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府，栽着一棵参天银杏。
藏在青色小扇叶下的银杏果，像缀在枝间的小青梅，除此以外，还系着十几条祈福经幡与许愿红丝带。
老太太礼先去探望孟家祖母，留颜夭夭一人，她抬头凝视那些缜密的鸳鸯小字时，身后的燕遗川阴恻恻说了句：“我看到你的名字了。”
“哪里？”
颜夭夭提起鹅黄色的裙裾，踮脚去看，发髻间金步摇晃动，还没等她看清，一头戴白帽的小厮便匆匆走来，躬身道：“颜三姑娘，请随奴才进来吧。”
她不及细问，忙跟着小厮往内院走，全然没察觉身后的燕遗川僵在原地。
他素来冷冽的眉眼间涌起不满之色，在颜夭夭并未唤自己跟上后，心间莫名的躁郁悄然高涨，像被堵住的溪流，越积越满。
屋里的那个男人，似乎对她很重要。
墨色帷帘被小厮轻轻掀开，一股松蒳的木苔药香扑面而来。
孟寒桥醒了。
鹤发如雪的少年倚着床，一对温柔似水的桃花眸惺忪慵然。
“芙乔，别来无恙。”
闻言，颜夭夭月牙眉舒展，温笑着颔首，顺其自然在床畔坐下。
孟寒桥于她，从来都是特殊的，是她只要瞧一眼，便能卸下所有防备，心安不已的人。
“寒桥哥哥，你入宫当差后的这些日子，我很想你。”
一年半载未曾谋面，二人虽是儿时玩伴，当下面面相觑，未免生疏。
颜夭夭甜软的话音间仍裹挟着孩子气的依赖。
孟寒桥眉眼生得俊美，只叹瞳色黯淡，毫无生气，似无云也无风的凛冬长夜，寒得能浸入骨髓，唯有见到颜夭夭时，才会在朦胧中为她亮起一盏银灯似的星子。
微弱，却足够让她看见。
“芙乔，你最近好吗？”
颜夭夭神色躲闪，而后一笑，照旧是报喜不报忧：“我都好，寒桥哥哥又不是不知道，我虽福薄，但是命大。”
这话她说了许多年，从十岁那年起便成了口头禅，那时她身子弱得厉害，多吹一阵冷风就会卧病不起，老太太请巫师来驱邪，偏不给郎中医治。
而孟寒桥身为孟家长兄，当时却是孟府三子中学识最浅陋的那个。
他胆小，怕血，不敢执针，也不敢给病人开药。
颜夭夭为了活命，不惜去偷他因不自信而藏在袖子里的药方子吃，还握着他手里的银针，往自己身上扎，告诉他：“针下有玄机，心定则气稳，你大胆落针，我这一条残命，即便死了，也绝不会怪你的。”
孟寒桥鸦睫低垂，遮住眸底的痛色，再抬眼时，只剩一片冷寂。
“芙乔，钦天监认定你命犯七杀，身弱无依，是天煞孤星，可我从不这么觉得。以前，我总羡慕那些仗剑扶危的武士侠客，你却说，素问者，敢与天争命，也一样是威风凛凛的大英雄，所以，自那时起，我便立誓要成为医术冠绝天下的医官。”
颜夭夭顺着他的目光，仰视堂中皇帝亲批的鎏金牌匾，眸中的担忧转为钦佩，心生感触：“芙乔听闻，此次医治瘟病之方，便是寒桥哥哥一人独自所研制的，令慈还因此受封一品诰命。”
孟寒桥侧眸，淡然瞥了眼那牌匾。
“嗯，我做到了，但好像并没有那么开心，我这半生，本没什么心愿，金山银山，功名利禄，我都不喜欢，我唯一的心愿，是望你一世平安，无病无灾。其次——便是能娶你为妻，可阿乔是注定要嫁入帝王家的人，那玉瓦朱墙是你避不开的宿命。”
颜夭夭眼尾泛粉，她敛着泪去看孟寒桥，见璧人眉眼如画，清冷出尘，却在病中，更添破碎伤感之意。
只听他道：“所以，我不再奢求别的，此生若能亲眼见你凤冠霞帔，得一人真心相待，与我而言，已是圆满。”
孟寒桥抬起袖子，擦去颜夭夭眼角不慎滑落的泪珠，淡青色血管在纤细手腕上凸起，唇色一点毫无气血的樱粉，如纸般薄。
“自随父亲入御医院为官，日夜忙碌，少有闲时，不过我最近在病中，一直梦到些无关紧要的人，伤口隐隐作痛，我醒了睡，睡了又醒，可就是看不到心心念念的那个身影，如今，芙乔站在这，也算是终于让我得偿所愿，死而无憾了。”
听到“死而无憾”四字，颜夭夭慌了神，眼泪如断珠似的往下掉，没一会儿，就打湿了孟寒桥袖口绣着的白鹤。
颜夭夭抑制不住哽咽：“寒桥哥哥，你不要说这种话。”
孟寒桥是最见不得颜夭夭哭的。
“芙乔，我穷尽心力钻研医术，不只是为了冠绝天下的虚名，我想让你不再受病痛之苦，不必再为命犯七杀的噩名而蹙眉，如今，你却为我流泪，我不忍心，你这样，我的心只会比你更痛。”
窗台前，八角黄绢灯在风中打旋，一阵寒潮，混着冥冥药香，酿成一抿绵延不断的清苦气息。
颜夭夭望着他温柔克制的眸光，想起自己十岁那年，孟寒桥第一次成功为病人施针，欣喜寻她：“芙乔，我做到了。”
那时他眼里的光，与方才别无二致，只是那时，眸中满是少年意气，而今却多了几分隐忍与成全。
孟寒桥腰间的玉佩缺了一角，那是颜夭夭十二岁赠他的生辰礼，如今，裂纹蜿蜒，似一道闪电，却不及他腹上的伤口触目惊心。
他自知活不久，紧接着，像交代后事般阐述。
“我并未看清行凶者相貌，但我知道他是十四王爷的人，这场瘟病是他从西僵买回的死奴身上散播的，为的就是令京城大乱，以便他谋权篡位，我刚研制出解救时疫之方，他前后派了两名杀手来行刺于我，都没能得逞，唯独昨夜那人伤了我，所幸有这枚玉佩挡着，否则……”
原来，这便是父亲口中所说，能在御前领功的大事。
颜夭夭极力平复心绪，瞳孔却止不住一点点扩张：“十四王爷与皇帝可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平日在御前，最是忠诚恭顺。”
孟寒桥叹息：“知人知面难知心，只可惜，没有证据。”看着颜夭夭愁眉不展之态，转而，他向她伸出手：“芙乔，来，我给你号一脉。”
说罢，孟寒桥闭上眸，四指合并，悬在空中。
半晌……
“嘶——搏动铿锵有力，既无浮散之虚，亦无滞涩之阻，每一次起落都似夏潮拍岸般沉浑有度，又若悬钟振鸣般苍劲清晰，脉气充沛，气血周流无碍，芙乔，你身子什么时候变这么健壮了？”
话音落下，孟寒桥疑云满额睁开双目，只见燕遗川伸着手臂，笔直夹在二人中间矗立。
被燕遗川隔挡在外的颜夭夭苦笑着解释：“寒桥哥哥，他是我的剑卫。”
孟寒桥不疾不徐收回手，垂眸一笑，神色寡淡却不失温和，他瞥一眼燕遗川：“小剑卫，你这是何意，难道还怕我伤害你的主人不成？”
燕遗川摇头，仍僵着臂膀，横眉竖目：“我有病。”
颜夭夭：……
见孟寒桥没反应，燕遗川猛咳了下，又面不改色喊一声：“我有病，我想让你给我看病。”
颜夭夭起身，将燕遗川拽到一旁，轻声训斥：“你别胡闹，听话，到廊外候着，有急事再来禀告。”
被驱逐出去的燕遗川暗自冷哼，也无处撒气，他拔剑出鞘，一人立在银杏树下，莽然挥斩，只借凌厉的剑气便将一截绑在枝头的红绸给削断了。
红绸落在阶上，被他一把捡起。
上面赫然写着：“愿有一日娶芙乔为妻，壬寅年元宵记。”
果然，他们二人关系不简单。
殿门半掩，颜夭夭坐回床头，挽起袖口，露出细腕：“他是我在府外带回来的，所以不太懂规矩，但他人很好，对我也不错。”
孟寒桥不太在意燕遗川的来头，他低眸看到颜夭夭雪腕上的朱砂痣，气息明显平和许多：“芙乔，我知道你瘟病初愈，身子骨还虚弱，前些日子我抽空去了一趟寒鸦寺看望令慈，给了她医治与抵御时疫的方子。”
颜夭夭十分感激，感激到嗓音都有些轻颤：“多谢，母亲无依无靠在寺中，幸而有哥哥时常探望。”
“令慈出身将门，将门多伤，御医院去的勤，若非有你，孟家与将军府也有不浅的情分在。”
孟寒桥说着，长指即将落在颜夭夭脉上。
彼时，殿门猝然被人推开，只见燕遗川执剑跪下，一脸肃色：“三小姐，老太太唤你即刻动身回府，说是老爷派人来报，有要事吩咐。”
颜夭夭垂下手，回头：“什么事这么着急？”
她从没见过他这番迫切的模样。
燕遗川特意强调道：“肯定是有要用到铜鹤符的地方，绝非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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