛之脑后，索性丑巴巴的花团无人可要，让她成功想起了朋友的用处和意义。
后面临近傍晚，将近一周没见的人来玩了。
他穿着浴衣，淡然的底色上面带点蜻蜓的纹路，脚上穿着木屐，一下又一下哒在石板上，低头看过来时，眼睛像迸溅的烟花，惊艳又漂亮，透明的水光倒映在瞳孔上。
“去不去玩？”
他说。
对于小伙伴姗姗来迟的邀请，山晴歪头想了一会，答应了。
“好啊。”她高高兴兴的蹦起来，没问去哪，但看对方穿着漂漂亮亮的浴衣，也眼馋地让母亲给自己换上了，又带了点钱和水果糖，两个不大的人儿并肩出门。
抓了抓小布袋里的糖果，她借着路灯仔细看了看，挑出自己最爱的薄荷味时，才把剩余的递了过去，“喏”，眼见对方把手伸进袋子里，又忍不住猜想这次会选什么口味呢。
一个蜜桃，一个草莓。
彩色的糖纸被人轻飘飘的扔在地上，两个人嚼着嘴里的糖，柔软的舌尖汲着上面的清甜，难得都没有说话。
但山晴是个没有多少耐心的小孩，呆呆地舔了半天糖，很快咔嚓一声咬碎，转过头来看着明显很不在状态的小白毛，“到底要去哪里啊，一声不吭把别人家小孩带走，是拐卖啊。”
她又剥开一颗柠檬味的，塞进嘴里咬的嘎巴作响。
五条悟没理她，只是点点她身上的浴衣，问为什么是这个颜色的。
暖色的，上面有小太阳的图案，是山晴最喜欢的一件浴衣，腰间的系带还是淡粉色的，配上去很好看。所以尽管不理解自己的朋友在问什么废话，善良的晴酱还是如实回答：“好看。”
问废话的悟君摇摇头，“傻傻的。”
“你再说我就不陪你出去玩了。”
他手揣进袖子里安静的走了一会，又转过头：“什么叫你陪我出去玩，明明是我陪你。”
这个人真的很烦诶。
正好脚上的木屐穿的她很不习惯，只犹豫了一会，山晴就很自然的走到五条悟身后，双手搭着他的肩膀一撑，又轻又快的跳了上去。
“你陪我那我就是老大了，老大想让你背着走。”
“不要。”
五条悟把她甩下去，嫌弃又抗拒，对她这个颠倒黑白的理论十分不占同。
“那你自己去吧。”
山晴鼓着脸，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又提议道：“这样吧，我先背你一段路，你再背我一段路，怎么样？”
不怎么样，既不好玩也不新奇，但五条悟也没被同龄的孩子背过，甚至对方还是普通人。
出于好奇，他还是试了一下。
没想到山晴轻轻松松就托起了他，边托小姑娘边炫耀似地扭头喊：“我厉害吧？”
挺厉害的。
他心想。看着对方小小的背和肩膀，细细的胳膊，突然间觉得非术师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脆弱，皮糙肉厚的家伙肯定不少。
女孩子头上带着珠花和夹子在灯光下一闪一闪，像蜻蜓微颤的翅膀。鬼神使差，他用手指捏了捏上面几粒浅色的花朵，觉得触感也很像蜻蜓。
临近夜晚的街道人不多，院子里养狗的人家传来短促的犬吠，山晴背着五条悟绕着家附近的街坊走了两圈，飘扬的饭香菜香，安静又十分平和。
这里的咒灵对比其他地方要少得可怜。
五条悟脸靠在对方肩膀上，六眼扫过暗下来的街角，发现最多也就是小蝇头在角落扭曲爬行，其复杂程度还比不上不愿写作业和老师撒谎作业落在家里的小学生心思多。
暖色的路灯颜色很淡，环绕的飞虫颜色灰灰白白，有的胖有的瘦，像豌豆和黑豆的区别，它们朝中心浓浓的亮色撞、又撞，细小的撞击声像破灭的水泡那样，啪的一下就没有了，却周而复始。
原本在家里堆积的那些烦心事，顺着脚下很普通的灰石路面往前走，小小的木屐一下又一下磕在地面上，“哒哒”的，声音轻轻脆脆，听得人很轻易放松下来，万物在泛着星光的璀璨夜空的笼罩下好像都变得微不足道。
“我的老师跟我说，”背着他走了将近三圈的姑娘脸已经开始红了，额头流了点汗，明亮的眼睛和天空中的星星一样，“我们所在的地球在宇宙中和沙子一样渺小，甚至可能比砂砾还要细微，我觉得好神奇。”
在永恒面前，什么东西都带着低微的鲜活，像人脸上汗津津的微笑。
山晴很不擅长说开导人的话。从很小就是，很喜欢拐弯抹角，或者说无意识的拐弯抹角，说一堆杂七杂八的废话和理论，把情绪低沉的人一点点从郁闷的沼泽里拉出来。
“店里的刨冰我吃了十年啦，每年夏天爸爸都给我做，有时候冬天想吃了，把碗放在外面等雪落下来，淋上蜂蜜我也很喜欢。”
“那有什么好吃的。”
他嘲笑。
“不知道啊。”背着他的人无知无觉，小小年纪却很轻易的说出富含哲理的话：“因为我喜欢总是给我做刨冰的爸爸，所以觉得好吃吧。”
因为带着记忆和欢喜，才会觉得嘴馋和好吃，食物和气味的记忆带给人的印象总是特别深刻。雪的味道清冽又干净，冷清清的在掌心很容易融化。
“悟也是啊。”
但背上背的这片雪花还好，山晴将对方往上拖了拖，“吃了我们家的刨冰，悟就不会忘记我了，哪怕你以后变成了丑丑的老头子，我们家的刨冰店也会在这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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