趴在狗洞的狮子犬，观摩在竹笋上蠕动的蚯蚓，下一瞬，就被舴艋擒住，不幸的是，终有一尾柳莺飞过，将二者齐齐吞入腹中。
人人噤若寒蝉。
颜夭夭走向前，裙摆拂起柳莺捕食时抖落的羽毛，她从腰间摘下一张铜鹤符，甩在香藕脸上：“你既已承认偷盗，那么，罪不容诛。”
如今，能为颜老爷侍疾的人不多，除了甘露堂的大夫，便只剩已经抵御瘟病的颜夭夭时常能来榻前伺候。
铜鹤符，象征着掌家之权。
颜老爷卧病在床，他常让颜夭夭拿着这铜鹤符去替他吩咐些事情，当下，正能派上用场。
“家仆盗窃，按律笞五十。”
颜夭夭知道，这一杖下去，不仅是惩罚香藕，更是敲山震虎。
“打。”
一声令下，两个粗使婆子按捺住香藕，反剪她双臂按在青石板上，执棍小厮挥动沉甸甸的竹木棍，霎时间，打在香藕腿骨上的敲击声与嘶喊传出观园。
衔着绣球欢快跑着的狮子狗撞见这一幕，也吓得夹着尾巴逃进花坛。
见香藕的痛呼声如溺水之舟般渐沉，颜夭夭回眸，朝燕遗川浅然一笑：“家法如此，她既然敢犯，便该受着，你别怕，往后，不会再有人敢轻易欺辱你了。”
少年沉默。
他的隐忍，本是为了保护她。
燕遗川可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恶鬼，剑下亡魂如织，何曾需要一个病弱少女这般护着，这般将他护在羽翼之下，替他出头，替他惩治那些宵小之辈。
这份突如其来的偏袒，让他莫名有些手足无措。
沉默间，假山园子的桥头，几片梅花纷纷落下，坠入叮咚初融的春水，漾开圈圈涟漪。
“砰。”
隔壁春棠苑的闺楼里摔出一盏青瓷杯器，榻上深受瘟病折磨的颜玉蝶，伸出手，硬生生将床帷给撕了下来，帘上压风的垂珠断了一地，噼里啪啦，滚落四处。
“外头是哪个犯错的蠢货在受罚？如此吵嚷，还不如直接杀了她。”
老夫人派来给春棠苑送药的朱嬷嬷，目睹了这一切，她半跪着去捡珠子，一边抚慰颜玉蝶：“二小姐，受罚的是香藕姑娘。”
本就头疼欲裂的颜玉蝶，明显慌了，昭君帽已被汗水浸湿，沉甸甸的糊在脑门上，被她一把扯掉。
“香藕怎会挨打？难道是冲撞了爹爹？”
待朱嬷嬷将珠子全部捡进梨木盘，才长长叹道：“是香藕惹恼了三小姐。”
颜玉蝶猛的咳出小一口血，淅淅沥沥溅在塌斜的帷幔上，她颤巍巍执起案上的茶樽，抿了口温水，平复情绪。
“我知道爹爹把铜鹤符给了她，可那个要死不活的病秧子，她怎么敢用？”
朱嬷嬷劝道：“二小姐，您尚在病中，千万不能动气，有什么事，来日再计。”
颜玉蝶让香藕去遛狗，怎么偏偏就挨了打，她日日踩在脚下的庶妹，怎么偏偏突然挺直了腰杆，敢动她的人。
她想不明白，她有一瞬真希望自己是病糊涂了。
“这病太折磨人，嬷嬷，你能不能让老太太将御医院的人请来？”
朱嬷嬷为难道：“御医院的人都在君王身畔守着，哪能顾得上咱们京中的事。”
颜玉蝶扶着太阳穴，脸色泛紫，不停重复：“嬷嬷你去求老太太，让御医院的来，你去求老太太。”
朱嬷嬷不言，只跪下，无助听着颜玉蝶哀嚎。
“恕奴婢无能……”
/
小池塘边，鼠曲草的嫩芽在春夜里疯长。
亥时，鱼莲阁门外的灯穗与竹帘不停翻飞，芭蕉丛叶叶相摩，簌簌如私语。
燕遗川斜倚在朱红廊柱下守夜，墨黑色武袍紧束少年蜂腰，袍角暗绣的山鹰图被风掀起边角，猎猎作响。
他一手撑着腰间长剑，剑鞘上的铜环凭风轻晃，双目轻阖，仰天而睡，嵌着黑玉的抹额发带被风拂起，少年眉峰微蹙，似在梦中也绷着弦。
颜夭夭刚从偏殿沐浴回来，发尾还垂着湿露，她袖揣雪蚌膏蹲下身，一阵茉莉冷香幽然漾起。
“睡着了？”
颜夭夭小心翼翼把药霜涂在燕遗川清瘦的脸角，平日里，她还真没仔细看过燕遗川的相貌，他总是将孤清挺拔的背影给她，话也极少。
今晚，借着廊下灯火与凛凛月光，颜夭夭才得以细细打量。
燕遗川，是个俊美至极的少年郎。
身为剑士，他的六感可是最敏锐的，一丝诡异的风吹草动都躲不过他的洞悉。
忽然，一滴冷雨砸在燕遗川鼻尖，紧接着，细密的雨丝便斜斜扫来，打湿了廊下青石板，溅起细碎的水花。
颜夭夭跑回寝殿，抱着一副被褥出来，眨眼的功夫，廊下就不见了人影。
“燕遗川？”
黑云翻滚，雷声轰鸣，雨越下越急。
廊间无人回应。
一到雨夜，他经常这样倏然失踪。
颜夭夭也很少过问，毕竟，侯府的四方屋檐，囚不住野心在天的鹰隼，不过是间临时栖息的樊笼，镀金的栏杆锁得住人身，却锁不住那身搏击长空的骨血。
颜夭夭命犯孤煞，与六亲缘分稀薄，除了生死之际，与谁共事，皆是淡淡的，从不强求。
只要在她危难时刻，燕遗川能出现，就足够了，她绝不怨他什么。
第二日午膳时分，檐上垂下的雨帘湍飞如瀑。
“听闻京中很不太平，除了瘟病，还有不少人在家中惨死。”
“你是说，咱们西京混入了贼寇？”
“那可不是一般的贼寇，他行刺的，是帝王跟前儿新晋的翰林院编修史官，以及御医院院判之子，撞见他行凶的奴仆，也死在他刀下，现在京城里闹得人心惶惶，咱们侯府也得小心着点。”
“咱们又不用给主子守夜，备好尿壶，夜里不去茅厕不就行啦。”
“鱼莲阁里的那个小剑卫，他最爱在夜里晃悠，说不定哪天就被贼人夺了性命。”
“阿弥陀佛，千万不要，他生得俊俏，若真被你一语成谶，多可惜。”
两个小婢女搂着食盘，叽叽喳喳从长廊那头过来，声音在撞见颜夭夭时戛然而止。
香藕受罚的事传遍了侯府，府中奴仆再也不敢敷衍鱼莲阁的差事，连膳房送来的餐食也精细不少。
掀开食盒，里面是一碗青鲫银丝脍，与炖得酥烂的雪梨羹。
“拿下去吧，我没胃口。”
颜夭夭挥了挥袖子，正要吩咐她们折回膳房，老太太身边的朱嬷嬷坡着脚朝这边走来了。
“二小姐，太医院孟院判家的长子寒桥昨日不幸遇刺，经一夜抢救才留住性命，只是不知还能撑多久，孟家与颜家交情不浅，你与寒桥公子又是青梅竹马一场，老太太的意思是想携你去孟府拜访一趟。”
“青梅竹马”四字轻得像雨丝，却如一根细针，轻易挑动起她的心弦。
寒桥……
颜夭夭想起那个总穿着白鹤长裘的少年，每年都会准时在暮春时节折艾草送进侯府，会在她初秋咳疾发作时，笨拙捧着蜜渍枇杷守在廊下。
她自幼体弱多病，他便立誓成为冠绝天下的医者，来日，保她一世平安康健。
可自皇帝要纳颜夭夭为妃的消息传出来，孟父便不再让二人见面，不知不觉间，颜夭夭竟已有半年未曾听闻他的消息。
“既是老太太的吩咐，夭夭自当遵从，只是父亲病中需人照料，我得先去偏殿告知一声。”
颜夭夭平静无澜的声音中，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
“二小姐说的是，那奴婢在府门口备轿等候。”
朱嬷嬷应着，目光在她清瘦的身影上停留片刻，颜三姑娘虽缠绵病榻多年，脊背却一贯总挺得笔直。
老太太痴迷佛道，最信鬼神之说。
她是最先占出颜夭夭不祥命格的人，所以对待后辈时总是更偏宠颜玉蝶，甚至几番有将颜夭夭逐出侯府之意，直到颜夭夭的母亲削发为尼，自愿出家为颜家祈福，她才肯罢休。
但身为老太太的婢女，朱嬷嬷一点也不厌恶颜三姑娘，反而有些心疼。
颜夭夭转身往偏殿走去，白绣鞋尖上的垂珠扫过积水，漾起细小的波纹。
刚行至月洞门，便见一道玄色身影立在廊柱旁，他的墨袍被雨水打湿了边角，少年抱剑站着，眉间比平日添了几分凌厉。
“要出门？”
燕遗川不知在此站了多久。
颜夭夭一惊，抬眸望进他的鹰目，那里面映着雨帘还有她的身影。
“孟家公子遇刺，老太太要带我去探望。”她说着，想起方才婢女们的闲谈，眉头微蹙：“京中不太平，你夜里多加小心。”
听到对自己的关怀，燕遗川眉间的警惕不自觉软了几分，他低声问：“带上我，可以吗？”
颜夭夭嫣然一笑：“当然。”
燕遗川似是想解释什么：“我昨夜……”
颜夭夭补充似的打断他：“倒春寒猛如虎，外面雨大，记得多穿件风袍。”
燕遗川心有不解，但终是选择沉默：“嗯。”
这些年，他刀下冤魂无数，冷剑起，热血落，燕遗川从未后悔过，可却在此时此刻，他竟因缺席后夜的陪伴而对眼前少女生出了愧疚之感。
两人进了一前一后进了偏殿，颜老爷躺在床上，呼吸尚显平稳，颜夭夭坐在床沿，替他掖了掖被角，轻声将孟家之事说了。
颜老爷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她手中的铜鹤符上，虚弱开口：“孟院判于我有恩，你去瞧瞧也好，带上燕遗川，让他护你周全。”
“是，女儿知道了。”
颜夭夭应着，将铜鹤符重新系回腰间。
临走时，颜老爷多说了句：“这次瘟病来的蹊跷，孟府险些出了人命，定是察觉了始作俑者的端倪，夭夭，寒桥那孩子曾钟情于你，若他肯告诉你些什么，你一定要多留心，若能查明瘟病之源，也能到御前领一件功业。”
御前，功业一件。
正是她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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